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聲聲急
城下五日,怪物試探的進攻不計其數。
它們仿若不知疲倦一般的衝到曲白城下二三十步的距離,一次又一次的任由木石和箭雨傾瀉在它們身上。
曲白城眾人知道這是在試探和消耗,可他們對此也無可奈何。
趁著夜色外出求援的斥候走了一波又一波,依然了無音訊。
李經漁日行千里的蒼鷹沒有歸來
風大帥的四相軍團並也未援到。
曲白城彷彿一夜之間被人放逐於此,接受不到外間的一切訊息。
城裡百姓越來越惶恐,所有人都如同被捆在了一座密閉的牢籠里,艱難得挺著胸口在嘗試呼吸。
……
邊軍開始一家一家的在城裡徵兆民壯幫助守城軍修築工事和搬運石塊兒。各家大半存糧也都被常都郡統一收繳了上去,每日例行分發出一點。
某個清晨,四五個似軍非軍,似痞非痞的青年人敲開了念安家的門。他們不由分說得收走了念安和秋秋的絕大部分存糧。領頭的小旗官還不盡興,將念安藏在衣櫃里的一帶碎銀也給搶走。
有個軍士還眼饞念安靠在牆角的那把鐵劍。
少年賠著笑將劍護到胸口,被幾個兵丁踢翻在地。
有人伸手來搶,念安就全身將劍死死壓在地上。那幾人咒罵著,咆哮著,說這少年人居然敢違抗都郡的軍令,要拿軍法制他。
他們掄起腳狠狠朝少年的胸口和臉上踢去。將他頭上的發冠踢散,將他的臉狠狠踩在土裡。
少年人,笑著,抓著劍,披頭散髮的坐在那裡。
幾個人似乎終於踢累了,那小旗官厭惡的朝念安的臉上吐了口唾沫,不懷好意的用眼神瞟了瞟屋裡,耀武揚威得帶著人離開了。
握著拳坐在地上的念安有些發懵,他使勁用手將臉上的污穢擦去,艱難得吞了口血水。
「念安?」
他轉頭過去。
秋秋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醒了,正穿著件布袍子,靠著門框,滿臉蒼白的看著自己。
「我沒事兒,你趕緊上床去歇息。」少年撐起身子,用肩不著痕迹得擦了擦嘴角的血跡。
「城裡出了大變故嗎?」
「念安?」
「好著呢。」
……
剛過申時,怪物借著北風又來攻城了
這已經是今日的第四次,看上去比先前幾次規模還小了些。
今日輪值的兩個怪物方陣懶懶散散得排到軍列正中間,由一個首領帶著,不疾不徐的朝曲白城頭衝來。
哪怕曲白城頭最普通的士兵這會兒都能從這些怪物的黃色眸子里捕捉到疲憊。被紅花主將每日這般折騰,便是這些精力旺盛的怪物,也終究還是乏了。
怪物們快到極限,城頭的將士們也已經在冰冷的城牆上睡了五日。
隨著低沉的牛角號鳴泣,不少人雖然全身發酸乏力,還是掙扎著站起了身來,習慣性得準備接敵,經過長達五天、無數戰陣的消耗,士兵們已經變得麻木起來。
便是怪物那一張張似蛇似人的古怪面容,這會兒看來也沒有多麼讓人畏懼了。
弓箭手張弓,盾斧兵抱石。
他們都有了經驗。按著常都郡的說法,要等著這些怪物靠到手邊,防禦的物件才能殺個透爽。
令旗舞,怪物至,箭雨發,巨石落。
就如同往常一樣,怪物們在距離城牆二三十步的地方將同伴的屍體扛到肩上後退。隨著紅花怪又張開脖冠發出那種刺耳的低沉轟鳴,它們后隊變做前隊,撤離。
滿城將士又鬆了口氣。
……
未有三步。
北風洶湧而起。
紅花主將突然在遠處的攻城車上挺直了身體,發出三聲怪嘯,一聲比一聲急,一聲比一聲快。
常為榮本盤腿坐在一張木上桌正在推演,一見如變故,他猛得站了起來。
七八個傳令兵趕緊朝他圍靠而上。
風沙中的怪物九陣同時開動,剛剛明明已經退出去的兩個陣列以極快的速度調頭,反撲。
怪物中軍,四五十個身材嬌小的怪物提槍脫離大部隊,跟隨兩個先鋒方陣殺向城牆。
「他們要上城!」李經漁一把從杜瑞手裡扯過自己的紅纓槍抓在身前。
城頭上忙碌起來,無數人影在奔行,羽箭和滾石,若雨般傾瀉而下。
先鋒伏地雲撞向城樓,最前方的怪物們彷彿沒有知覺一般,直挺挺得把身體砸向了青石牆面。
不知是不是錯覺,念安覺得整個身下的地板跳了一下。
……
軍陣后那些身材嬌小、奔跑速度極快的怪物正見縫插針的在軍陣空隙從中穿過,城樓上的守軍第一次見到這種怪物上城,常都郡不得不吩咐人手將它們盯緊。
七八個旗官在軍陣中軍穿梭不息,常都郡自己則提著一筆精鋼長刀立到了城頭的最前方。
城樓下黑雲與青石牆的撞擊還在繼續。血肉炸開,散做悶響。
第一排撞擊在城樓上的怪物哪怕僥倖活了下去,也根本沒有回身的空間,它們後面的怪物紛至踏來,如浪潮般將它們徹底壓在了腳底。
然後是第二排,地三排,第四排。
……
木石傾瀉,城樓後方的民壯不斷將守城器械送了上來。
短短一會兒,怪物的屍體和木石便在城牆角下積累了厚厚的一層。
後面的怪物踩著前面同伴的屍體和石塊兒,拼了命似得要往近乎筆直的城牆上爬,城牆上事先又已經被倒上了清油,因此饒是這些怪物周身靈活,腳上還是會不停打滑。往往是爬上三四步,便會被城頭上的石塊兒砸落下去。
但哪怕如此,它們依舊不會退縮,手被砸彎,胸被撞陷,也依然在不死不休的拚命上城。
這時候,一個嬌小靈活的怪物已經攀爬到了東邊一段城頭。踩著底下三四層同伴的肩膀,它靈活得避開石木,跳出極高一截,竟然直接蹦上了城樓。
這裡是東城營的戍防區,守備指揮使潘興這會兒正帶著士兵準備往牆下傾倒熱油,一見如此,他帶著幾個下屬迫起長刀,追著那怪物四處砍殺。
李經漁朝那邊看了一眼,只見東城營的守備區因為這隻極靈活的怪物上城,一時間顯得有些混亂,有兩個提刀去攔的士兵被怪物一個照面刺死。城牆上搬運石塊的民壯則在不斷向後退去。石雨一小,下面的怪物一下子揚起了頭,攀爬得更加瘋狂了。
東城頭陷入危機,可常都郡在的中城壓力更大,怪物們幾乎把主要的兵力全部集中在了這裡。甚至率領今日衝鋒方陣的高大領頭怪物,這會兒也跟著其他怪物一道在這裡攀爬,它力量極大,又能熟練使用盾盤,借著掩護,它已經砸開了無數射向它的箭矢,又把城上持槍捅他的人類士兵拉下來四五人。若不是常都郡揮刀壓著它,這怪物一定早已經登上了城頭。
南邊這截城牆是秀字營的刀斧兵在負責,這截城下的怪物也在兇猛的向上衝擊,陳沖正拉扯著他那兩柄攻城重斧,在垛口下交叉掃蕩,每一斧下去,定能帶上些殘肢斷臂飛灑向空中。
「將……將軍,真的要來了。」
李經漁聽到身後有人不合時宜得咬著牙在打寒顫,有些惱怒,回頭看去。
一個嘴上還掛著絨毛的青年正搬著石塊兒,腳愣在原地朝遠處眺望。衝鋒方陣後面的怪物並沒有奔跑,它們踏著步子在一步步迫近,若黑浪般壓了過來。
「德洋,我在這兒呢,它們殺不上城的。」李經漁揉了揉這個輜重營小伙兒的碎發,幫他把頭盔理正了些。
青年沉默著點了點頭,努力控制著,讓自己的雙手不要顫抖。
……
潘興那邊十幾個人終於圍上去將那嬌小的怪物刺死。
城牆上的東城營眾人似乎終於克服了什麼恐懼,一個個在潘興帶領下氣勢如虹得朝著身下的怪物吼了過去。
回應他們的是怪物同樣高亢的尖嘯。
城牆上裝著熱油的罐子,被東城兵一把推了下去,緊接而來的是一隻從天落下的火把。
怪物們黃色眼眸的黑色瞳孔中,燃起一片搖曳的火光。
「滋……」一股烤糊的肉臭,隨風飄灑起來,爬在最前面的嬌小怪物被沾滿了熱油,直接燒成了七八個在城頭下翻滾的火球,落入身下軍陣中,引發一陣騷亂。
潘興大笑,東城營的眾人也跟著大笑。
常都郡瞄了眼那平日沉穩冷靜,今日卻殺上了頭的潘興,手裡的精鋼長刀揮舞的更快了。
紅花主將也看到了東邊城頭的火光。
眼裡閃過一絲奇異興奮的它又煽動起了脖頸上的紅花,於是霎那間所有怪物方陣的行軍速度全都提了起來。
……
紅花收起,它親自跳到高大攻城車上。掄圓雙臂,重擊起來。
「咚、咚,咚。咚!咚……」
敲擊速度越來越快,那攻城車前的巨型黑傘揚起一個向上的角度。那鼓聲便如同在悶爐里發酵了一般,傳出來的聲音能量低沉而充滿壓迫。
音浪襲來。
曲白城頭的眾人感覺有人拿著鼓槌在敲打自己胸口,沉得幾乎快喘不過氣來。
怪物們聽到鼓聲,卻如同仙樂,一個個興奮異常,氣勢如虹。
鼓聲高揚,飛至頂峰。
紅花將身前中軍中分出一陣,踩著如雷鼓點,賓士向東城營所在的城頭下。它們裝備明顯比普通方陣更加精良,所有怪物都披甲、提刀,一路行來,前面方陣都會轉向為它們讓路。
「潘興!」常都郡高喊一聲,他身前又有兩隻嬌小的怪物想爬上城來,卻被他一刀給拍飛、落入底下的怪物潮水中。
到處都是嘶鳴和怒吼。
潘興根本聽不清楚常都郡的話語,他這裡城牆上的怪物越來越多。他集合起了所有還能拼殺的兄弟結成一個方陣,卯著勁兒在朝城下嚎叫的怪物捅殺。
……
四個餘下的傳令兵帶著常都郡的命令奔到城牆後方。本來在此待命的府兵和各大族的護衛都一齊拔出武器朝東城口支援而去。
「郡爺,石塊兒要不夠用了。」白狼穿過陣列掠到常都郡身旁附耳說道。
常為榮揚刀斬殺掉又爬上城來的幾隻怪物,繞著整個城牆環視了一眼。
各段城牆上到處都在拼殺,而城下最先衝擊來的兩個怪物先鋒方陣已經消耗殆盡,可紅花主將似乎毫不在意,它還在擊鼓,它要壓上自己所有的兵力。
聲聲急,聲聲驚!
……
它中軍中的一陣精銳已經壓到了東城,潘興的壓力頓時陡升,這些裝備精良的中軍怪物在進退間明顯比先前的怪物更懂得如何配合,而不是一味拿命來填。
因為石頭雨的勢微,東城營的防守在兩三個怪物方陣的同時衝擊下已經開始捉襟見肘。
潘興回頭讓人繼續加倒熱油上來。
有黑影踩著城下厚厚一疊碎屍,雙手朝上頂著鐵盾,在七八個怪物的掩護下,縱身跳躍上了城牆。
這是一個首領模樣的怪物,它周身肌肉噴張,尾巴一揚便掃飛了身前幾個防守的士兵。
潘興壓低身體,從側面,抽刀往它腹部砍殺過去。
怪物彷彿算計好一般,曲身躲過了潘興的快刀,它雙手握拳同時壓上,將潘將軍砸翻在地。
偏開的朴刀在怪物鱗甲上擦出一道火星。
又一個領頭模樣的怪物衝上了城牆。它撞開身前的東城軍,直接一腳飛踢在潘興胸口,讓他直挺挺得飛向了裝著熱油的鍋爐。
……
潘興化作一個血肉模糊的焦人。
照射在東城頭的天光不知為何忽然暗了下來。
東城營的士兵們難以置信得看了一眼自己的主將,不知是誰喊了一句。
「潘將軍死了!」
東城營值守牆段,崩。
怪物如同潮水般的從這段城牆上涌了上來。
常都郡派來支援的府兵和護衛這會兒才剛剛趕到,他們撞著膽子和頂上來的怪物浪潮、衝撞在了一起。
中軍和秀字營也分出三四隊人去救。
……
念安剛剛煎好一壺葯,正準備拿回屋裡餵給秋秋。
曲白城中傳來一聲沉悶的炸響。
念安感覺腳底的地面又晃了晃。
……
蒼天古梧桐的最後一截樹榦終於應聲倒地。
紅衣僧人站起身來,朝著井底怒目而視,他白色眼瞳中滲出滴仿若在燃燒的金色血液。
他面色堅毅,嘴唇微微分離,一百三十二載來,第一次張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