第一章 舊情人
寂靜雪白的病房裡,一個風中殘燭的老年人緊閉著雙眼,一臉安詳。說是老年人,其實也不過五十來歲,只是那張依稀可以看見往日風華的臉上早已布滿了皺紋和歲月的滄桑。
心電監護儀滴滴滴的聲音輕響,這是病房裡唯一的聲音。
宋玉華顫顫巍巍睜開眼,無神的望了一會兒潔白的天花板,眼眸才逐漸聚焦看清了周圍的環境。
啊,原來在醫院。
她輕微的感嘆了一下,並沒有其他的反應,因為她心裡也明白,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人老了,就是愛多想,特別是在生命垂危的時候。
她想起小時候經常去割豬草的那片山,想起父母被生活壓彎的背脊和對她不喜的眼睛,想起差點與他私定終身的青梅竹馬。
顧軍……
口中一聲呢喃,眉眼彎彎,流露出一種懷念而溫和的笑意。
吱呀一聲,房門被推開,走進來一個年過半百的男人,穿著一身名牌休閑裝,一見宋玉華的臉色就忍不住嗤笑一聲,「怎麼,又在想你的舊情人了?可惜,那小子早幾十年前就不知道死在哪個犄角旮旯了。」
宋玉華閉上眼睛,不想和他說話,也不想見他。這人是她的丈夫劉二,當初她正值芳華,顧軍又當兵去了,重男輕女的父母看中了劉二家的錢,硬逼著她嫁了過去,自此,一生不幸。
那一段苦難日子宋玉華年輕時每當想起來都恨不得殺了那些對不起她的人,現在想起,卻也只覺得累,實在是太累了。
劉二說了幾句,見宋玉華閉著雙眼也不回應,頓時沒了興緻,冷哼一聲轉身離開了病房,。
宋玉華漠然的想,現在醫學太發達也不是什麼好事,何必將一個心存死志的人一次次從鬼門關拉回來。
……
「誒?你是誰啊?站在這裡做什麼?是來探病的嗎?」
護士的聲音傳來,宋玉華循聲望過去,房門被推開,露出了站在病房外的人。
大約六十歲的年紀,穿著薄絨的棉衣和休閑褲,梳著小平頭,花白的頭髮整整齊齊,一看就知道時常修剪。他站在那裡,面色忐忑,手裡卻拿了一支鮮紅的玫瑰花。
「玉華,我,我來看你了,你還記得我嗎?」老人向前走了兩步,卻依舊不敢上前。
宋玉華瞪大了眼睛,眼前的男人讓她覺得陌生,又有些熟悉,她盯著那張臉看了良久,才終於從那經過歲月洗禮的輪廓里找到了一絲熟悉的記憶。
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來,宋玉華著急了起來,嘴唇不停的合動。老人見了,急忙上前俯身貼近,「玉華,你是想跟我說什麼嗎?你說,我聽著。」
「顧軍……」
微弱的聲音響起,讓老人一下子就變得哽咽起來,他擦了擦眼角的淚花,「玉華,是我,玉華,我來看你了,你看,我還給你帶了你最喜歡的花兒。」
眼淚從宋玉華的眼裡流出來,順著眼角滑落在枕頭上,她怎麼也沒有想到臨死前竟然還能見到顧軍一面,好似之前一直的堅持,就是為了見這人一面。
「你去哪兒了?」
這句話,一直憋在宋玉華的心裡,整整五十年了。
為宋玉華抹去眼淚,顧軍才開始講述自己參軍后這幾十年來的日子。
原來,顧軍參軍后沒兩年,就爆發了中越戰爭,顧軍上了戰場,立了功,卻也受了傷,因為治療不及時,還沒了一條腿。
後來,他退伍了,卻也得知了宋玉華成親許久的消息,怕自己做出什麼衝動的事兒,就乾脆沒回去。一直到了信息時代,才重新有了宋玉華的消息。
「那你的家人呢,你這樣一個人跑出來,他們能放心嗎?」宋玉華突然問道。
顧軍尷尬的笑了笑,「我,我沒成家,我又沒啥本事還斷了條腿,誰看得上我啊。」頓了頓,又忍不住道:「而且,我心裡一直惦記著你。」
「你真傻。」宋玉華剛剛止住的眼淚又流了下來,這一瞬間,她覺得自己錯過的、失去的,實在是太多了。
「哎呀,你別哭啊,再哭就不漂亮了。」顧軍抬起乾枯的手掌為她擦乾眼淚,笑著將褲管拉起來,讓宋玉華看他後來安裝的機械腿。
「你別看這玩意兒冷冰冰的,可靈活了,用起來跟真的也不差,而且就算磕著碰著了也一點都不疼。」顧軍笑著,似乎沒了一條腿並不是一件什麼大事,宋玉華卻是止不住的流淚。
見到了顧軍,宋玉華就像是消除了最後的執念,當晚便去世了,走得很安詳。閉上眼睛時,她嘴角還帶著笑。
……
「宋大妞!你給老娘趕緊起床,是想偷懶怎麼的,今天的工分兒不想要了是吧?你要是敢不去,今天就別吃飯了!」
尖銳的女聲和大力的拉扯將宋玉華從一片黑暗中喚醒,她睜開眼,周圍的一切和眼前的女人都讓她感到陌生又熟悉。
宋玉華明明記得自己已經死了,那現在是怎麼回事?地府嗎?不像啊。
渾渾噩噩弄不明白情況的宋玉華手裡被塞了一把鋤頭,跟隨著眼前的女人下了地。
周圍是一片黃土地,除了小部分種著各種菜,大片的玉米苗已經有半米高,在微風中輕輕晃動著葉子。
「芳嫂子,玉華,你們來啦。」一個扛著鋤頭的年輕女孩子路過打了招呼,緊接著,不斷有人向這個地方走來,彼此間都會熱情的招呼。
宋玉華的眼神從這些人的臉上一一掃過,埋藏在深處的記憶重新被找出來,她笑了,眼前這女人,不就正是她的母親林小芳嗎。
而剛剛和她們打過招呼的人,春梅、羅素、三叔公、四伯母……
宋玉華突然有些恍惚,分不清這到底是現實還是夢境了。
「你們怎麼才來,趕緊下地!」一個男人不耐煩的說道,手裡的鋤頭不斷除著地里的草,而他的旁邊,還有一個十來歲的男孩子拿著一把鐮刀,有氣無力的搗鼓著那些雜草。
她早就去世的父親,宋明根,還有她多年不見的弟弟,宋耀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