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碗孟婆湯—媏梨(二)
(貳)
那天是個七月初九。
明輝戲院很少那麼熱鬧了,班主難得慷慨一次,把明輝裝飾得張燈結綵,金碧輝煌,一看就是狠狠出了血的。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個所謂的貴客。
在那天之前,班主對他們的要求變得特別高,稍有一點差錯,便是非打即罵。其實小春棠能夠理解他,因為這場演出,或許是讓明輝戲院更進一步的一個契機。
那天他們早早起來上妝排演,哪怕正式的那個貴客會來的時間是在傍晚。
小春棠換上長袍,上妝,粘上長須,墊高鞋墊,油彩厚厚一層,任誰也看不出這是一個面若桃花的小姑娘。
「小春棠,緊張么?」師姐走過來替她理了理長袍,笑著問她。
「有一點吧,師姐,你第一次登台的時候也是這樣的么?」小春棠攥了攥拳頭,手心全是汗。
說不緊張肯定是假的,近十年的練習,日復一日的重複和探索,所謂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都是真真的。
戲劇這一行當,從來不是一步登天的。
張燈結綵,鑼鼓喧天。師姐在台上唱著《牡丹亭》,杜麗娘「咿咿呀呀」唱著與柳夢梅的愛恨情仇。
堂內叫好聲不斷。
師姐的唱腔依舊是那麼好聽啊,小春棠一邊暗嘆一邊伸出半個頭想偷偷瞄一眼,卻不想堂前竟是喧鬧了起來。
「督軍來了,督軍來了!」
督軍,原來今天的貴客就是這淮城的督軍魏臨么?她還沒見過督軍呢!小春棠好奇地望堂前張望。
台上的師姐已經嚇傻了,戲院里霎時安靜了下來。
只見一個高大的男人被一群人從戲院外擁簇著走了進來。
中間那男人很高,跨的步子很大但是很沉穩,他的面上沒有表情,見堂里安靜,他微微皺眉,聲音低沉卻有無形的氣勢:「不用管我,該怎麼繼續還怎麼繼續。」
堂中又是一陣安靜,緊接著樂師和師姐又開始奏了起來。
師姐肯定被嚇到了,聲音有些發虛。小春棠吐吐舌頭,這督軍這麼嚇人啊,不過,長得挺好看的。
她又轉頭向魏臨看去,不看不要緊,一看卻發現魏臨也是視線一掃,兩人的視線便撞上了。
小春棠一驚,連忙把頭縮了回去。
媽呀!他看見我了是吧?!
這邊魏臨微微勾起唇角。
剛才那個唱老生的,一個大老爺們兒竟然偷看,真的能唱好《搜山打車》這齣戲么?
這戲院早已給他安排好了最好的觀看位置,他擺擺手讓身邊的人找位置去坐著,只留了兩個警衛站在身後。
這出《牡丹亭》也倒可以,就是這唱戲的聲音有些發虛,倒是可惜了。
《牡丹亭》罷了,有又是幾齣旦角戲,聲調輕柔委婉,字音平、上、去、入無不一一考究,纏綿婉轉,柔曼悠遠。
魏臨皺眉,對他們這種遊走在生死戰火邊的人來說,旦角戲的吳儂軟語倒是有些催眠。
他失笑,按了按太陽穴,果然他還是沒辦法在戲院太久啊,哪怕是友人相邀。
找個理由先走吧。魏臨正準備離開,卻聽到了台上曲風一換,似有一絲針鋒相對的意味。
他挑挑眉,招招手將一旁站著的戲班班主叫了過來。
班主心中一詫,卻不敢表露半分,畢恭畢敬彎腰小跑過去:「督軍,您這是,有什麼不滿意的呢?」
「這倒是沒有,」魏臨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看台上:「現在要唱的這齣戲,叫什麼?」
班主一聽這曲,便是一驚,這不是小春棠的那齣戲么?
班主定了定神,回魏臨:「回督軍的話,台上這出啊,叫『搜山打車』,是出了名的文戲中的武戲。」
魏臨看著台上出現的老生,倒是有些意外,這不是剛剛偷看的那小子么?
卻聽台上的那小子一開嗓便是低沉豪邁,蒼勁有力,這唱腔一聽便是極難。台步身段也是瀟洒俊逸,大段的身段表演,挑髯、抖髯、甩髯同飄逸的水袖相映成趣。
哦?倒不像之前慌亂把頭縮回去那般膽怯。魏臨唇角微勾,覺得倒有了那麼一絲趣味。
「你說說,這戲講了個什麼?」
班主心中一喜,督軍這是來興趣了啊,他家小春棠倒是爭氣!
「好嘞!您看吶,這齣戲說的是在靖難之役時,建文帝在翰林學士程濟的保護下,削髮為僧,喬裝改扮,藏於古寺。」
「可您說怎麼了?被叛軍嚴正直給抓捕了!程濟聽說了,就冒險救主,幾段話語嚴激了眾士兵,最後了建文帝!」
魏臨挑挑眉,一邊聽著班主講著戲的內容,一邊聽著台上那小子唱腔情緒由平靜慢慢推進,後來越來越高亢激昂。
這倒不錯。
「嗨呀!您是不知道,這出『搜山打車』可是出文戲中的武戲,不見刀槍卻是刀光劍影!」
魏臨點點頭:「這倒是不錯。」
等台上曲終聲收,下一齣戲的曲方起,班主卻看見剛剛還是興味頗豐的督軍卻是將視線從戲檯子上收走了,起身便往戲院外走去。
這怎麼就走了呢?!班主大驚,上前去追卻被魏督軍的警衛攔了下來。
「督軍您走好啊,要是得了空再來我們明輝戲院坐坐!」班主不敢再上前去追,又不甘心,只得沖著督軍漸漸離去的背影喊。
魏臨出了戲院門,登車準備回督軍府,卻是想起了自家母親喜歡聽戲。
坐在後座的魏臨,眼睛閉著養神,手臂隨意搭在腿上,屈指有一下沒一下的敲著膝蓋。
車內一陣安靜,他想了想,睜眼對坐在副駕駛的副手說:「過段時間我母親過生辰,請個戲班子來替她過生辰吧。」
「去打聽打聽,今天那個唱『搜山打車』的老生是誰?」
「是,督軍。」
知道那個唱老生的小子的名字是在督軍府,那時魏臨在督軍府的書房裡處理事務,副手來彙報一些日常事務。
沒想到彙報完了副手仍是站在原地沒有離開。
魏臨有些詫異,挑挑眉:「怎麼?不想走?」
「這倒不是,」副手很少有那麼局促的時候,猶豫再三還是開口:「督軍,您讓我打聽的那個唱戲的我打聽到了……」
「哦?」魏臨來了興趣,到底是什麼讓他這個向來沉穩的副手如此難以開口。
魏臨放下了手中的公文,端起水杯喝了一口茶。
「那唱戲的小子……」副手張了張口卻幾次說不出口,最後還是脫口而出:「那小子叫小春棠!」
「噗——」
媽呀!督軍噴水啦?!
魏臨連忙一邊擦拭著水漬一邊忍笑。
一個大老爺們兒,叫小春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