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門外
馬德亮站在門內,手顫顫巍巍的懸在門把上空,額頭滲出了汗,腿腳有些發抖。
馬德亮不自覺的咽了一口口水,卻又被咽口水的聲音嚇的回了神。深吸一口氣,緊緊握住了把手,猛地向下一按,動作卻再次停住了。
馬德亮抬起頭,視線從把手向上移到了門板處,盯著那暗黃棕色的門板,緩緩的拉開了門。
「吁——」馬德亮深舒了口氣,門外就是小區的樓梯,普普通通。
天知道馬德亮有多感謝這普普通通。
馬德亮是個老鰥夫。老婆在孩子四歲時發生意外去世了,孩子倒是健健康康長大,上了大學去了國外,現在在美國定居,取了個洋媳婦。倆人結婚時來過一次,那個金髮碧眼比馬德亮要還高半頭的外國女人,嘰嘰咕咕說著什麼,他兒子馬天水就給兩人當翻譯。孤獨慣了的馬德亮突然覺得很煩,開始想念之前自己獨居的日子。
倒是應了馬德亮的心思,他兒子和那個外國女人在這裡也就待了一周,婚禮結束,直接回了他們在國外的家。
然後,馬德亮又覺得有點寂寞了。
現在,他兒子每個月都給他打錢過來,數額不少,馬德亮一個人根本花不完。
每個人都說他兒子出息了,享福了。到底享不享福,只有馬德亮自己知道。
馬德亮不會做飯,每天就在外面小餐館里湊合吃。後來,兒子帶著和那個女人生的金頭髮黑眼睛的小孩回來時,外國女人說著磕磕巴巴的中國話,說要給馬德亮做他們那兒的美食時,馬德亮才發現,他廚房的煤氣早就給停了,鍋碗上蒙了一層厚厚的塵土,碗櫥背上還被老鼠咬了個洞,洞里還有一窩毛都沒長齊的小耗子。
那個外國女人吊著嗓子尖叫著,馬天水隔著塑料袋,把那窩小耗子掏了出來,扔到馬桶里沖了下去。看到老鼠被處理掉了,女人才停止了喊叫,在客廳里不停的踱步,嘴裡說著馬德亮聽不懂的洋文。
馬德亮站在那裡,紅著老臉尷尬的搓著手。馬天水盯著馬德亮看了半天,幽幽的嘆了口氣說:「爸,你該找個老伴了。」
「我該找個老伴了……」馬德亮翻來覆去,一宿沒睡。
也就是那天早上,馬德亮穿好衣服洗完臉,一面打開門一面想著去樓下的早餐店吃個油條,是配豆腐腦還是胡辣湯的時候,門一開,竟然撞在了一個老太太的懷裡。
馬德亮一抬頭,就見那老太太咧嘴笑了,臉上的皺紋以鼻子為中心,開出了一朵大大的花。
馬德亮納悶的看著這個似乎有些神經兮兮的老太太,那個老太太卻笑得更歡了,嘴巴越咧越大,直至咧到了耳根。馬德亮清楚的看見,老太太嘴裡的牙齒是三角形的,尖頭像刀子一樣鋒利無比,在清晨的陽光下閃著寒光。
馬德亮砰地一聲關上了門,靠在門后大口的喘著氣,手打著抖摸向胸前的口袋,掏出一個葫蘆形的小藥瓶,倒出兩粒黃色的藥丸,放到嘴裡吞了下去。
那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馬德亮貼著門,聽著外面的聲音。
馬德亮住的是一棟七十年的老樓,屋門都是裡面一個鐵柵欄,外面一個厚重的木門,因為是老小區,門上連貓眼都沒有。
就像現在這樣,不管門外有沒有那個東西,馬德亮只能碰運氣,好在今天,他運氣不錯。
下樓吃了碗胡辣湯,馬德亮意外的沒有點油條,而是配了小半張油餅。吃完早飯,馬德亮晃晃悠悠的哼著小曲兒,慢悠悠的去了公園。在公園湖邊的大柳樹下,看幾個老哥們下下象棋,嘮嘮小嗑。有時候看的上癮了,馬德亮也坐下殺它個幾盤,通常一坐就是一整天。
晚上七點剛過,天剛剛擦黑的時候,馬德亮拎著從小飯店買的孜然羊肉蓋飯,慢悠悠的像家走去。那家的蓋飯馬德亮這些年吃了個遍,除了這個羊肉蓋飯,其它的味道難吃的像屎一樣。至於這羊肉是真是假,馬德亮到沒多在意,好吃就行了,就算是屎做的,能做出羊肉味,也是厲害的不行了。
馬德亮到了樓門口,樓門敞開著。本來小區為了安全是有個鐵門的,每次出門進門都需要用鑰匙才能打開,也不知道樓裡面哪家人嫌麻煩,直接把鎖給弄壞了,用塊大石頭一擋,門就一直打開著。後來,又不知道是哪家摳門的,大半夜把大鐵門卸下來,直接給賣了。小區里沒有監控,老東西就這點好,干點壞事都沒人知道。
肯定是一樓的張家兩口子,每次路過樓門口馬德亮都要嗤笑一聲。誰都知道張家老兩口是個連外面人扔在垃圾桶里的塑料袋都要撿回去用的人,那麼大個鐵門,賣廢鐵少說也能賣個幾十塊,他家兩口子能不貪。
嘖嘖嘖,馬德亮搖著頭上了樓。
馬德亮家住在三樓,不高也不低的層數。上樓,右拐,就是馬德亮的家。
誒,這門口怎麼站著個人?
馬德亮從樓梯口冒了個頭,剛好能看到自家大門的位置模模糊糊站了個人。樓道是昏黃的白熾燈,馬德亮眯著眼睛仔細辨認著,花白的頭髮,臟到分辨不出什麼顏色的衣服……依稀能看出來是個老太太。
老太太?!
馬德亮心裡咯噔一下,不會是那個老太太吧?
馬德亮用力的閉緊眼睛,猛地睜開,用力的像那個方向看去,沒錯,就是那個出現在馬德亮門口的奇怪的老太太!
五十多歲的馬德亮像個小孩子一樣叫出了聲,嗓子里發出渾濁濃厚到有些變調的聲音,提著羊肉蓋飯的手不由自主的哆嗦了起來,緊緊捏著的塑料袋發出噼噼剝剝的聲音。左手的顫抖很快的傳到了全身,馬德亮扶著樓梯渾身顫抖著扭過身子,兩腿竟然顫抖是使不上力氣,馬德亮鬆開握著樓梯扶手的手,兩隻手費力的搬著自己的腿,一點一點挪動著轉過身子。
馬德亮繃緊了神經,緊張到竟然忘了左手提著的孜然羊肉蓋飯,左手一邊緊緊的攥著羊肉蓋飯,一邊和右手用力的搬著自己使不上勁的雙腿。馬德亮儘力輕手輕腳,不發出一點聲音,可惜因為太過緊張,左手拎著的蓋飯的塑料飯盒,猛地撞到了鐵質的樓梯扶手上,「邦」的一下清脆的響聲,從馬德亮所站的位置上下擴散開來,充滿了整個樓梯間。
馬德亮的身子一下就僵住了。
剛才努力的轉身,馬德亮的位置現在剛好背對著自己房間門口,面朝著樓梯的方向。向下走拐三個彎就能到外面了,馬德亮想著,可是他渾身緊張到冒汗,左手攥成拳頭用力到手指發白,腿還是僵在那裡,一點都挪動不了。
寂靜,馬德亮從沒覺得自己的耳朵這麼好用過,他的呼吸聲,汗珠從他頭上滑落的聲音似乎被放大了幾萬倍,讓這個有些耳背的五十多歲的老人聽的清清楚楚。
安靜過後,馬德亮聽見了衣物摩擦的聲音,然後是不緩不急的腳步聲。馬德亮感覺,那聲音就像從自己的天靈蓋上走下來,一步一步走到自己的心窩子上。
「滴滴——」一陣巨大的車笛聲從隔音並不好的小區底下傳了上來,然後是一個婦人捏著嗓子的叫罵聲。整個樓里似乎熱鬧了起來,馬德亮發現身後的聲音似乎消失了,自己的身體竟然也能動彈了,馬德亮不敢朝後看,邁開步子,快步跑下了樓梯。
感覺自己劫後餘生的馬德亮坐在小區的石凳上大口的喘著粗氣,抬手想擦掉額頭上的冷汗,一抬手才發現自己手上竟然還拿著那袋羊肉蓋飯,心裡頓時一股無名之火,把羊肉蓋飯摔在石桌上,心裡暗暗發誓再也不吃這破玩意了。
在樓道里因為緊張出了一身汗,一出門被下午的小風一吹竟然有些發冷。馬德亮想上樓洗個澡換身衣服,抬頭看了看自家黑著的窗口,又想了想那個詭異的老太太,搖了搖頭,還是不敢。
「呦,這不是老馬嗎?大半夜不回家吃飯,坐著幹嘛呢?」
馬德亮聞聲抬頭看去,是住在自己樓上的吳老頭,心裡頓時一喜:「啊啊,走累了,休息會兒。」
「都到家門口了,在外面休息個什麼勁!還沒吃飯吧,我老伴叫我回家吃飯呢,走一塊吧!」
馬德亮正愁不知道怎麼上樓,一聽老吳頭說的這話,假意客氣了幾下,就被老吳頭連拉帶拽的帶上了樓。
走到三樓樓梯拐角時,馬德亮不由自主的放慢的腳步,盯著自家門的位置,直到看到門外什麼東西都沒有,才如釋重負的舒了口氣。
猛然間,馬德亮又感覺一種寒意直上心頭,那不就證明,那東西,真的是鬼了?
馬德亮混混僵僵的跟著老吳頭吃完了飯,吃的什麼不知道,飯菜啥味馬德亮也不知道。吃完飯,馬德亮起身要走,老吳頭看出馬德亮心裡有事,跟自家老伴說了幾句話,抬腿便要送馬德亮下樓。
馬德亮也沒推脫,老吳頭嘴上一直沒停,馬德亮一言不發。
樓梯很短,兩人很快就下了樓,馬德亮站在自家門口,掏出鑰匙準備開門。剛把鑰匙插進門鎖里,馬德亮的手就頓住了,老吳頭也注意到了這一點,拍拍馬德亮的肩膀:「有啥事就說吧,都是老街坊了,有啥好瞞著的。」
馬德亮張開嘴,伸出舌頭舔了舔自己發乾的嘴唇,喉嚨里發出一聲渾濁不堪的咳嗽聲,聲音緩慢而顫抖的說:「老吳啊……你相信……你相信這世上有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