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還好……幸好……
我是雲澤漆,生來便是太子,即是未來的君王。
所有的一切,都早已從我出生那一刻便已註定。
所有人的艷羨我的身份,我的權利,卻沒有人知道,我只想和蘇暮落在一起!
我不想做太子,不想做皇帝,只想娶蘇暮落。
我想娶她,從她呱呱墜地,到她牙牙學語就很想了;從跟她同塌而眠,到分席而坐就很想很想了。
我見過她最丑的樣子,最俏皮的模樣,最快樂的笑臉,最動人的容顏……
可是誰知道,天意弄人,在回京的路上落兒生了一場大病,再醒來,卻連我也不認識。
那一天,我像跟她第一次見面,跟她說我是雲澤漆,她可以叫我七哥哥。
她卻看著我像一個陌生人,怯怯地喚了一聲太子安好。
從那天之後,她的眼裡心裡就再也沒有了我。替代他我的,是一個叫刑陵游的人,那個跟與她指腹為婚的男人……
從那以後,我和蘇暮落之間多了一個刑陵游,宛若一個無法跨越的鴻溝。
刑陵游的存在,像是無時無刻都在提醒我,落兒是他的新娘,是我不可能再覬覦的姑娘。
我明白,這最後的不可能是從我娶玉玲瓏開始的。
可是我不能不娶她,不得不娶她。不管是因為醉酒醒來,她莫名在自己懷裡;還是因為父皇說的對玉家的虧欠,我都得娶她。
在落霞城,我曾經朝天發誓,說過要娶落兒,可是轉眼她成了刑陵游的指腹為婚的未婚妻,我娶了玉玲瓏。
大婚那日晚上,我去了將軍府,正巧看見她從府里出來,我跟著她,想上去跟她說,一直以來,我想娶的人都是她。只是還沒來得及上前,她就翻進了刑府刑陵游的院子。
她讓刑陵游娶她!
她在院子里,我在院子外,一牆之隔,宛如隔了千山萬水。
後來,蘇家出事,她下落不明。
我派了無數的人去找,一次又一次,五年來,從未停止過。我不相信她死了,告訴自己,就著找吧,就算找一輩子也不要停止。
因為我知道,如果我停止找她,就等於相信她死了。
可是即便我找不到她,也奢望她還活在這個世界上。
就像是上天聽到了我的祈禱,她還活著,還回了京,出現在我面前。
我很驚喜,很激動,想著再也不要放開她。
只是……她看我的眼神,不再像從前。我知道,她怨我,恨我,可是我還是不願意放手。
她身有戰功,但仍舊背負著罪臣之女,即便我明白其中真相,更早想替蘇家翻案,但是面對文武百官,面對玉簪,該走的過場也不能少。
玉簪的手段我見識過,當年玉家還有些殘餘勢力,原本我是擔心落兒先扣留在府里會有危險,便將她打入天牢。
是我太過自信,以為天牢對於她來說最安全的地方。
當我到監獄,看著她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天窗透進幾縷幽冷的月光,潮濕的地板上凝結著她帶紫的血液,我就知道我錯了。
我抱著她,從天牢到我的寢殿,感覺她的身體越來越冷,越來越輕,彷彿下一刻她就會離開。
看著太醫處理她手腕腳腕處的傷口,那深入見骨的傷口,血肉模糊,她一張小臉蒼白如紙。守在她的床前的日日夜夜,我試著不斷地去模擬她醒來的場景,不斷地去想,要是她知道,她的手腳筋被挑,會是怎麼樣的反應?她那麼好動,那麼愛武……她是不是會恨我更深。
我沒有等到她醒來看到我,可能命運就是這樣,我守了她這麼久,偏偏她醒來是我早朝的時候。
當我踏進殿內,看到地上的碎片,對上她那雙死寂的雙眼,我的心彷彿被誰拿著利刃颳了一下似的。
我不能接受,她活著,卻彷彿死了一樣。
我希望她有生氣一些,哪怕是恨我,怨我,甚至想殺了我也行,都比這樣像是死了一般強。
於是我逼她,威脅她。只是想她活著。
我想履行我對她的承諾,從娶她開始。
我知道她很美,她穿戴鳳冠霞帔真的很美,在回合歡殿的路上,我快樂得像個毛頭少年,馬上要去見最心愛的姑娘。
只是……我站在合歡殿門口,看著她在刑陵游懷裡的畫面,真的很刺眼。
我強迫自己冷靜,沒有一劍砍了刑陵游,可是她卻告訴我血淋淋的事實,她是刑陵游的未婚妻,他們指腹為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合過八字,就差明媒正娶。
她的話讓我想起了那個晚上,一牆之隔,她讓刑陵游娶她!
於是我控制不住我自己,像是發了瘋一樣,帶她到將軍府,想要讓她知道,我才是她的丈夫!我才是她的男人!
她很少哭的,卻在我懷裡哭著求饒,哭著叫我七哥哥。
那一聲七哥哥,我是一瞬間冷靜下來,不禁懷疑自己是對是錯,究竟在做什麼。只是她的下一句「我恨你」將我所有的理智全部淹沒。
那一刻我就在想,恨就恨吧!只要我能長在她的心上,哪怕恨,也好!
於是我佔有了她,狠狠地折騰,到上早朝才送她回合歡殿。
翌日。
有人來報說玉玲瓏在合歡殿被罰還被打,我就知道該來的還是會來的。
玉簪我不能動,對於玉玲瓏,不管當初她究竟為何出現在我的床上,但這些年,我確實對她有愧的。
原本我去合歡殿只是想問落兒為什麼的,只是面對她冷言諷語,我所有的理智都全數崩塌。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只曉得,遇上她蘇暮落,我就再也不是沉穩的雲澤漆,就像是火苗遇上了炮仗,兩個人一起炸開了花。
又或許,我從來都不是成熟穩重。我只是在其他人面前穿上了一套假裝深沉謀划、顧全大局的外衣,唯有在她面前,我才是真實的自己。
所以,我在她面前,一次次犯蠢,一次次給她傷害,一次次懊悔。
所以,即便是我知道她已經是我的皇后,即便跟刑陵游再無可能,但是看見她穿著刑陵游最愛的素色青衫,還是嫉妒得發了瘋。
我承認,我不是一個理智的人,遇上她,我也從來沒有理智可言。
所以每一次看見她佩戴青色的物件,都讓我覺得她是在對刑陵游的物件,命令宮人將所有青色的物件都收了起來,甚至為刑陵游賜婚,將安樂侯的幺女。
所以,我讓她最愛的人娶了她最恨的人,生生斬斷他們之間最後的情分!
可是假若能夠重來,我一定不會這麼做。
如果不是我一手促成刑陵游和孟綺芙成婚,蒼朮就不會遭遇埋伏,就不會死。
當我得知蒼朮犧牲的消息時,那一刻,我想不了究竟是誰的出賣,究竟有多少損失,究竟落入了怎麼樣一個圈套。
我的腦海里只有她雙眼含恨的鳳眸,我不敢想,不敢去看。
成婚後的那兩個月,她就一直待在合歡殿,足不出戶。
聽著宮人的來報,她坐在殿內不是擦劍就是出神發獃,都說嫻靜的女子很美,可是她那個模樣卻讓我的心一下一下揪著疼。
這不是我的落兒,她不該是這個樣子的……
特別是腦海中回想著那日刑陵游在大殿說的那句「願皇上近日所為,他日不悔」,心不斷地下沉。
不悔?我如何會不悔?如果可以後悔,早在五年前,就不會答應蘇京墨的請求,就不會娶玉玲瓏,就不會讓她忘了我……
我思索了很久,便有了後來的踏春,我想,也許等她見見蒼朮常山他們就會開心一些。
只是我沒有想到,明明是想讓她快樂一點,最後卻演變成不歡而散。
我記得她從小偏愛男裝,所以早早地讓人下去準備了。那日去合歡殿,看見她素凈端莊的模樣,美得讓人心醉。
只是怪我自私,幻想著與她穿著款式相似的男裝,想聽人恭維讚美,我跟她站在一起,佳偶天成,又是多麼的般配,像是這樣能夠滿足我內心深處,不為人知的虛榮心一般。
後來玉玲瓏突然暈倒,我不能置之不理,只好帶她先行回宮。讓無憂找蒼朮、常山四人保護她,正好可以讓他們敘敘舊。
把玉玲瓏送回宮中,請太醫察看,安置好她,我匆忙騎馬趕回郊外。
當我到郊外,草地上空無一人,尋遍了林子,都不見落兒的身影。那天,我站在林子里,整個人融在樹的影子里,像是處在一個巨大旋渦的中心,一瞬間恍惚,是不是落兒從來都沒有回來過,這所有的一切,不過是我給自己編織的南柯一夢。
直到杜衡小聲提醒,「可能皇后先行回宮了。」
於是我依舊存著僥倖與懷疑,又快馬加鞭回宮,直奔合歡殿。
當我到合歡殿,殿內除了打掃的無憂,並沒有落兒。我就開始慌張,開始害怕,不斷地想著是不是她真的死了心,於是就連她在乎的部下都不要了,藉此遠走天涯,不復相見。
那一刻,合歡殿內的清冷,心頭最重要的一塊遺失,我幾乎是篤定,我這麼混蛋,她一定會離開,不會再回來。
晚風吹過庭院的合歡樹。想起從前她爬上樹摘下合歡花,別再耳旁歡喜的模樣,笑著問我,「像不像新娘?」
「像。」我仰頭望著我最愛的姑娘,寵溺又滿足。
那一瞬間,我在想,她要走,就放她走好了,只要她還是快樂的……
我落寞朝外走去,我也不知道要去哪裡,卻不妨與她撞了一個滿懷,看著眼前的她,橘黃的燈光下,我感覺虛幻又不真切,於是我用力一扯,確定她回來了,這是真的。
我當時欣喜如狂,想把她抱在懷裡,甚至想告訴她真相,告訴她我錯了,以後再也不混蛋了。
可是話到嘴邊,我看見她身後的走廊盡頭那個玉簪身邊的宮女。便生生壓下了所有的在乎與歡喜,想到不久后玉簪的壽辰,藉此以避免她跟玉簪見面,避免她控制不住自己,也避免玉簪不斷刁難她。
明明我想擁她入懷,給她溫暖,卻偏偏吐字如刃,字字見血。我避開她的目光,狼狽轉身逃走。
回到朝勤殿,聽彙報她徒步回宮的原因,我意識到,即便蘇暮落已經這樣,玉簪也從來都沒有想過罷手!甚至連玉玲瓏也都參與……
腦海中浮現出她腳腕腳腕處血肉模糊的傷口,想想那段漫長的路程……
在合歡殿外,我看著無憂擔憂的神情,和心疼的話語,看著她雖不言難受,緊皺的眉頭,心如刀割。
那天晚上,我拿著雙喜那裡拿來的包子,已經冷透了裡外,卻一口又一口吞入腹中。仿如珍饈。
我想起從前,她總是讓我寅時就在府外等候,她翻牆而下,跟我到包大爺家排卯時的隊伍,買第一籠出爐的包子。
那一夜,我一夜未眠。
翌日寅時便早早出了宮,當時明月高掛,夜色還濃,街道上空無一人,偶爾夜風將誰家屋檐下的燈籠搖晃,我走在寂靜的街道上,尋著記憶,到包大爺家的店鋪。
登基以來,像個少年,翻牆入院,當時時,包大爺正坐在灶台前一邊抽著煙杆子,一邊添著柴火,剛吐出一團煙,便對上了剛落地的我。
煙慢慢散去,他將煙杆子里的煙灰敲在灶台腳下,過了好久,他才起身,看著我,不確定地喚了一聲,「七娃子?!」
隨即反應過來不對,立馬跪下磕頭行禮。
不知道為何,那一聲「七娃子」,又讓我感覺自己和落兒的距離又近了。從前,她有求於我,心情好的時候,都會脆生生地叫我七哥哥。
包大爺不知道我叫什麼,便叫我七娃子了。當年,我無比嫌棄這個土得掉渣的名字。
可是從來沒有哪個時候,像我現在這麼慶幸,慶幸在包大爺的眼裡,我還是那個七娃子,落兒的七哥哥。
我說明來意,包大爺擼上袖子便應下,端過盆便開始和面。
他說,他已經好久不做包子了,人老了,這骨架子也不靈活了。
他一邊做著,一邊像從前一樣開始碎碎念。偶爾問兩句我和落兒好不好,又感嘆,「從前就看你倆傢伙形影不離,眼下果真在了一起,嘿!還是一個皇帝一個皇后,我這小老頭還真是好福氣!給帝后做了這麼多年包子吃!」
包大爺還說了什麼,我不記得了,我只記得,從包大爺家出來,天剛剛泛起魚肚白,我懷裡揣著包大爺剛做好的包子。
像個單純的少年,不顧形象,不顧威儀,奔跑在回宮的路上,只為了給他最愛的姑娘,吃一口她最愛的熱包子,純粹而簡單。
後來,太后壽辰,雲澤源回來了。
他去見了落兒。
從那之後,落兒似乎改變了不少,不再渾身都是刺,她漸漸收攏了所有的利刃。我也說不清這是好還是不好。
直到刑陵游大婚。我在刑府後院看到她跟刑陵游私會,雖然她推開了刑陵游,但是他們擁抱的畫面在我的腦海里無論如何都揮之不去。
那天晚上,她一反常態,乖順又卑微。看著她低眉順眼的模樣,讓我想起刑府後院里的那一幕濃情蜜意,讓我覺得是我棒打鴛鴦,生生拆散了他們這對苦情人。
我煩躁,我嫉妒,我發狂,只有佔有她,我才感覺她是真真切切屬於我的。
那晚,她在我身下,笑著問我,「七哥哥,你折了我的翅膀,拔光我所有的刺,看到我這麼狼狽,你是不是就稱心如意?」
稱心如意嗎?你不愛我,我又何來的稱心如意?狼狽么?是啊,我們都好狼狽,即便如此,哪怕抵死折磨,也捨不得放手。
她在我懷裡,不哭不鬧也不惹怒我,就那麼靜靜地躺著。我氣惱她的不在乎,更氣惱我自己,最後氣急敗壞地離開了合歡宮。
那晚,我在朝勤殿酩酊大醉,我不記得我喝了多少酒,但是喝得越多,落兒快樂的,悲傷的,歡喜的,哭泣的臉越來越清晰。
我記得後來,我是想去合歡殿的。
我記得她從小就不喜歡一個人呆著的,我想過去陪著她。
可是不知道為何,我卻是在玉玲瓏的寢宮醒來的,低頭看著熟睡中的玉玲瓏,看著她身上的那些痕迹,彷彿回到了很久以前的那個早上。
彷彿歷史在不斷重演,我心裡竟開始恐懼,害怕被蘇暮落知道,害怕看見她。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
所以,我連著一個半月都不敢去見她。
恰逢邊境落霞城,涼國挑起事端,思忖國內的兵力財力,剛與漠國簽訂了和平協議,即便漠國與涼國勾結毀約,依然是綽綽有餘的。
如果不趁這個時候奪回落霞城,那麼落霞城將可能永遠不會再屬於我大祁了,雖然做這個決定,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我曾承諾過落兒,我會替她把落霞城奪回來,但是我不是那麼衝動,毫無顧慮的。
原以為,奪回落霞城,可以緩和我與她的關係。
誰知道卻將我們兩人推入了萬劫不復。
那日她在朝勤殿對我的聲聲質問,我想告訴她,我見過,我聽過,也看過,體會過……我們曾經一起經歷過。
只是你忘了,不記得……
她失望的眼神和指責的話語,仿若一把把利刃插在我的心上。
我看著她決絕的轉身,握了握手中染血的絹帕,不禁疑惑,為何我總想做些什麼,逗她笑,讓她快樂,可是卻偏偏都弄巧成拙?
蒼朮走後,她就像是丟了自己,常常失魂落魄。
不知道是聽誰說了一句,七夕夜裡熱鬧,要加強巡邏,以免出現事端。
我恍惚想起,從前某次,我在宮裡默書,她急沖沖地想拉著我去逛夜市,剛巧被前來抽查的太傅撞見,最後沒能去成。
我跟她走在街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低頭問她,「要不要挑個花燈?」
她卻問我,「你說什麼?」
見她心不在焉的模樣,我心底升起一陣不爽快。走了兩步,又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是我拉她出來,我想與她和好,又同她置氣什麼。
我停在橋頭,看著好多姑娘都在放花燈,不知道她喜不喜歡。
我想,如果她等她跟我說,想要一盞花燈,我一定會傻乎乎地立馬跑去買來送到她懷裡。
誰知,沒有等來她的討要,倒是等來了刺客。
兩個刺客,我並不以為意,誰料,她為我會以身擋劍。
她躺在我懷裡,我看著她的胸口,血浸染了她衣袍,我摟著她,渾身都在顫抖。
她一直在喚我的名字,我想緊緊抱住她,告訴她我在,可是我又不敢抱得太緊,怕壓著她的傷口。
血像是古書中的盛開的曼珠沙華,在她的衣襟慢慢綻放。每綻放一毫,我便感覺心口少了一塊。
我的腦海里,就只有一個想法——她不能死!我不要她死!
從宮外,到宮裡,一路喧囂繁華,我只記得她在我懷裡的一句句低聲呢喃。
我抱著她,感覺她身體的溫度越來越冷,我的心便越來越涼。
我著急,我懊悔,我心痛,我害怕,我整個人都處於恐懼之中。
曾經有人跟我說過,你最怕什麼,那麼那件事就會最容易發生。可是我怕什麼,我唯一怕的,就是落兒離開我。
因為怕,所以我不敢拿玉簪怎麼辦;因為怕,所以我嫉妒刑陵游;因為怕,所以每一次她不在,我的心就像是空了一般……
因為怕她就這樣死掉,所以我忐忑,所以我害怕,所以我不敢閉眼,所以我只能無助地在她耳旁哭訴承諾,哀求她醒過來……
下朝後,我從外進殿,見她背對著銅鏡好像在看什麼,我問她,她又不語。
我給她換藥,卻手忙腳亂,笨拙又無用。
我看見她背後的傷疤,橫七豎八的,有刀傷,有箭疤,以前我也看過,假裝自己不去在意。這是第一次,我這麼細細地去看,細細地去數。
聽她雲淡風輕的話語,想起她嫻熟的包紮動作,我的心底泛起苦澀,心痛洶湧。
我不知道,她到底受過多少傷,挨過多少痛,我曾經發誓要一生守護的姑娘,到頭來卻顛沛流離,受盡苦楚……
這一刻,我終於意識到,即便我還是當初的我,但她已經不是從前的她。
在我不在的日子裡,她已經學會了照顧自己,保護自己,讓自己勇敢的活著。再也不需要我寵著縱著捧在手心了。
她一個人挨過了最難過的歲月,我已經是無法插足她世界的一個外人,早已被她隔絕在她築起的堡壘外。
即便這樣,我也想,哪怕是靠近堡壘一點也好,不管如何,只要離她更近一點也好。
於是我把奏章都搬到了合歡殿,想時時刻刻陪著她;每次收到邊關來的加急信,都是最先拆開,然後念與她聽;合歡花開得燦爛,那個下了早朝的清晨,我像年少時一般,爬上那合歡樹的枝頭,摘下合歡花,兜在龍袍里。進屋給她看……
中秋將至,我特別吩咐杜衡準備好宮燈,和瓜果點心。我想補給她一回七夕節,不是上回,是從前從前的那一回。
那幾天,我窩在朝勤殿里,想給她扎一個花燈。
可是,扎了好多個,都沒一個成功。最後勉強做好了一個,我想著她看著花燈時候歡喜的模樣,提筆畫上了她最愛的合歡花。
只是……一直到最後,那個花燈都孤零零地在朝勤殿的角落。
我沒有想到,玉玲瓏會懷上的我孩子,還是在中秋那一天。
在玉玲瓏的宮裡,我心亂如麻,完全沒有聽進去玉簪和玉玲瓏說的什麼,只是在想,為何偏偏是這個時候!
看著玉玲瓏綻開的笑顏,和怯怯的挽留的神情,想著這些年對她的虧欠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我竟說不出半個字的拒絕。
那晚,我在玉玲瓏的床前坐了整整一晚,看著玉玲瓏恬靜的睡顏,想著蘇暮落受傷的神情,我發現,我是一個多麼失敗的男人……
我承認,我很懦弱,每一次遇上可能會讓蘇暮落傷心的事,我都會選擇逃避退縮。
我不知道該如何跟她講,不知道該如何跟她說。
所以我,一如從前,我開始對她避而不見。
後來在御花園,我知道落兒沒有推玉玲瓏,她不是那樣的人,也不會做那樣的事。
可是我卻只能假裝不知,玉玲瓏是玉簪的人,若是讓她跟玉簪說,叫玉簪借題發揮,落兒又將有苦頭吃。
先前踏春,再到這裡,我都明白玉玲瓏為何這樣做。只是我娶了她,本是太子妃,卻登基以後五年不許她后位……她不哭不鬧,乖順聽話跟著我這麼多年,是我的妻,懷著我的孩子,我又能對她做什麼……
之後,落兒跟我說想去寺廟,我本是不願,但想到她在宮中的束縛,倘若去寺廟,也能避免跟玉玲瓏和玉簪的衝突,還能讓她生活的自在些,便欣然答應。
於是我吩咐杜衡打理好靜慈庵里裡外外,並且將暗衛安插在靜慈庵的各個角落,這一次,我不會讓她在靜慈庵再像在天牢一樣受到傷害。
我親自到靜慈庵檢查了三次,特別將她的房間選在朝向皇宮的位置,最後才放心。
只是我還沒有來得及送她離開,就傳來了蒼朮犧牲的消息。
那日,她在街上,說要送蒼朮回家,我立馬握住了她的手,我知道,我不能放開。
一旦我放開,她走了,就真的再也不會回來。
我答應幫她查清事情真相,也這樣去做了,可當真相擺在我面前,我又陷入了沉默。
一邊是玉簪,是我在父皇臨死前發過的毒誓;一邊是蘇暮落,是我親口的承諾……
在朝勤殿內,她在門口說的話,不用人傳,我在門內,聽得一清二楚,也一字不落地記在心裡。
我不知道,我跟她為何會走到這個地步。
我只是想和她在一起而已,為何這個簡單的願望,這一路,走得卻那麼的艱難?
聽說刑陵游去找了她,我就知道大事不好。
可是……千算萬算,唯獨沒有料到,她懷孕了。而她肚子里的孩子,被我親手葬送!
我不是一個精明能幹的皇帝,在心愛的女人面前,我只是一個尋常的男人,一個尋常的窩囊廢,一個沒有的廢物!
我不知道我最愛的女人已經懷孕,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孩子;我更不知道她已經中毒,不知道她是何時中的毒,也不知道是誰對她下的毒!
我想全天下的男人,我應該是最混蛋的那一個!
我最混蛋,也最傻,最蠢。
我一直以為她不愛我,卻不想,即便她忘了我,卻還是再一次愛上了我。
而我卻被蒙蔽了雙眼,對她的愛慕,對她的好,全都視而不見!
站在合歡殿外,聽著常山對她的一句句質問和唾罵,那一刻,我真的知道了,她究竟因為我失去了什麼!
因為我,她失去了親人;因為我,她受盡磨難;因為我,她失去了兄弟;因為我,她拭去了孩子;因為我,她失去了自己;因為我。她失去了所有……她為我奉獻了所有,最後還留的滿身罵名……
我從常山跟前走過,推開房門,看著她蜷縮在門背後,淚流滿面,卻死死地咬著自己的小臂無聲地哭泣……
我從來沒有見她這樣哭過,沒有嚎啕大哭,也沒有歇斯底里,就像是她小臂淌出的鮮血,安靜而悲痛。
我抱著她,她一直推著我,彷彿直到死都要推開我。
我任由她咬著我,似乎她咬得有多用力,我就能感受到她有多痛。可是我知道,我不能,我能感受到的,不及她傷痛的千分之一,萬分之一。
到頭來,我一直說著我愛她,卻什麼都沒有為她做。
我想為她做些什麼,哪怕只有一件事。
所以我把她送出了宮,送去了靜慈庵。
我沒有帶杜衡。把他留在了京城,給了他調令所有暗衛和禁軍的令牌,讓他務必保護好蘇暮落。
除夕夜裡,我在房樑上,看著廂房內因為蜷縮在一起的樣子,心緊緊縮在一起,痛到難以呼吸。可是我卻不能下去將她攬在懷裡,讓她緩和一些。
因為我沒有資格……
翌日,我御駕親征。
在邊關,凌厲的風,像是一把把刀子刮在臉上,我望著漫天的大雪,原來,她曾經是在這樣的冰天雪地苦苦求生著,而那個時候的我,朝勤殿里,熏香暖爐。
我也上戰場,與將士們同帳而寢,同食而住,明白了寒風卷過的冷,感受到了食物的難以下咽。
我也受了傷,咬牙自己包紮。原來……
她曾經過得這麼苦,這麼痛……
我用最迅速的方式拿下了落霞城,雖然我身負重傷,但是我一點也不後悔。
拿下落霞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曾經我和她生活的宅邸,讓人重新修葺,儘可能變回原來的樣子。
我想,假如有一天,她能夠想起,至少有一件事我為她做到了。
如果永遠無法記起來,那就這樣吧,我記得就好……
我在邊關加上路程只呆了四個月,可是她卻呆了五年,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在回京傷口惡化的路上,我昏昏沉沉,總是夢見她……夢見她坐在石凳上,靜靜地擦劍,看見我過去,抬頭朝我莞爾一笑,卻是劍光一閃,長劍封喉。
我想也是。她一定是想殺我的。
六月底,我不顧太醫的阻攔去靜慈庵。
在馬車內,聽到她跟杜衡說「本宮在此,日夜誦經念佛,只盼他早死早好早超生」時,我心底蔓延苦澀,原來……她是真的想我死的……
風吹過,掀動車簾,我呼吸一窒,竟是怕她看見車內的我。
我屏住呼吸,強忍住難耐的咳嗽,待腳步聲漸漸遠去,才敢微微掀開車簾,看一眼她瘦削的背影。
回到宮裡,我明白了自己時日無多。
在我精神還算清醒的時候,我寫了兩道聖旨,一道是禪位於雲澤源;一道是讓玉簪去守皇陵,玉玲瓏同去,並派千名精兵隨行護送,實則是終身軟禁皇陵。將玉玲瓏之子,過繼到雲澤源膝下,及冠封王。
我讓雲澤源。在我死後或者昏迷不再死後頒布這兩道聖旨。
我想過讓玉簪死,但我沒有想過要讓玉玲瓏也死,只是雲澤源的做法我明白,我顧忌的,我不能做的,他可以!就算我不做,他也會為她報仇!
雖然於事無補,這是我最後能為她做的了,給所有傷害她的人懲罰,包括我自己!
雲澤源說他去找落兒回來,我雖然說不用,但是仍舊期待。
在合歡殿內,我一直望著外面的天色,一直等著她,卻不見她的身影,我問杜衡,「庭院的合歡花是不是開了?」
杜衡知道,我想問的是她有沒有回來。
他只是低聲地回答,「恩,開了。」
她沒有回來,我知道,她不會回來。我等不到的……
在昏迷的日子裡,我彷彿感覺她在我身邊,有時候在我耳邊低低呢喃著什麼,卻總是聽不真切。
像是迷霧的幻想,又像是真的。
直到在馬車的顛簸中,我迷迷糊糊醒來。
聽杜衡說她一個人留在落霞城對陣千軍萬馬,便什麼都沒想,搶了駕車的馬就往回趕。
快馬加鞭趕回落霞城,在城樓上,她望著前方升起的信號彈,嫣然一笑。
可是看著那支直衝她面門的箭,我的心卻徒然一緊!
我不斷告訴自己,再快一點,再快一點,再快一點!
坎坎坷坷前半生,這麼多年,我跟她一直錯過……
只希望這一次,我們不要,不能再錯過……
當手握住那支箭矢,心彷彿才開始重新跳動,冷汗隨風而逝。
還好……
幸好……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