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胡疐尾(三)
在我回家過年的過程中,魯俊偉給我打過好幾次電話,說他精心為我和高一生準備了新年禮物。用他的原話說,是精心挑選的鑽石飾品。
我剛聽到的時候還頗有幾分意動,就裝在了心裡,一直當回事兒,時不時的就想一想。他做珠寶首飾批發這麼多年,既然大張旗鼓的說要送禮,總不至於太寒酸。也通過這件事情,我對他的印象稍微緩和了一些,也許他只是受性格局限,做事有些大大咧咧的不拘小節,又沒有在金融行業這麼裝逼的領域裡浸染過,接觸的都是一些豪邁的市井人士,氣質難免顯得粗糙。
我告誡自己,不能再輕易的對一個人在不完全了解的情況下做判斷,可事實又一次證明,我的第一直覺往往是如此的精準。
年後回到濱城已經幾個月了,這期間我、高一生、魯俊偉也見過三四次面。但對沒有到手的禮物,他絕口不提,我卻存著賭氣的心不肯輕易罷休——這世上哪有這麼好的事情,既沒讓我得到好處,說起來又像是領了你一個好大的人情。
後來一次聚餐,我佯裝成開玩笑的樣子,故意笑著問:「魯總啊,您說要送我的禮物呢,我這吃不下睡不著的,等了好幾個月了,心裡還惦記著呢。」
魯俊偉剛要說話,高一生在旁邊點點頭,「冉總,我勸你啊,不要也罷。」
「怎麼了?」我回頭看他。
高一生扁扁嘴,「太丑了,又小。」
「哈哈哈。」我半湊趣的故意在旁邊大笑了幾聲,扭頭去看,一臉訕訕的魯俊偉探著頭辯白:「高總,你怎麼能這麼說呢,那是我精心挑選的......」
「挑選什麼呀?」高一生打斷他,「我給我老婆,我老婆一下都沒帶,就像小商品市場買的。」
至此,我心裡的小火苗才算徹底按下去,決定以後都不再想這件事情。
前期工作已經徹底籌備完畢,一切都在有序的進行,公司算是按照魯俊偉的設想一步步呈現了出來。
他心目中那「夢」一樣的效果,在我看來,卻全是些無用的細枝末節。那模特做展示的舞台也不知道去哪兒了,廉價的平板電視倒是滿滿的貼了一牆,所有的辦公桌椅、展示櫃,都是現找人定做的,只因他拒絕使用傢具店的成品,說那樣顯現不出創意和品質。
但我也實在看不出來他專門定做的桌椅到底哪裡有創意了?依然是平板的桌子,依然是全白的顏色,只不過在桌角的地方要有幾層繁瑣的鏤空雕飾。
這樣費力不討好的細節,亦如他做事的一貫風格。
為了這些鏤刻,刷漆要多刷三遍,搞的整個辦公室里甲醛超標。他又急著在裝修好的第2天,就讓全部工作人員入場開始辦公,前台的小妹子幾次和我抱怨,手肘才剛剛搭在桌子邊沿兒上幾分鐘,就泛起了一片紅疹,「冉總,我要請假去看醫生。」姓吳的小妹子十分哀怨的對我說。不過沒過幾天,她就辭職了。
除了這個小女孩,其餘的員工也都是魯俊偉招聘的。
一個負責策劃的男生,看起來很悶,不怎麼愛和人交流,但總歸是個正常人。後來我聽說他是魯俊偉一個朋友的兒子。
財務是他原來公司的客服,兼出納,好像還兼著倉管,被他調用過來代理這邊公司的財務工作,叫苗麗。
辦公室的格局,是周圍一圈辦公室,公共辦公區域被拱衛在中間。在整個裝修施工的過程中,魯俊偉不斷的將自己辦公室的外牆向外擴展,以至於擠壓的旁邊那間相鄰的財務室,只容得下兩個人和一張辦公桌,多一個人進去,連轉身的餘地都沒有。
我每周去一兩天,四處看看——這也是逼不得已的,在公司,我連專屬坐下來辦公的地方也沒有——面積都匯總成了魯俊偉的私人辦公室,所以只能不停的流竄在會議室或茶水間,境遇十分狼狽。
那個活在魯俊偉傳言中的高級技術人員也出現了,他原本是一間中型互聯網公司的技術總監,後來自己積攢了一點錢,也不知哪根神經那麼一錯亂,便辭職出來創業,成立了一家小型外包公司,手下常年有十幾個剛畢業的廉價勞動力。我這麼說,倒不是對創業有什麼偏見,而是接觸之後發現,他除了技術之外,無論公司運營還是人際關係處理上,都非常不適合單槍匹馬的創業。
如今他帶著自己的外包團隊,整體入駐了全迎,我心算了一下,可真是為他節省了不少辦公場地的租金啊。但他名義上還屬於自己的公司,工資也由自己公司的代賬財務來支付。
我悄悄的問魯俊偉,公司的勞務報酬用什麼方式,是逐月撥付,還是全包價?
魯俊偉給我倒了一杯茶,我不敢喝——有一次我親眼看到他的茶盤下,爬出了四五隻「小強」。也不知他這強行附庸風雅的性子到底是從哪兒來的?
他抿了一口茶,十分享受的對我說:「冉星河,我是這麼想的,」他很喜歡直接叫我的名字,「如果是全包價呢,我們很難控app的質量和整體時間。既然人都在我們眼前了,我們不如就這樣吧,規定一個總時間,然後在這個時間內按他們技術完成的指標,按月付錢,這樣我們錢出去的也慢一些,是不是?」
我對整個it行業確實並不很了解,不過按照常理,如果總包,再按照最終驗收結果支付尾款似乎更穩妥一些,於是只含含糊糊的說,「那暫且放一放,不如寫一個計劃書出來。主要是我們全年的財務計劃真的需要做一下了,您看看,這都多長時間了。」
他喉嚨咕噥一下,「這你和苗麗說去。」
他一推六二五,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我想了想還是不吐不快,「魯總,那個苗麗,是沒有學歷的吧?」
魯俊偉不太高興的樣子,看了我一眼,「當然了,和你比肯定是比不了的。」
為什麼要和我比呢?我很想反唇相譏,掐著大腿忍下去,「不是要和我比,而是她的水平和能力......據我所知,您那邊的倉庫還在運營,她名義上是那邊的員工,但是卻掛在我們公司下面.......這也就罷了,能者多勞嘛,我沒有意見,只不過她水平確實有問題。就說上一次開會,我組織大家梳理部門的許可權職責,他們都懵懵懂懂的,我就對大家說,不如做個『魚骨圖』出來,或者用類似的方法,也許有助於思維梳理,然後第2天讓大家把東西給我看。您猜怎麼著,這個苗麗,第2天居然真的畫了一根魚骨頭給我!這是一個員工應該有的態度嗎?我實在不知道她是真的不理解我的意思,還是有意和我置氣。」
「置氣不至於,」魯俊偉笑起來,「應該確實不太懂,你看你說的,我也要反應一下,哎,你教她嘛。」
「魯總不好意思,您可能不愛聽,但我還是要說一下,我們這是創業公司,資方拿資金是來幫您實現夢想的,您想一想,您腦海中那麼美麗的前景啊,您還要帶我去納斯達克敲鐘呢,您還要為自己代言呢!這種細節上真不能馬虎,她的資質能力可能只適合在工廠看個出貨入貨,您把她放在這麼重要的位置上,現在又要讓她做全年的財務計劃......恕我直言,我認為她的能力真的達不到。我看,是不是讓她回到原來的崗位上去?」
魯俊偉低下頭喝了一口茶,再抬起頭來又帶了招牌的油膩笑容,他避重就輕,絕口不談我提的事情,只是一個勁兒的朝我笑著,妥協的說:「哎喲,瞧你說的,那我來做吧,這個財務計劃我來做好吧。」
是他來做,只是又拖了好一陣子。
十幾天後,他才把財務計劃給了我,總共一頁半a4紙,字比紙都大,乾癟的羅列著空洞的內容,諸如:媒體推廣100萬,人員工資50萬,引流20萬,鋪貨50萬......諸如此類,讓人看了,恨不得直接將兩頁紙撕碎塞進他嘴裡。
我深呼一口氣,又一次拿著這張紙,坐在包藏著小強的茶盤前,一個字一個字的指給他看:「您這個財務計劃太籠統了,如果您這樣寫,款項是撥不下來的。我們就說這個鋪貨吧,都說了要做平台,那為什麼還要鋪貨呢?我們要做的就是輕資產、周轉率快的平台,如果我們還要花大價格來鋪貨的話,那和您之前做的線上零售有什麼區別呢?我們用這麼大的成本,何不就在現有成熟的電商平台上做個店鋪,豈不是更省錢嗎?」
「我太忙了,冉星河,我真不是不做,我真的是太忙了。」他喝著茶。
你說你到底在忙什麼?現在公司沒有任何業務,只在初創階段,其實最重要的任務不就是完成APP嗎?我一路走來,眼看著那些寫代碼的小孩天天坐在一起,不是吃零食就是聊天兒,下午6點一道,撒丫子就跑,根本沒有一點兒作為碼農的自覺,更別提什麼「996」了。員工尚且如此,我真的不知道老闆在忙什麼!
不過如果我這樣直接質問,只怕我和魯俊偉就真要撕破臉了,公司名義上畢竟是他在管理。可他一向有一種死豬不怕開水燙的韌性,瞪著一雙紅彤彤又有些外凸的眼睛,很大的年紀了,還時常做出一副無知又無辜的樣子。真是越看越讓人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