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夏蟲語冰
梨花寒食穀雨后,小荷才露立夏來。
念安最近運氣不錯,居士樓那邊不知發了什麼善心,給他的工錢居然稍稍上漲了些。少年為這事連著興奮了好幾夜沒有歇息好。不僅如此,余道長昨日還趁著夜色將念安兩月前給他的銀子給專程退了回來。
問他原因,道人只說是心情使然,並不解釋太多。
念安從小命就不好,得此幫助,自然是感激不已。他將這個消息告訴了秋秋,少女則建議他專程再帶些禮物回去送給余道長,算是知恩和感謝。
於是五月十三這天,念安帶著秋秋連夜鹵好的白肉和一壺自釀的清酒又上了青羊山。
不知為何,這次見到余道長時,少年郎覺的仙長比上次更加纖瘦了,他眼眶深深熬了下去,手臂上的青筋四則布可見,連背上那把桃花木劍上也悄然長滿了墨綠色的紋路。若不是他那雙桃花眼依然亮做星辰,少年還以為道長出了什麼變故呢。
道人見著念安帶著滷肉和清酒來也不客氣,背靠一顆道觀前的歪脖子樹,右手捏片肉塞進嘴裡。一邊讚歎著好吃,一邊抬起左手將清酒壺高高舉起向嘴裡倒。
「念安謝過仙長。」
娘親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於是念安彎下腰行了個幾乎頭快觸膝的大禮。
清酒順著喉嚨滑入肚裡。余道人似乎被辣住了,他面色發紅的咳嗽了兩聲。便是他背上那把帶著墨綠暗紋的桃花木劍也跟著顫了顫。
「好辣……念安,你是想辣死我嗎?」餘生這話說得似真非真,半怒半笑,惹得空氣都變得躁動起來。
少年對這樣突如其來的變化毫無準備,想解釋,卻一下子找不到好的說辭。他下意識退了兩步,一陣沒來由的狂風卻跟著少年步伐從兩人腳下肆虐到了頭頂。
道人餘生背著手迎風招展,身後道袍炸的亂飛,就連那道髻都飛散了開來。
念安在狂風中費力睜開眼朝道人看去,只見餘生面容被狂風扯得好生扭曲。
道人一個吞吐,盯著念安朗聲狂笑:「鐵馬當年身未隕,如今化作雨蒼龍。」
說完這話,他道袍一揮之下,彷彿天空都沉了下來。也不知是不是受了天空的重負,道人的雙膝承受不住,深深跪入了土裡。可他似乎毫不在意,既興奮又痛苦得抹了下嘴角的血沫子,彷彿背著周遭天地的無窮偉力,身子拖在地上一步步朝少年爬來。
砂石地上拖出一條蜿蜒血跡。
念安腦海一片空白。
他渾渾噩噩立在原地,十指扭曲在一起,也不知過了多久才鼓起勇氣翻開一點眼皮.........
哪裡有什麼災厄?
拂面清風正飄飄洒洒,天穹之上,紅日初升,其道大光。
那道長依然渾身整整齊齊站在數丈之外,正笑眯眯品著手裡還有大半壺的清酒。
「這酒不錯。」道長歪過頭來看著念安唱了一諾。
一旁歪脖子樹上一隻不知何時停過來的金黃色麻雀也歪過頭來瞅了少年一眼,似乎是嫌他大驚小怪。
少年使勁用手揉了揉眼睛。
剛才大抵是眼花吧,大抵吧。
餘生將酒壺放在地上,走過來揉了揉念安的頭。
「以後每三日在城北的渭河裡為我找顆綠色的鵝卵石來,可好?」這話是道人彎下腰湊在少年耳邊輕輕說的。
念安覺得道長說不出的怪異,可他內心除了好奇外,卻還隱隱有種直覺在催促他答應道人的請求。
「道長拿此有何用?」念安鬼迷心竅得問了一句。
余道人露出個高深莫測的笑容,背著手倒退了幾步,又仔仔細細得將少年周身打量了一番,才點點頭說:「你是不是有個每年冬天咳血的怪毛病,治不好的話,你就活不過十八嘍!」
念安先是愣了愣,然後如遭雷擊。他確實從小就有這個毛病,而且大夫們無論如何也瞧不出個所以然。更可怕的是,他爹、他娘、都是冬天離世的!
余道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將語氣揚起:「所以是改命,改命吶!」他直起身,轉頭看著青羊山上的道觀,一臉魔楞的怪笑。
少年捏著拳頭、似懂非懂得點了點頭。
「又有問卦人來了。」餘生眯了眯眼。
青羊土坡下一個外地來的小娘子正向這邊躊躇的左右張望,似乎猶豫著也想算上一卦。道人在念安背上翻手一推,少年便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出去三四十步。
「走過路過,可千萬莫要錯過嘍,算個禍福,求個心安。」
「民女,還……」那小娘子看著這年輕俊朗的道長臉色微微泛紅。
「那就求個姻緣吧。」道人三兩步走過去伸手拉住了那小娘子帶個奶白墜子的皓腕。
……
……
自此以後,念安每日在城北將居士樓的槽水處理完后,都會瞞著秋秋走上小半個時辰來到渭河石灘尋找那種綠色的鵝卵石。
這東西很是稀缺,頭一兩次念安幾乎每日得找到城門快要打梆子才能在湍急的河水下摸到極小的一兩顆。好在道人似乎對這石頭的大小也不挑剔,每次在念安找回鵝卵石后,道長還會高興得伸手在少年的眉心點上一點。
如果余道長言明念安活不過十八,算今年頭一件的怪事的話。五月二十,他和秋秋又碰上了另一件怪事。
常年在北城門一代乞討的那個怪老頭兒,這一日公雞都還沒啼鳴就來到了秋秋家的門前不停得拍打那稍顯破舊的木門。
木門咿咿呀呀的不斷呻吟,讓人擔心它是否能撐住那老漢失心瘋般的掌擊。於是秋秋只得披好衣物出來幫老人打開了院門。沒過多久,念安也從自家院里走出,過來幫著查看。
穿著髒兮兮白袍的老漢兒披頭散髮,他臉上的花白鬍子幾乎將他整張臉都遮住了。見秋秋幫他開了門,老漢索性就席地坐了下來。
秋秋很有耐心得蹲下身,問這老人是不是餓了。這老漢看了下念安,又瞟了眼秋秋,嘴裡冒出些胡言亂語的怪話。
「汝未看花時,花與汝,同心寂。」
「若此,花,定在汝心外。」
秋秋搖了搖頭,示意自己沒能聽懂。
可那老人依然不停,說的話也愈發離譜了,什麼醉者生,醒者死。什麼水吃人,火吃人,人吃人,天地要吃人。
少女皺著眉眼回頭和念安對視了眼,一臉苦笑。
打念安和秋秋記事起,這老人就經常在城北晃蕩,每日提著壺不知哪裡來的燒酒,四處和人說他那些胡話。人們問他來意,他就只是胡鬧。
一開始巡夜的士兵或者衙役還會將老人拷起來審上一審,甚至有心狠的會把這老人第二天送到城外的小樹林里。
可不管送多遠這瘋瘋癲癲的老人都會回來,而且每回手裡還會提一壺上好的香酒。
這麼重複了幾次后,見這老人也只是亂語並不傷人,大伙兒便也就由著他去了。
後來有一次這老人於北城門口居然衝撞了常家四公子常秋實的坐騎,害的四公子差點跌下馬來。正當所有人都以為這老頭要吃大虧之時,那常公子卻學著古士的模樣幫老人整理好衣衫,又帶他去附近的酒家用了一餐。此事後,常公子居然還專門吩咐下去讓人莫要傷了這怪老頭兒。
至此以後,常公子平易親民的美名便和任南華公子的高尚仁德在百姓間同樣流傳開來了。
於是,老人活的更加滋潤了。
有此番因果,念安和秋秋對老人的亂語並不心奇,奇怪的是今日這老人似乎就纏在秋秋家門前不願再離去了。
秋秋打定這老人想要吃食,起身去裡屋把昨夜剩的些飯菜熱了熱給老人端出來。
老者高興的拍了拍手,雙眼都眯成了一條縫,端起碗坐在地上大快朵頤。他吃完后油漬更是在那花白鬍子上沾的到處都是,秋秋又把頭髮撥到身後,耐心得用布幫老人一點一點的將油污擦了乾淨。
坐在地上的老乞丐很是受用,心滿意足得打了個飽嗝。
「姑娘,我教你練劍?」
這一句少男少女都聽懂了,念安許是最近怪事遇的多了,轉頭玩笑似的看了秋秋一眼,少女用目光狠狠颳了回去,攤了攤手。
不過那老人還真有幾分認真,目光灼灼。
秋秋擺擺手,禮貌得婉拒了。
老人笑眯眯的也不惱怒,左手在地上一旋,撐起身來,不待秋秋去扶他,扭頭就離開了。
等老人走遠了,秋秋和念安同時嘆了口氣:「最近怎麼老遇到這樣的怪事兒啊?」
是啊,怎麼老遇到這樣的怪事?
城中那梧桐樹下的古井又在吞人了。這已經是這個月來第三個落入井中的孩童了,官府派縣裡幾個捕快專門調查此事,可最後忙活一場,得出的結論還是曲白近來降雨太多,井邊上了年紀的青石板本就被歲月打磨的好生光滑,三個孩童均是不小心給跌了下去。都郡府那邊為此還專門出了公文讓各家管好自己的小孩。
快到五月下旬時,天氣愈發燥熱起來,鄰著渭水的曲白城濕氣凝重,隔夜的酒食和飯菜很容易就變了味兒。坐落在城南的居士樓招呼的本就不是什麼三流九教的泥腿子,那往來之人可大多是講究排面的商隊老闆,因此念安每日需要搬走的槽水更多了,這兩日肩膀也被壓得發酸。
不過萬幸的是,每日去渭河幫余道長找鵝卵石的差事似乎沒那般艱難了。
沿著渭河順勢而下的綠色鵝卵石慢慢多了起來,有時候還能在石灘靠里的地方找到些頂大個兒的。
秋秋最近也忙了起來,整日蹲在屋裡做刺繡和福結,距離熱鬧歡騰的普元節很近了,對於來來往往,千里奔行的商隊來說,這些帶著西北特色的精美小手藝最是搶手了。因此秋秋希望趕在節前再多做些。
他還指望靠著這個幫助隔壁的那傢伙改善改善伙食呢。
姑娘的福結設計講究,再加上她又對細節看得重,稍有失誤就解開重編,於是乎她這兩日常常忙到深夜。
念安有時候從居士樓回家也會幫她打些下手,不過秋秋總嫌他手笨,常常是弄一會兒就把他趕回來了。
……
……
少年這會兒正在自己的小院里躺著看那星空,今日夜空中有些繁忙,好幾道平日里安分的夜星今日都燃燒得明亮了起來,拖著霧狀的花火,在深邃的蒼穹中中燒作一道光華朝極北墜去。
少年瞪大了眼一直追著那幾顆夜星,看著它們似初陽,像星火,又如熒光,最後化作一片虛無。
道長那日讓他莫忘看天,可這星空里到底有什麼呢?
道長今日又打趣,說他要是改不了命格,會在十八歲那年死的很慘!
道長說完這話其實是期待欣賞欣賞這少年人的落魄。
可什麼都沒有,少年只是皺著眉頭哦了一聲。
他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生下來命就不太好,怪不了別人。
大家都這麼說,不是嗎?
只是有些可惜呢,這明星墜落前都還會閃出一陣花火,自己連螢火的微光都還沒迸綻就要直接消失在這片天地間嗎?
少年看著黑夜,餘光很自然被對面院子里還在閃爍的光明吸引過去,他不太甘心,使勁伸手向天空抓了一把,心裡則喃喃自語:「我該告訴她嗎?」
「念安,過來幫我把這堆紅繩理開。」少女惱怒得看著牆那邊滿臉掛著難看笑容的少年嘟囔了一句。
一個小小的紙筒飛過柴門頂跳著砸在了念安頭上。
少年揉了揉,好生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