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翌日天剛亮,侯氏便坐上馬車往老宅的方向趕去,因昨晚沒休息好,她面色發青,眼皮也浮腫的厲害,定定望著車簾上不住顫動的蝠紋,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走了約莫一個時辰,視線所及之處儘是農田,但此刻早已過了秋收,土裡一片枯黃,半點綠意都看不見。
即使嫁給了謝孟冬,侯氏依舊看不起老宅的這些泥腿子。在她眼中,這幫人粗鄙不堪,恨不得鑽進錢眼兒里,頭幾十年還經常上門打秋風,委實上不得檯面,要不是被謝崇逼到無路可走,她也不會紆尊降貴來到此地。
走到老宅門口,福生娘坐在門檻不斷抹淚,看到侯氏時,她怔愣片刻,反應過來后便扯著嗓子叫喊,「當家的,三弟妹來了!」
族長嘴裡叼著旱煙,從屋裡走出來,他很清楚侯氏是為何而來,忍不住譏誚道,「弟妹出身高貴,怎麼有空來老宅了?」
只當沒聽見族長的擠兌,侯氏緊咬牙關,質問道,「大哥明知謝家是何情形,竟還同意分家,你這是要將我往絕路上逼啊!」
「你當我願意分家?謝崇卑鄙無恥,使出手段將福生抓進刑部大牢,要是不分家的話,我兒子這條命說不定就保不住了,現在他還躺在床上,肋骨都斷了三根兒!」說話時,老人渾濁的雙眼中滿是憤恨,狠狠用煙桿敲著桌面。
頓了頓,族長繼續說,「你不知謝崇有多狠,他讓福生以銅贖刑,整整三千兩紋銀,以往有誰花過這般多的銀錢,他就是故意為之,真是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想到白花花的銀兩如流水般遠去,族長只覺得心如刀絞,甭提有多難受了。
將事情始末弄清楚后,侯氏也說不出責怪的話來,她嘴裡發苦,問,「依大哥看,咱們該怎麼辦?難道要坐以待斃不成?」
族長面色陰鷙,古怪一笑,「弟妹不是能進宮嗎?當年謝崇他娘親手殺夫,犯了十惡不赦的大罪,謝崇身為指揮使,不止不報父仇,還故意包庇生母,將她的牌位送入宗祠中,受了多年的供奉,這樣的孽種德行不修,根本不配當指揮使!」
生怕侯氏不願,族長費盡口舌的挑唆,「按理而言,指揮使應當由嶺兒擔任,他才是孟冬的嫡子,偏謝崇橫插一腳,搶了他的位置,如今也到了各歸各位的時候。」
侯氏咽了咽唾沫,忍不住暢想著美好的未來,若她兒子真能成為正三品大員,自己便再也不必看謝崇的臉色過活,謝府的危急也能徹底消弭。
「甚好甚好。」
從老宅中離開,婦人眉眼處的沉鬱一掃而空,她神采飛揚的坐在馬車上,彷彿年輕了十幾歲,說不出的容光煥發。回到謝府後,侯氏拿著陛下賞賜的令牌,一刻都等不得,直接進到宮中面聖。
這已經是侯氏第二次入宮了,李公公看到她,只覺得后槽牙都在發酸,不過人家到底是拿著陛下賞賜的令牌進宮的,無論如何都得去通報一聲,否則實在是說不過去。
面白無須的太監走進御書房,眼見聖上手裡拿著硃筆在批閱奏摺,眼窩處一片青黑,他有些心疼主子,輕聲道,「陛下,謝夫人求見。」
自打謝崇與周氏成親后,就有兩位謝夫人了,不過那周氏未曾得到令牌,自然不可能入宮,所以來人定是侯氏。
「她又來做什麼?」明仁帝面露不耐,低聲咕噥一句。
李公公耳力不錯,聽到這話,殷勤的開口解釋,「您有所不知,最近指揮使分家了,還從府邸中搬了出來,這些年謝氏一族沒少干狐假虎威的惡事,最開始指揮使還念著舊情,給那些人家補償,算是贖罪,現如今他的忍耐怕是到達了極限,這才徹底斷了瓜葛。」
明仁帝微微頷首,他登上帝位多年,看人的眼力還是有的。甭看謝崇性情冷漠、手段果決,但他與孟冬一樣,最記恩也最念情,正因如此,這叔侄倆才會得到重用,不過那起子刁民手段委實不堪,分家也是好事。
「看來上回敲打的還不夠,將她叫進來吧。」
聽到陛下的吩咐,李公公應聲后便出了門子,邊走邊搖頭,只覺得這婦人實在蠢笨不堪,親侄兒成了指揮使,不上趕著巴結也就罷了,竟然還屢屢逼迫,讓謝大人徹底冷了心,最終走到了分家的地步,現在又惹怒了陛下,非要將老指揮使存留的情分一點點消磨乾淨,這不是自尋死路嗎?
見李公公出現,侯氏心中一喜,趕忙跟了上去,她進到御書房后,忙不迭地沖著明仁帝行禮。
「謝夫人,你今日因何入宮?」明仁帝淡淡發問。
不知怎的,此時此刻侯氏右眼皮跳的厲害,所謂左眼跳財右眼跳災,難道會出差錯不成?
不可能!謝崇假公濟私,刻意將生母弒親背德的惡事壓下去,根本不顧死者是他的生父,如此不孝,怎配坐在指揮使的位置?
想到此,侯氏鼓起勇氣,將當年的事情緩緩吐露,「陛下有所不知,早前謝崇父親還在世時,欲要納妾,卻不料髮妻齊氏是個瘋子,竟在納妾擺酒的夜裡,用剪刀將他和妾室捅的腸穿肚爛,就算最後自盡,也無法抹去她的罪孽,謝崇包庇生母,還將那惡婦的牌位送入祠堂,日日接受族人們的祭拜,委實可惡……」
說起來,此事在謝崇出任指揮使的第一年,明仁帝已經得了消息,他故作訝異問,「依謝夫人看來,朕該如何處置?」
侯氏嘴裡發乾,心頭湧起陣陣狂喜,急急說道,「這種不忠不孝罔顧法度之人,根本不配掌管北鎮撫司,還望陛下將謝崇撤職,好生懲治。」
明仁帝從未想到,世間竟有如此可笑之人。
大周朝開國時曾定下規矩,言道後宮不得干政,而侯氏不過只是個后宅婦人,身上連誥命都沒有,居然一再想要插手朝局,還真是異想天開。
「朕倒是覺得指揮使此舉合乎情理。」
單手捋著短須,明仁帝道,「聖人云: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齊氏鑄成大錯,謝家完全可以將她交由官府處理,但這個人不能是謝崇。烏鴉反哺,羔羊跪乳,不外乎一個孝字,謝夫人既然如此剛直不阿,當年為何不揭發此事,偏要等到分家之後?」
侯氏全然沒想到聖上竟然知道了分家一事,她打了個激靈,兩條腿直打擺子,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不斷為自己辯解:
「陛下,先前臣婦一時心軟,將此事隱瞞下去,本以為謝崇會改過自新,卻沒想到他勾結刑部官員,刻意陷害自家兄弟,臣婦實在是見不得他繼續作惡,這才入宮面聖,戳穿他的真面目、」
「夠了!后宅婦人插手政事,你好大的膽子,看來是朕太過仁慈了,才會讓你一再折騰,忘了自己的本分。」
明仁帝神情冰冷,沖著李公公吩咐,「將侯氏關入大牢好好反省,謝家的府邸逾制,責令其餘人三日內搬出府,膽敢延誤,嚴懲不怠!」
耳旁似有嗡鳴聲響起,婦人面上血色盡褪,渾身力氣都像被抽幹了一般,根本說不出話來。
守在御書房外的侍衛快步走入,分別立於左右,拽著她的胳膊,將人帶了出去。
李公公讓徒弟去傳旨,他留在宮裡好生伺候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