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碗孟婆湯—合歡(壹)
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得不到、已失去、放不下。
她不記得這是她在亭子里的第幾年了,時間早已流逝的沒有波痕,她還在這裡,在這座橋上,看著來來往往,守著明明滅滅。
「葭娘,黛夜和白暉奉命去凡間抓幾個沒有入輪迴的惡鬼,可能要來這兒關上一關,暫時入不了輪迴,你可別弄錯了餵了湯進去。」橋靈阿蕪從橋里探出半個身子,轉頭看著她,說完又將身子鑽了回去。
她的瞳孔微微一縮,清清淺淺應了一聲。
「嗯。」
黛,青黑色。黛夜,凡間常稱她為黑無常。
白,白色。白暉,凡間常稱他為白無常。
一男一女搭著幹活,想開始不累的,有趣的是,凡間的人和話本子里,似乎不知道他倆原是夫妻。
而她,日日居於這亭子里,守著一壺一碗,她,原名叫孟葭。與她同在這忘川的,通常都叫她葭娘。可凡間,凡間似乎不是這個叫法,她面容上看似不過二八年華,可凡間人不知道,於是凡間人,稱她為孟婆。
不過細細想想,她回過頭去望望這漫漫年華,她這歲數,被稱為孟婆也不足為奇。
不錯,她身在地獄。
她這腳下踏著孟婆亭,她望著忘川河,她在六道輪迴的前端,那奈何橋上來來往往的亡靈,從她亭里取一碗湯,她看著他們飲下,再淺淺問一句:「此湯何味?」
六界傳言,亡靈過了奈何橋,飲了孟婆湯,不再問前塵,不再記往事,入了輪迴,便再無可憶。
孟葭在這橋上立了多少年,渡了多少亡靈,聽了多少前塵往事,獨獨兩事,至今無解。
一是湯為何味?二便是,那人,究竟在何處?
(壹)
夜,是這陰司里不變的詛咒,六界芸芸,只有這裡始終是黑夜,因為這裡,是陰司,更是地獄啊。
幽暗的靜靜流淌的忘川河上,有幾隻暗螢在忽暗忽明,幾盞半空中漂浮的燈籠照亮了通向奈何橋的路,那路是六界的生靈都是知曉的,卻也是凡間人最懼怕的,黃泉路。
走過奈何橋,這黃泉路便被大霧阻擋,再無前路。那人頭一偏,便看到一座八角的亭子,裡面有一女子坐在那,似乎坐了很久很久。
孟葭看著那人一步步走近,原本波瀾不驚的面龐上掛起了淺淺的笑意。原來那勁裝,那男子般的束髮之下,竟是一個女子,精緻的眉眼卻是英姿勃發,她抱拳,行著男子的禮:「打擾了。我聽旁人說過了奈何橋便飲孟婆湯,姑娘可知,那孟婆現下在何處?」
「飲了孟婆湯便是盡失往事了,你怎會這麼著急的想要丟了過去?」
「聽人說,那孟婆湯,也叫忘情水。」她沒有回答,只淺提了一句。
孟葭瞭然,忘情啊。孟葭從袖中拿出一個畫卷,小心翼翼的打開,畫卷已舊,可那畫上的人,卻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孟葭問:「你從人間戰場來的吧,那你可見過這個人?」
「如此天人之姿我若見過,想必不會忘記,想必,是從未曾見過吧。」
「如此那便罷了。」孟葭輕嘆一聲,細細卷了畫卷收好,指尖輕滑,石桌上壺裡的湯便已然沸了,她提壺倒了碗湯推給她:「我便是那孟婆,這便是那孟婆湯,你叫什麼?」
「我原叫,合歡―」
(貳)
那個時候,合歡還叫合歡。
也是那夜,火光衝天,刀槍劍戟破空之聲響了整夜,平時高貴溫婉的阿娘顧不得姿態也顧不得凌亂的髮髻,打開房裡的柜子將她塞了進去。那時,她不過七歲。
阿娘撫著她稚嫩的臉龐:「小歡兒,你且記住,無論發生了什麼,你看到了什麼,都不要出來,聽到了嗎?小歡兒,你要活下去。」彼時她還不懂事,卻也隱隱約約感覺到了,離別的味道。
阿娘深深看了她一眼,櫃門一關,她陷入了黑暗,抿嘴閉上眼睛。外面的動靜小了,也漸漸消失了,她知道,她也許,沒有家了。
合歡已經開始記事了,這一晚,成了她後半生跨不過的夢魘。柜子不是完全封閉的,也有些年頭了,被蟲蛀了些細縫,涼風鑽進,小小的她蜷在柜子里,有些陰冷,可她不敢出去,阿娘的面容似乎還在眼前,她說:小歡兒,不要出來。
她不知道過了多久,也不知道外頭是白天還是黑夜,她感到了孤獨和寒冷,也許,她快要死了吧。原來死亡離得從來都沒有那麼遠啊,她想。
外面又有了動靜,也許是幾個人,也許是很多人,他們直直朝合歡藏身的柜子里走來,合歡一驚,將身子蜷得更緊,縮在柜子角落。
「鐺——」
柜上的鎖被劈開,櫃門被打開,光溢滿了整個柜子,她有些受不了,眨了眨眼睛才看清楚她現下面臨的狀況。房裡有很多人,但她只被一個人奪去了所有的目光。
那時的他還沒長開,身量不如身邊的侍從高,可他劍目星眸,面容精緻,玉冠束髮,暗灰的錦衣,狐裘披身,他嘴角掛著抹淺笑。
這個小哥哥真漂亮啊,她想。
那是她第一次見他,也是第一次懂得什麼叫做恍為天人。
「沒事了,出來吧。」他輕聲說。
「不,娘說了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可以出去。」合歡瞪著眼睛,雖然這個小哥哥長的漂亮,可娘親說了,不能出去。
「你若想活下去,那便出來。」他阻止了手下人想將她抓出來的舉動,繼續輕聲說:「我免你飢,免你寒,讓你活下去。」
合歡眨著眼睛看著他,半晌,她抖了抖冰涼的手腳爬出柜子,一個踉蹌撲進他的懷裡,四面兵戈聲起,他輕輕抬手,部下便收回了已出鞘的武器。然後,他聽見懷裡的小姑娘說:「小哥哥,我信你。」
從第一眼看見你,便無緣由的信了。
然後他帶著她,一步步走出去,沒有擋住她的眼睛,亦沒有說出一言半語安慰的話,帶著她穿過血流成河,穿過她這些年熟悉的每個人的屍體,爹爹,阿娘,管家大叔……只剩她了,真的只剩她了。
她牽著他的那隻小手止不住的顫抖,她還不太懂什麼叫做死亡,但是她的內心湧上來的恐懼感卻是那麼真實:「爹爹,阿娘……起來啊,你們怎麼了,怎麼了?」
沒有任何回應。
他牽著她的手,走到沒有屍體的亭院,那麼涼,原來是下雪了,白茫茫的一片,象徵著聖潔的雪,掩蓋了前一夜的刀光劍影,血流成河,掩蓋掉了院里青石板上的血跡。
「靖朧三十二年,四品官員合德一家被血洗,乃靖朧帝密令所為,全府二十八口人無一生還。」他先她半步,她只看得到他如墨的發,看不清他說這話時是何表情,她只知道這合德是她的爹爹,這二十八口人,是她的一家。
「我便是這靖朧帝第三子,祈王。我不問你的名字,從今以後,你也不用原來的名,日後你便叫凌七。」
「小七,昨夜你所見便是源於權謀,以後,你且記住,這世上本沒有什麼善惡之分,若你不動手,他人便會取你性命。你予我方便,我便予你慈悲,你欲取我性命,我便還你地獄,只有殺,才是這世上最後的公道。」
「小七,與我一同推翻他的統治,還了這府里二十八口人的公道。」
從那一天起,合歡便不叫合歡了,她叫凌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