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我們說好,君無戲言
去落霞城前,他們先去看了蒼朮。
祭拜的時候,阿娘佝僂著腰,阿妹跪在墓前情不自禁又淚濕眼底。
望著兩人,蘇暮落心底一陣酸澀,「對不起……」
陰沉的天,簌簌地下著雪,視線內,鴉青色上覆著白茫茫的一片。
似乎,這些年來,她一直都在說對不起……
跟華姐姐,跟奶娘,跟丫鬟,跟犧牲的將士,跟雲澤源。跟蒼朮……
阿娘顫巍著身子站起來,上前輕輕地擁抱著她,緩緩抬起瘦骨嶙峋的手,一下又一下撫著她的後背,渾濁的眸子滿含眼淚,卻笑著呢喃重複,「沒事沒事,你沒事就好,你沒事就好。」
「阿娘……」眼眶酸脹得厲害,哽咽不成句。
是誰讓人流傳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她何德何能,不過搭手相救,卻值得蒼朮為她付出性命,還無怨無悔嗎?
落霞城。
她挑開帘子,望著城門上的龍飛鳳舞的三個大字,蘇暮落一瞬間恍惚,疑惑不明,又彷彿有什麼東西在慢慢變得清晰。
見蘇暮落神情有異,盯著外面出神許久,無憂擔心地喚到。「夫人。」
聞聲,她才回過神來,對上無憂關心的眼神,她搖搖頭,輕笑安撫,「沒事,進城罷。」
杜衡駕著車,徑直往一個宅子趕去。
他說,這座宅子是雲澤漆奪回落霞城命人重新修葺的,說是以後會帶她來。
蘇暮落抬腳跨入門檻,繞過迴廊到廂房,思緒不斷飄散迷惘,一種奇怪的感覺,在她心底,腦海里蔓延開來。到底說是什麼感覺,她又講不出,只得先壓下心底的異樣。
在落霞城,一住就是數月。
廂房梅瓶中的花枝,從梅香,到桃色。到蓮白,又到菊黃。
可雲澤漆也一如往常沉睡未醒。
蘇暮落獃獃地坐在窗前的榻板上,握著雲澤漆的手,如往常一般講著今日做了什麼,又看見了什麼。
她面容嫻靜。淺笑低語,像是雲澤漆在認真的聆聽。
「不好了!」無憂突然「哐」地一聲推門而入,倉惶小跑到床前,「不好了夫人!涼國打過來了!我們趕緊收拾行李走吧!」
「涼國?」蘇暮落一聽,臉色沉下來。「以何發兵?」
「說是落霞城是涼國的,是我們強取豪奪搶走的,現在要我們歸還。」無憂以最精簡的話闡述后,連忙扶起蘇暮落,語氣里滿是著急,「娘娘,我們快走吧!聽說都打到城門口了,駐守落霞城的將軍還受了重傷,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走?」蘇暮落鳳眸一凜,「為何要走!」
自小阿爹阿娘會跟她講很多邊關的事。雖然獨獨未曾講過落霞城,但是她也曾在先皇的藏書閣里看過史冊,落霞城是大祁不戰而降,讓與涼國的。雖原因和其中人物,一字未提。但落霞城原是大祁的疆土,毋庸置疑。
她抽出無憂扶著的胳膊,面色沉靜,眼底是翻湧的寒意,「去將常山他們叫過來。」
「夫人,您不會是要……」無憂已經好久沒有再在蘇暮落臉上看到過這種神情了,上一次,還是在蒼朮死後。
「還不快去!」她打斷無憂的話,語氣無意帶了幾分凌厲,讓無憂身體情不自禁一顫。轉身跑出了廂房。
待無憂離開,蘇暮落才緩緩轉過身,坐到床前,俯身側耳在雲澤漆的胸膛,聽著他依舊強健有力的心跳,心一下子安定下來。
她抬起手,輕輕撫上他的眉宇,「你放心,只要我活著還有一口氣,就絕不讓你奪回來的落霞城再落入外賊之手。」
「只不過七哥哥……落兒已經沒有了上戰場的本領,沒有了往日的自信定能替你守得住這落霞城。」蘇暮落望著雲澤漆俊美的容顏,一瞬間模糊了視線,「你不要怪我,又將你丟下。他日你能醒來,將我挫骨揚灰。我也毫無怨言。」
「曾經我說過,待你繼統,便你為弓,我為矢。你指何處,我便在何處為你衝鋒。這些年,我不怕傷,不怕痛,不怕顛沛流離,不怕受盡苦楚。一直以來,就只想當面問你一句:君無戲言否?」
「到如今,你娶我,為蘇家翻案,替蒼朮報仇,我的希望都得願以償。你答應我的,也都做到了。你就再答應落兒一件事吧……」
「一定要醒過來。」蘇暮落雙手緊緊地握著雲澤漆的手。放在額頭,像極了當初雲澤漆守在她床前的模樣,淚滴落,潤濕相扣的十指,「你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了……我們說好了,君無戲言喏……」
「娘娘……」不知何時,無憂已經回來,看著蘇暮落泣不成聲的樣子,心疼喚到。
她鬆開雲澤漆的手,抬手拭去眼角的淚水,坐直身子,抬起頭,已經收拾好心情,看向他們五人,嗓音是難掩的沙啞,「無憂,去收拾雲澤漆的東西;杜衡,去準備馬車;你們二人護送他安全回京。常山、廣寒、嚴客隨我去城樓。」
「將軍不可!」
「娘娘不可!」
五人齊齊阻止。
對於幾人的反應,顯然蘇暮落已經料到了。杜衡是因為,他怕她若真有個好歹,雲澤漆醒來會降罪;常山三人是因為她如今身體孱弱,怕留在這裡出意外;而無憂,只是遇到危險本能地擔心她……
「還愣著做什麼?還不快去收拾行李!」無憂輕聲呵斥了一下無憂,轉頭看向杜衡。「有何不可?即便他現在不是九五之尊,但仍舊不容有任何閃失!你是他的貼身侍衛,難道忘了你的職責了嗎?!」
杜衡張了張嘴,啞然。作為皇上的貼身侍衛,一切以皇上的安全為宗旨。
話落。蘇暮落走到常山三人前,抬眸,眼底堅毅的目光,讓三人不由得心下一震,「我不上戰場。但是我要留在這裡!」
「可即便如此,我們也不能讓您去冒這個險!」常山硬著頭反駁,甚至粗著脖子紅著眼眶低吼到,「我沒有蒼朮心細!也沒有蒼朮功夫好!蒼朮已經沒了!我不能再讓你也沒了!」
一句蒼朮已經沒了,讓蘇暮落收回去的眼淚。又重新湧上了眼眶。
「你說得對,蒼朮已經沒了……」她仰著頭望了一下房梁,深呼吸一口氣,「他怎麼沒的?因為什麼沒的?是誰讓他沒的?」
「他到死都想奪回的落霞城,用命換回來的落霞城。難道你要看著它被重新奪走嗎?你不是想替他報仇嗎?那你還等什麼?!我跟你,跟你們,帶你,帶你們,給他。給那些死去的將士們報仇!」蘇暮落紅著眼,哽咽吼道。
「我是被廢了一身武功,但是行軍打仗的腦子還在!」
話落,常山的手早已握成了拳頭,臉綳得極緊。
蘇暮落知道他已經動搖,又道:「還記得我們第一次上戰場,我跟你們說過什麼嗎?」
三人沉默,但她知道,他們都記得。
「一旦走上戰場,絕不能退步!因為我們的背後是我們的家!只要退後半步,我們的親人,摯友,國家都將受到十倍百倍的傷害!所以我們不能退!不能讓!」
「你們想想落霞城的將士,想想落霞城的百姓,那些婦孺,那些老人,那些孩子,是我們要奪回落霞城的,是我們害她們忍受流離受苦的……我們沒有任何理由放棄她們,放棄這座城池!既然我們拿回了這座城池,就應該給他們一個安穩的家,而不是無休止的戰亂!」
房內一陣沉默。
「杜衡、無憂,他就交給你們了。」
說完,她回頭看了一眼雲澤漆,強忍住想上前的腳步,手在寬袖中蜷縮成拳,指甲陷進肉里,疼,卻讓她的頭腦更清晰,更理性,蘇暮落強迫自己閉上眼轉身,大步跨出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