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景昭齊沒有接話,他注視著同樣跪坐在蒲團上的劉凝雪,鳳目中浮現出絲絲柔和。論起調香的天賦,凝雪稱第二,便無人敢稱第一,就算周清身為周真元的女兒,單論技巧怕也比不過她。
太后略抬了抬手,內侍便尖聲開口,「帶諸位師傅去到香房,各自分開,免得香氣混雜,不利於品鑒。」
大周朝上至達官顯貴,下到平頭百姓,多數人都酷愛調香,太后更是其中翹楚,雖調香的手藝並不精湛,但她身份尊崇,這些年不知嗅聞過多少好香,只稍稍一品,便能分出高下來。
陛下純孝,在壽康宮修建了一條香廊,其中有二十三間香房,可供二十三位師傅同時調香,只要走到香房門口,便有宮人將竹制的隔板掀開一條縫隙,使得香氣溢出,無需親自入內。
周清跟在宮女身後,她手中拿著十二的號牌,好巧不巧,就在劉凝雪隔壁。
進了香房后,女人跪坐在蒲團上,從袖籠中取出瓷盒,將早先從家裡帶出來的香丸置於盤中,慢慢碾碎。
周清並沒有帶宣爐入宮,只用了最普通的瓷爐,但即便如此,當將香料焚燒時,爐蓋上的孔隙便溢出了縷縷青煙,香氣如寒天雪地里的臘梅,味道雖淡,卻綿綿不絕,後勁十足,讓人嗅到鼻間,便彷彿滿飲陳年老酒,恨不得醉倒於當場。
過了一刻鐘,景昭齊與皇后一左一右攙著太后的手臂,走到香廊之中。
今日進宮的師傅都是女子,雖然在香道上有些造詣,卻比不得成名已久的調香大師,太后一連走過了十間香房,面上不見一絲滿意之色。
眼見著到了第十一間,景昭齊神情和緩,低聲道,「祖母,沉香亭的老闆就在其中,她年僅十六,便能調製出種種異香,今日帶入宮中的是產自廣延國的荼蕪香,此物可使骨肉生香,久久不絕。」
能進宮的都是人精,此刻皇后淡淡一笑,狀似無意的說,「看來成郡王與老闆十分熟稔,否則也不會對她這般了解。」
景昭齊並未反駁,凝雪是他這輩子見過最特別的女子,不貪權勢、不慕名利、一心追尋香道,輕靈如山中風,純粹似雲間雪,若能娶她為妻,此生無憾也。
宮女抬手提著竹板上的圓環,荼蕪香霸道的氣味登時四散而出,如山洪奔涌,極為霸道地侵佔了眾人的感官,馥郁非常。
太后嘴角微勾,緩緩道,「此女年紀輕輕,竟能將荼蕪香焚燒至此等境地,果真天賦絕佳。」
景昭齊與有榮焉,繼續開口,「凝雪雖是京城人士,但她心存仁善,尋訪香料時不忘幫助當地困頓的百姓,遠比一般閨秀要強。」
「既如此,便喚她出來,讓哀家瞧瞧。」若此時此刻還看不出昭齊的心思,太后也無法在深宮中走到這一步。
宮女將香房的門板打開,劉凝雪慢步往外走,低垂眼帘,奮力隱藏著自己激動的心緒。躬身給諸位貴人行禮,她緩緩抬頭,露出了那張清麗如仙的面容。
太后頷首道,「不錯。」
雖只得了兩字的誇讚,但對於劉凝雪而言,卻帶來了天翻地覆的改變,畢竟她只是個商戶,即便本朝商戶子能夠科舉,地位也與士人完全不同,此刻得了太后的稱讚,就算那些官小姐身份高貴又如何?還不是比不過她?
正當女人萬分得意之時,眾人繼續往前走,宮女將第十二間房的竹板掀開,一股淺淡清冽香氣慢慢透了出來,味道雖不濃郁,卻徹底滌去了猛烈的荼蕪香,沁入鼻間,令人忍不住深吸一口氣,只覺得肺腑都清透了不少。
皇後面露訝異,有些好奇的問,「這是何種香料,怎的如此特別,彷彿置身於一片梅林之中,無比暢快。」
太后眸中蘊著點點笑意,開口解釋,「此香名為月支,產自月支國,或許比不上荼蕪香珍貴,卻對技藝的要求極高,若非真投注於香道之人,根本無法徹底發揮它的香氣。早年哀家曾經嗅聞過此香,那味道令人印象深刻,卻還不如現在。」
周家只是普通百姓,之所以會有月支香,還是謝崇派人送過來的。
香料點燃后,如梅花綻放,香襲百里,可避疫氣,更何況周清的血還能提升品質,兼具安神之功,兩者相合,自然遠遠超過劉凝雪調製的荼蕪香。
周清跪坐在香房中,並不知太后等人就在門外,還是有宮女走進來,躬身耳語幾句,她才注意到此點。
扶著后腰緩步往外走,她無比恭敬的福身行禮,略一抬眼,便對上了劉凝雪憤恨的眸光,不由啞然失笑。
說起來,劉凝雪的運道倒是比自己好多了。污濁之事從未沾手,但絕品香器卻被巴巴地送到近前,再加上前世里入宮調香的時間比現下延後幾年,她技藝越發精湛,調製的荼蕪香味道渾厚,比起早已成名的大師都不差分毫,怎會得不著太后的青眼?
但這輩子沒了宣爐,劉凝雪手藝又未達至圓融,荼蕪香的氣味便無法徹底揮散出來,自然比不得上輩子那般驚艷。
如此一來,想必太后也不會當場賜婚,讓她成為郡王妃。
周清的容貌生的艷麗無比,因為入宮,她還特地施了一層薄粉,皮膚雪白剔透,配著身上淺碧色的襖子,顯得十分出眾。
太后的目光落在女人高高聳起的小腹上,眼帶關切道,「你懷有身孕,本就不該入宮,好好回去待產,等出了月子,再來壽康宮給哀家調香。」
對於太后的吩咐,周清根本沒有拒絕的餘地,她點頭稱是,不去看景昭齊複雜的目光,也不在意劉凝雪又妒又恨的神情,由宮人引著往外走。
還未等走出香廊,便看見昭禾郡主快步而來。三月以前,昭禾產下一女,如今身體徹底恢復,腰身纖細,面容嬌美,倒是比和離之前更加明艷了。
眼見周清平安無事,她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沖著太后等人請安。
「昭禾,你對香料一竅不通,今日怎麼過來了?」皇后笑問道。
「回娘娘的話,侄女雖不喜調香,卻與清兒交好,得知她入宮了,便過來湊個熱鬧,哪曾想已經結束了。別說,這股梅香當真清冽好聞的緊。」
昭禾雖然單純,但好歹也是皇室中人,自然清楚什麼話能說,什麼話不能說。太后讓周清入宮調香,是她的福分,若將深宮視為龍潭虎穴,那豈不是不識好歹?
太后拉著她的手,笑道,「未曾結束,今日攏共有二十位調香師傅,周氏拿了十二的號牌,她身體不便,哀家便讓她先離開。」
「既如此,孫女呆在皇祖母身邊,也跟著長長見識。」昭禾道。
周清垂眸,知道郡主無法跟自己一塊離宮,微微頷首后,便緩緩走出了壽康宮。
天邊飄著細碎雪花,風一吹就拂在面上,她並不覺得冷,甚至額間還冒出細密的汗珠兒,小腹墜痛彷如刀絞。
方才調香時,有人用了麝香,分量雖不多,但對於一個臨產的孕婦而言,此種刺激著實算不得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