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滿江紅
七八個偏將和千戶走出營帳,等在帳外許久的親兵們趕緊迎了上去,為各家主將披上禦寒的衣物。這幾日西北荒原入夜後,冷熱和白天逐漸拉大,只穿件單甲實在有些熬不住了。
憋著股氣的李經漁從那狹小的營帳里走出來后,靠在一旁的輜重車上喘了好久。
一直等到冷風將他手腳凍的冰涼后,他腦袋終於清醒了些。。
他的親兵隊長杜瑞趕緊拉著披風迎上來問道:「將軍,咱連夜回曲白城嗎?」
李經漁拿起裡層加絨的墨綠色披風系在脖子上,笑著說:「你敢瞧不起我?」
「將軍在那帳里呆了七八個時辰也還沒吃東西吧。」
他跨過一旁親兵牽來的烏騅馬,甩腳蹬上去,俯下身來摸了摸馬兒的鬃毛。
「一個個心思多的很,都想搶份大功呢。」李將軍這話說得很快,不過並沒有刻意壓低音量。
杜瑞笑了笑,右手立起來一揮,眾人里立即在翻身上馬後變了個陣型,將李將軍拱衛到了中間。
李經漁將雙手放在嘴前哈了口氣:「趕緊走吧,別留在這裡招人嫌。」
於是二三十騎抓著松油火把、從射洪縣外的指揮營帳催開馬蹄,朝著邊城曲白奔去。
西北的夜空掛的很高,彷彿將天地都拉扯了開來。
眼前,李經漁放眼望去,能清楚得看見遠山隨著曠野消失在天際盡頭。穹頂,明月灑下月華,正好隨著星光一道湧入了南邊水勢頗急的渭水之中。
尤還記得,八年前迎接他來到落日邊關入伍的,也是這樣一方天地。
「杜瑞,我聽說你明年要回關內了?」
親兵隊長把頭朝渭河偏過去,有些不好意思的扯了扯手裡的韁繩。
「媳婦兒催得緊,家裡孩兒還小。」
李經漁看著這個跟了自己五六年的親兵隊長,心裡升出些失落。
「儘管去,家裡有要幫忙的,一定找我。」
「謝過將軍。」杜瑞的聲音小的微不可聞。
旁邊幾騎見此,稍稍將距離拉開了些。
……
「都他娘給我回來,老子是猛虎?」
兩個百夫長點了點頭,又趕緊搖了搖,其他的親兵則憋著嘴笑,不敢說話。
「明年還有多少要回關內的?」
眾人遲疑了會兒,不過很快還是有五六個年紀稍大的晃了晃手裡的火把。
李經漁眼裡進了點沙子,他伸手將背上的披風扯過來揉了揉眼睛。
前月他收到封大哥從軍部發來的密信,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明年軍部就會把他調回京都,到紅蓮軍中任職。
這是好事,這意味著八年前他朝思暮想的願望終於要實現了。
可不知為何,越是臨到頭了,他腦海里剛剛入伍那天的情景就愈發清晰。
他記得,那天、他是低著頭的。
隨著成百上千抬頭高歌的新兵一道,排起整齊的陣列,踏著朝陽的光輝進入落日雄關。
……
李經漁惱怒得扯了扯頭盔,「無聊透頂!誰來給本將軍唱個曲?」
「將軍,咱這樣的大老粗可比不上太原紅樓里嬌滴滴的姑娘啊!」杜瑞咬著嘴笑了聲。
「都是帶把兒的糙漢子,哪裡會唱什麼曲喲?」一旁幾個人附和著起鬨。
「風大帥教咱唱的鎮魂歌,你們幾個慫包都忘了?」李經漁的聲音聽上去有些嚴厲。
「那倒不敢。」
二三十個漢子沉默著聽了會兒耳畔間呼嘯而過的冷風。
李經漁環顧一眼曠野,嘴裡輕輕哼唱起來。
「邊風飄飄,孤城蒼蒼。」這是北調,可他用的是南國唱腔。
「山河巍巍,地海茫茫。」歌聲依然不算大,可周遭已經有軍漢的粗獷聲音接了進來。
「挽弓當強,用箭當長。」
「暮雪轅門,紅旗不殤。」
……
秀字營漢子們的聲音開始還有些生澀,可漸漸也都升了起來,越來越高亢,遒勁,唱到最後,幾乎成了伴隨冷風的呼嚎。
「風飛兮旌旗揚大角吹兮礪刀槍。」
「瀟瀟雨,壯懷盪。」
「身既死,葬遠疆。」
「歸去來兮乎,以養親康。」
「歸去來兮乎,以瞻山陽。
「歸去來兮乎,以安國邦。」
……
「以安國邦!」
沙啞的歌聲在曠野中升作朝天而起,雖九死尤不悔的亢龍,伴著賓士的火光,從曠野一路燃燒到了曲白。
……
當三十騎到曲白北城門外時,有一隊人已經早早侯在了這裡。
此刻,握著雙拳的巨人站在城門下,卻比身旁坐在烏騅上的一眾騎士們還要高上一頭。
眼看火光下的陳沖面色有些焦躁。李經漁腳上一蹬,率先一騎衝到城下。
陳沖趕緊朝城樓上的人揮手示意,讓他們把城門打開。
「將軍,城南出了兇案,死者均被削去了腦袋。」陳沖說著從懷裡掏出個小本子遞給李經漁,上面畫著的正是他在現場素描下的情況。
李經漁一言不發,帶著三十騎飛起馬蹄直接朝城南奔去。
……
「父親,你還要把城防軍壓到什麼時候?」站在常都郡身後的常秋實面色有些發紅,桌上燈火將他的臉映照得忽明忽暗。
「等李將軍回來。」
常秋實知道父親的意思,不過他心中依舊氣不過。
「就讓那些亂黨在外面逍遙,我們躲在這裡做個縮頭烏龜?」
「常,秋,實,你知道無為兩個字怎麼寫嗎?」
「孩兒不懂。」
常為榮將頭壓下來,低聲罵道:「我這是在自保。」
青年人冷笑一聲:「保到刺客都殺到你腦袋上來了!」
……
常都郡打了個響指,於是黑暗中穿出一隻手掌將常秋實擊暈在地。
……
黑夜中,曲白多數街道上很是冷清,不過李經漁他們快行到南街時,周遭又稍稍有了人氣。
天色雖暗,可街道兩旁愛看熱鬧的居民此刻依舊還踮著腳,隔著官差和衙役組成的人牆,拚命朝遠處籠罩在黑暗中的幾間房屋望去。
今日南街上兩三個相鄰的店鋪里都發生了命案,遇害者死狀極慘且失去了頭顱,這讓人不自覺便聯想到半月前射洪縣的那場屠殺。
……
有二三十騎雷霆而至,兩邊的百姓和官差趕緊讓開了路。
離著事發的那幾處鋪子還有些距離,杜瑞這會兒正夾在馬上,低頭檢查將軍慣用手弩里的刃尾小箭。他身後兩個親兵忽然爭論了起來,聲音雖然不大,不過馬隊眾人還是能聽得清清楚楚。
一個人說右面的房頂上站了個人,另一個說那明明是只蟒蛇盤踞在上面。
李經漁轉過頭來看了眼兩個親兵,自己也往那個方向看過去。
「你們說的是那個東西?」
「將軍,您看那黑影明明是有腿的,肯定是個人。」
李經漁睜大眼朝遠處房頂上的一片黑暗望過去,隱隱綽綽中似乎有個長影子匍匐在房頂上。
杜瑞朝著那黑影扯開嗓子吼了一聲。
那影子轉了轉,把正面朝向他們。
「將軍,這人腦袋上生了好長一截頭髮,該不是個要輕生的女子吧?」杜瑞嘴上這麼說著,手裡還是把朴刀抽出來立到了身旁。
身後一個親兵依舊堅持說那是條蛇,因為若是人的話,那腦袋比例似乎小了些。
李經漁伸出右手,「拿弓來!」
旁邊的親兵趕緊將硬石弓遞了上去。
李經漁隨手將火把高高得垂直拋起,火焰依舊還在空中上升,他手裡的箭搭在弓上已經被拉做一個滿月。
周遭幾個親兵暗自在心裡喝彩,在將軍手上,便是軍中最硬的制式朝日弓不也被玩得如此隨意?
眼看一個火把升到天上來,遠處不少群眾很自然的將視線移了過來。
火焰在夜空中燃起一條光帶,正好上到那黑影的高度。
所有人都看到了那個東西。
親兵的喝彩戛然而止,遠處的民眾中響起一陣騷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