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州篇第一章 大風盜
燕北。冬將盡,雪未消,風冷如刀。丹霞幫下屬的呂國,亂風陵。
在這種惡劣天氣里,依然長途跋涉的旅人,要麼是重利的商賈,要麼是為生計而不得不奔波的苦命人。
山下那支規模不小的商隊里,東家是第一種人,夥計是第二種人。除了這兩種,隊伍里還有一種,鏢師。年關將近,一般鏢局是不會在這時候接長途生意的,所以這個隊伍很是耐人尋味。
隊伍中間,是一輛接一輛滿載貨物的馬車。車隊前後和兩側,是持槍佩刀,躍馬來回逡行的鏢師。
鏢師的強悍以及多達百人的數量,似乎給了商隊強大的心理保障。所以,商隊的主人,一位身穿厚厚儒裝棉袍,更像是教書先生而非富商的清瘦長者,悠然自得地坐在車架前,抱著一身雪白狐裘,粉裝玉砌的小孫女,言笑晏晏。混不在乎凜冽的寒風和路途的險惡。
「爺爺,爺爺,你不是說這條路上有很多馬匪嗎?都走了這麼這麼遠遠的路了,我咋還沒看著呢?」靈動的聲音配合不安分的動作,使小姑娘顯得格外活潑。粉嫩的小手誇張地比劃著,竭力證明所行路程何其不少。
長者捻著頜下髭鬚寵溺地笑,「呵呵,我們有這麼多鏢師護衛,一般的馬匪哪敢輕擼虎鬚。」
小姑娘明顯有點小失望,「爺爺騙人,你說我這次肯定能看到馬匪的。你帶這麼多鏢師,馬匪都不敢來了。爺爺,你讓鏢師們都走好不好?」
「哈哈哈哈。」小姑娘的天真讓老者不由放聲大笑,「不騙人,不騙人。我是說一般的馬匪不敢,但不一般的馬匪還是有的。」
「哪裡,哪裡,在哪裡?」小姑娘在老者懷裡立起身,東張西望。
馬匪在山上。
天氣雖冷,卻暖陽普照。在背風的地方,悠閑地曬著冬日暖陽,是難得人生享受。馬匪大當家高遠風,正窩在山腰一個無風的小凹地里,愜意地眯縫著眼,斜睨著山下的商隊。
從形貌上看,高遠風實在是跟馬匪沾不上邊。非但不見半點凶神惡煞,反倒長得特別秀氣。沒錯,就是秀氣,或說秀美。唇紅齒白,肌膚細嫩,雙眼皮,挺鼻樑,瓜子臉,潔白的長衫,除了斜趟在草地上的憊懶形象,更像是一位傾國傾城的大小姐。
高遠風旁邊,是一黑一白兩匹神駿。白的潔白如雪,黑的油光發亮,均無一根雜毛。眼神炯炯,身高體壯,肌肉遒勁,神態如龍,乃是罕見的寶馬良駒。
兩匹良駒打著響鼻,用力地甩著尾巴,不安份地踢踏著枯草,似乎在期待著即將到來的激烈廝殺。可它們卻未能向山下邁步,因為韁繩攥在一個黑衣壯漢的手裡。
黑衣壯漢才符合人們想象中惡匪的標準,體型彪悍,眼光凶厲,滿臉虯髯,手指粗壯,手掌儘是兵器帶來的老繭。這是馬匪的二當家關忠。
然而正應了那句人不可貌相的老話,包括兇悍的關忠在內,一眾殺人不眨眼的馬匪對秀美的高遠風無不既敬且畏。
商隊已進入預設地段,看到高遠風似乎不準備開口,關忠只好舉起大手,猛地一揮。隨即,一支響箭飛上半空,「嘀」一聲長鳴,蓋過山下車馬的喧囂聲。緊接著,「嗚~呵~」,數百人一起低沉而帶穿透力的呼喝聲,和密集的馬蹄聲驟然傳來。山坳里,大隊馬匪洶湧而出。
呼喝聲越來越大,越來越促,猶如狂風過隙,嘯叫刺耳。馬蹄聲如鼓如雷,聲聲衝擊著人的心臟。伴隨著聲音,兩支疾奔的馬隊,分左右向商隊包抄而來。黑色的駿騎,閃亮的長刀,滔天的殺氣,如山崩,如颶風,如海潮,以鋪天蓋地之勢,席捲而來。
不諳世事的小蘿莉,豈知接下來的廝殺將是何等兇險和殘酷,猶自興高采烈,拍著柔嫩的小手興奮地看戲,「真來了耶,真來了耶。爺爺,爺爺,他們就是你說的馬匪嗎?」
商隊其他人當然不像小蘿莉一樣天真爛漫,一個個駭得面無人色,失聲驚呼,「我的媽呀!大風盜!」「完了完了,怎麼會遇上大風盜?」就連拉車的馬匹,也一匹匹焦躁不安,不聽調控。恐懼和慌亂瞬間瀰漫整個商隊。
好在領隊經驗豐富,鎮定地指揮車隊,強力控制驚馬,緊張而迅速地向中間收縮,力爭在馬匪抵近之前,將車隊圍成一個圓圈,組陣禦敵。
儒衫長者凝望片刻,也不敢讓小蘿莉看熱鬧了。不顧小蘿莉的抗議和掙扎,抱住她嗞溜一下鑽進馬車裡。
不一會,馬匪洶湧而至。有人大聲呼喊道:「人過留名,雁過留聲。大風過處,留財不留命。識相的,棄車逃命去吧。否則人財兩失,死無全屍,空留家中子女孤苦伶仃,妻妾白白便宜別人。快點快點,膽敢延時片刻,勿怪風爺言之不預。」
慘烈的廝殺將啟,高遠風卻視若不見,正在神遊天外。
快過年了,今年的歷練,搶過這支商隊之後,即告結束。要回家了,慈祥的祥媽和刻板的爺爺應該還好吧。嗯,還有那個『惡毒』的老鬼。
今年是馬匪,明年的歷練又是啥呢?不知好不好玩。
也是怪了,爺爺到底是個什麼身份呢?一個小小的鄉堡堡主,怎麼都不可能擁有如此之多如此之大的暗勢力,怎麼都不應該有如此多的人傑忠心追隨。
十二歲那年的歷練是學醫。那位堅持不讓自己喊他師傅的醫師華仲翳,哪裡只是一位普通醫師,明明是級別不低的丹師好吧。那間看起來很普通的醫館,裡面的靈藥卻價值連城。十三歲學徒打鐵,類似,教自己技藝的李大鎚,根本不是鐵匠,而是一位高明的器師。十四歲做木匠,學到後面卻是陣道機關。十五歲做鏢師,職務是天楓國第一鏢局定風鏢局總鏢頭。十六歲經商,做了元武國第一商行長風商行大半年的東家。今年就是到這呂國大風盜當馬匪頭子。
無論哪年到哪個地方歷練,地位都不像是學徒,更像是主子。這個主子嘛,當然不可能是自己了,只可能是爺爺。······
「嗯?有古怪。」別看高遠風在神思不屬,半眯著的眼睛卻始終留意著山下的動靜。山下的古怪瞬停了他的胡思亂想。
高遠風用馬鞭指了指山下緊張、喧囂,卻不顯雜亂的場景,「鏢師隊伍不上前迎敵,卻有序地向後集中,似乎準備脫離商隊,他們想幹啥?更古怪的是,鏢隊和商隊怎麼都沒有旗號?」
既為鏢師,斷然沒有不戰而退的道理。哪怕明知不敵,也得死戰到底。否則,必將影響自家鏢局的信譽。對於鏢局,信譽即生命,哪怕需要用人命來維護也在所不惜。更何況,失鏢的巨額賠償,足以讓他們傾家蕩產。
至於旗號,是大型商行和鏢局的必備之物。既是宣示自我實力的標誌,也是給一路綠林人馬的警示或招呼。旗號一出,膽敢打商隊主意的匪盜就得掂量掂量,是否吃得下,吃下需要化多大代價,怕不怕鏢局和商隊接下來的報復。
而招呼的說法,是針對那些彼此了解又相互忌憚的綠林勢力。鏢局護鏢經過這些勢力的地盤,會知趣地留下適量的『買路錢』。鏢、匪之間彼此留些顏面。
所以,從某個角度上講,旗號就是行商、走鏢的護身符,可以免除很多不必要的麻煩。實力不強的馬匪,不敢妄動;實力相當的,派人索要一點過路費就算了,不至血拚。除非天降霉運遇上實力佔壓倒性優勢的悍匪或缺少江湖經驗的愣頭青。
眼下這支商隊和鏢隊,從規模看,顯然不是弱者。於是沒有鏢旗和商旗,就顯得格外怪誕。
虯髯關忠的面色也不由凝重幾分,留心觀察了一會,突然驚訝地說:「有軍伍的味道。會不會是官軍的陷阱?」
確實,鏢局和商隊的表現,酷似正規軍伍。首先,反應迅捷,雖驚恐卻有序,看來訓練有素;其次,商隊聚車成圈,當作寨牆或城牆,以抵禦馬隊的衝擊,大大降低己方可能的傷亡程度。
最出彩的則是鏢隊,沒有盲目地上前強行硬撼大風盜已經提速的衝鋒馬隊,反而向後拉開距離以脫離措手不及的接戰。馬隊衝鋒,勢不可擋。倉促上陣,無異於以散沙去擋洪流,非但起不到一點用處,反倒是送肉上砧板,枉送己方鏢師的性命。
拉開距離就不一樣了,既可以讓己方的馬隊凝成合力,構成戰陣,又能保持機動和靈活,進可攻退可走,掌握戰場的主動權。馬匪要是圍攻商隊車圈,他們就自后襲殺。馬匪如追殺鏢隊,人數不多的話,鏢隊完全可以硬撼;如果馬匪人數遠超鏢隊,鏢隊則可以將他們引開,那麼商隊則足以自保。
商隊和鏢隊如此進退有據,大風盜就尷尬了,怪不得關忠懷疑此為官方的正規軍伍。
「呵呵,有點意思。」高遠風冷笑道:「搖旗傳令,旋風隊圍困車隊而不攻,只以弓箭傷敵。狂風隊衝擊鏢隊,將他們驅離。若鏢隊不退往他們來路方向反而繞向前路,就讓預作後備的驚風隊提前出場,截殺他們可能藏後路的預備隊。」
身後有人立即取出五彩令旗打出旗語。
坡下的兩隊大風盜應令而行,一隊人馬繞著車圈縱躍如飛,保持在步弓的射程邊緣,自己則依靠馬速的加成,不時將箭矢拋射入車圈。箭矢不多,威脅為主,殺傷其次。
大風盜大半年的規矩,即高遠風擔當大當家后的規矩,是儘可能劫財不劫命。能不殺就不殺,能少殺就不多殺。至於縱敵可能留下禍患、招致報復,于山水重重間,大風盜仗持機動與悍勇,從來不懼誰。
另一隊人馬則保持衝鋒隊形,再次提速,沖向逐漸集中的鏢隊。
果如高遠風所料,鏢隊整齊劃一地扭頭就跑,方向剛剛是山坡正對的另一邊。看架勢,恰恰是準備繞到前路。假如後路他們還有伏兵的話,那將一頭一尾,將大風盜夾在中間。
關忠見情勢一如高遠風所料,果斷地大手一揮。響箭再起,山坡后預備的驚風隊,一躍而出,撲向商隊的來路。
恰在此時,來路上煙塵揚起,鏢隊埋伏在視線外的馬軍開始由靜而動,由慢而快,朝戰場撲來。
眼見一場惡戰在所難免,這絕不是高遠風當家后的大風盜所願。不是大風盜不敢殺人,不擅殺人,實在是高遠風不願己方兄弟出現不必要的死傷。即使為盜,求的也只是財而已,殺人非理智者所好。
只劫財,則雙方仇怨不至結成不可化解之死結。絕大多數人還是願意舍財消災的,畢竟有命在,錢丟了可以再賺嘛。
若是殺人過多,遲早會遇上不死不休的報復。常在河邊走,難免不濕腳。死仇這東東,多不如少,少不如無。
但是,真要遇上死磕的,大風盜也不吝讓他醒悟什麼叫悍匪的『心慈手軟』。既為匪,哪有資格去心怯心善心軟。
高遠風哼了一聲,關忠再次一揮手,身後又是一陣彩旗搖搖。坡下,環著車隊疾馳的馬隊中,有人從箭囊中取出特製的弓箭,箭桿上縛有一層厚油布。只見騎手拿著一張火紙在箭桿上一擦,箭桿立即騰地燃起大火,風吹而不息。
嗖嗖嗖,若干火箭射進車圈。依然還是警告,意思很明顯,商隊再不投降或棄車而走,大風盜哪怕空手而歸,也將放手而為,不惜放火燒毀車隊。至於造成死傷,商隊自負。
負隅頑抗的商隊,奔逃的鏢隊,以及剛剛露頭的後援馬隊,終於鎮靜不了了,瞬時作出反應。反應是,馬上豎起自己的旗號:長風商會,定風鏢局。
「喲呵。」關忠冷哼出聲,「來頭不小嘛。可這時候豎旗,不嫌太晚了一點嗎?早幹嘛去了。老子既然已經撒網,就絕不可能空手而歸。憑他長風商行和定風鏢局,還唬不住老子。傳令喊話,給他們一刻鐘,用於商人和車夫赤手離場,否則殺無赦!」
他下令時沒留意到地上高遠風此時的神情,不然絕不會那麼武斷。
高遠風的嘴角直抽抽,詫異之餘是哭笑不得,「這······,你們這是給我演的哪一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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