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繁星
好不容易哄睡了小弟,雲影出了一身汗,站在小妹床前吹了幾分鐘風扇身體才清涼下來。返回房間時,她從冰箱最底層的冷藏拿出兩瓶一個小時前放進去的生水。
十平米不到的房間在仲夏夜簡直如同火爐。
雲影躺倒在床上,小小的身體蜷縮成一團,懷裡抱著一瓶冰水,後背也擱了一瓶。沒有風扇,她平時也是這樣消暑的。熱是熱了點,不過人一旦處於疲憊狀態,是很容易進睡的。她生物鐘準時,晚上十二點前睡覺,第二天六點前起床,期間睡眠質量很好。很少出現過熱醒和凍醒的情況。
可是今天晚上卻很難進睡,身體是累的,大腦卻是清醒的。或許是這一天發生了太多不可思議的事情了。被阿姨丟在一個陌生的人家,一群不認識的人把她當成一盤主菜似的圍繞在身邊,從頭到腳地打量,點評。
那個給她東西吃,又帶她進房間看電視的男孩,沒有一條手臂,他光著身子,她看到他肩膀上醜陋的傷疤。他用力抱緊她的時候,她還聞到他身上有一股很重的,好像魚腥一樣的汗味。他一邊說喜歡她,一邊在她臉上親個不停。
好噁心。
雲影蹬地坐起身,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擰開瓶蓋,打濕了擦汗的毛巾,用力擦臉。
她晃晃腦袋,又看到一個哥哥向他跑來,一把抱起她。那一瞬間,分不清是害怕抑或心安,她掉了眼淚。她還記得他的懷抱有多緊,多溫暖,來自他身體的纏繞她五感的清香,有多輕柔,多自然。
那樣的擁抱,從她記事起未從擁有,那一剎便成為了證明,那是什麼,似是什麼,都不重要,驟然來了抱緊,鐫刻為一生記憶,拿順序出現的未定媲美,才知塵世喜歡哀怨是否已被升華。
就在雲影準備躺下的時候,驀然傳來一道男聲,低低的,好似夢裡的呢喃細語。
「丫頭。」
雲影抬起頭,看向窗口。
「丫頭。」
窗口有個少年,站在月光里,背向漫天繁星,眉眼清雋,在凝視她。
少年見她看著自己,神情隨之輕鬆了。他輕扯嘴角,低聲說:「愣頭愣腦的,不認識我了?我是你大哥哥林倬的好朋友。對了,你知道我叫什麼名字嗎?算了,知道你也不能叫我的名字。我比你大那麼多歲,你得叫我哥哥……」
童樂一個人在窗口那裡喃喃自語,雲影似乎終於醒過來神來。不是做夢。
「我被罰站了,晚飯沒有吃。你有沒有吃的東西?我餓了。好餓。隨便什麼都可以,一個雞蛋也可以。」
雲影低下了頭。
童樂見她半天沒反應,又說:「沒有東西也可以,你出來,我有東西要還給你。真的,沒騙你,你先出來。」
雲影依然沉默。
童樂有些鬱悶,喃喃地說道:「我也算幫了你,你小丫頭的不能這麼沒良心……你是不是不喜歡我?為什麼你老躲著我?還不敢看我,我很兇嗎?我要是做錯了什麼,或者對你說過什麼不好聽的話,我向你道歉,你不要怕我,好不好?丫頭……」
雲影抱膝坐在床上,一動不動。
蟬鳴停歇了,人靜,物也靜。
或許是意識到了自己這行為有點傻,童樂心裡鬱悶,走開了幾步,又回頭,只見那窗戶淡淡的油燈已經熄滅,裡面的一切與黑夜融為一體。
沒有風,盛夏之夜的熱浪半點不得消退。童樂重重地呼出一口悶氣,被蚊子叮了的地方又在發癢,渾身上下又熱又膩。
簡直要命。
童樂挫了挫牙,大步走向盤著薔薇花的竹籬笆圍牆,沒走出幾步,又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往回走。
站定,小丫頭就在他身前。
童樂愣了愣,笑了。
地上熱,雲影找到兩塊木板,他們墊著木板,肩並肩坐在散發熱氣的木樓梯上,並不感覺悶熱,起風了,很涼爽的南風。
童樂咽下第二個雞蛋時,噎著了。他忙開了一瓶飲料,仰頭咕咚咕咚地灌了半瓶。
手背擦了嘴角的水滴,轉過臉,看到一雙水靈靈的眼睛,清澈乾淨。童樂微頓,輕輕一笑。
他心裡有好多話想對她說,卻一時尋不到缺口,只低低地說了一句:「謝謝你。」
雲影沒說什麼,身體輕動,看樣子是要起身。童樂握住她的手臂,放柔聲音:「陪我一會兒,我還不能回家。」
雲影好像有點猶豫,最終沒有走。
她低頭不語。童樂看了她片刻,眼裡蘊入了些疼痛的神色。他垂眸凝視虛空,囈語般開口:「我本來有個妹妹的,如果她能出生,現在兩歲了。我在媽媽的肚子那裡聽過她的心跳聲。我和爸爸媽媽都特別特別喜歡她,給她準備了好多禮物。爸爸還說,我可以給妹妹取名字。有一天放學,在醫院找到媽媽,看到媽媽的肚子平平的時候,我還以為是妹妹提前出來了……沒有,她走了,以後也不來了……為什麼不來,我真的很喜歡她。她在的話,我一定少一點出去玩,在家裡陪她,她一定很可愛,很漂亮,愛哭也愛笑,才不像你,傻傻的,還裝小啞巴……」
童樂轉過臉,她仍是那樣的表情,那樣的沉默。他眉頭輕皺,站起身,重重地嘆了口氣,走下兩級樓梯,蹲到他身前。
她高了他一點點,手指顫了一下。
童樂看著丫頭,把她一雙小手納入手中,溫言細語:「沒有說你不好,你沒有不好。你也很漂亮,真的,眼睛很好看,小小的一個,穿著大大的衣服,有點可憐,又有點可愛。如果你是我妹妹,我一定對你很好很好,把你當做公主,疼愛你,保護你,什麼最好的都給你。」
少年的眼睛,熱切而溫柔,像仲夏夜的涼風,吹過,又流逝。
「可是你不是,你是別人家的。」
童樂手放開,澄澈的眸子凝了失意。
女孩臉上發熱,眼中難得有了情緒。
夜色,淡去了少年周身耀眼的光芒,余憶奔襲,充滿了血肉親情的憂傷不加掩飾,不覺間,一份脆弱蔓延。
她沉默著看向他,心底好似有了一份平等,這一刻,不再吝惜目光持續地停留。
童樂扯開發結,解了系在左手手腕上的幾根髮絲。他與她對視,溫溫地笑了:「你的頭髮,掉我身上的,你才多大,竟然脫髮。」他一邊說,一邊不由分說地把頭髮綁在她右手手腕上。
他的手比她的大很多,修長白凈,骨節分明。雲影還看到他額頭上的薄汗微微沾濕了髮絲,月光映照下,臉部輪廓比較平時柔和了些。
「系個結,我們就和好了。以後有什麼不懂的,害怕的,就來找我,阿倬哥哥也可以。我們都會幫你的。不要隨便去別人家,好的瓷器,誰都想觸摸,甚至佔為己有,遇上野蠻的,摔碎了,想要修復就難了。好像今天這樣,如果你沒有逃出來,我們沒有看見你,你就……」
童樂的話音驟停,她的手指顫了一下。一剎間,他的心好像被指尖戳了一下似的,一種不可名狀的痛楚向胸膛襲來。從這一刻開始,他不想再躲避了。不管以往過客的身份有多牢固,他不想再承受那份事不關己的罪惡感,不想再計較為何備受她沉默的纏繞。
少年驟然握住女孩的手,掌心溫熱,沉甸甸的。女孩睫毛顫動,再度看向他。
「丫頭,你叫什麼名字?你媽媽是不是沒有給你起名字?我給我妹妹準備的名字,是一個影字。影子的影。我想她做我的影子,可是她沒有來。我把她的名字給你好不好?以後,你做我妹妹。你就叫影兒好不好?」
「影兒。好嗎?」
那少年眸清似水,溫言細語,他的背後迢遙無垠,好似一個小世界,繁星漫天,風吹,草動,薔薇花蔓藤綻放,花香繚繞。
夜風拂動女孩額前的劉海,而她恍若靜止了一般,動也不動,沉默地俯向他,好像一篇畫上句號的故事,靜悄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