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7章 飲茶
若是後來沒有聽到人們在背後說的那些話，或許皇上真的會覺得他跟霍振熙站在同一起點上了。
可是後來的後來，他做皇帝，再也聽不到多少真心話。
只有他自己跟自己說，從前那個不受人重視、要看人臉色的自己，跟現在這個被人吹捧被人讚譽的自己。
人很快就分裂了，一邊是狂妄地自大，一邊是極度的自卑。
他不停地在想，是不是因為現在他的起點比霍振熙高，所以人們才會這樣吹捧他？就好像從前吹捧霍振熙那樣？
明明是在受人讚譽，可是皇上卻忍不住想，那人是不是有求於他，是不是看在他如今的地位身份所以才奉承他？
是不是在這些人眼裡，他還是不如霍振熙？
高處不勝寒，在這個位置上，有了心魔，無人可以開解。
皇上看著霍振熙，笑容有些苦澀：「含光，朕變成今天這樣，到底是因為什麼？」
霍振熙亦是因為皇上想起了很多少年往事，那樣意氣風發的少年時光，那樣形影不離親如兄弟的關係，是怎麼變成今天這樣的？
皇上盯著霍振熙，問他：「你想反，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霍振熙沉默半晌，道：「這個答案很重要嗎？」
「是，很重要。」皇上的眼神很認真，陸清靈都看得一陣恍惚，好像這個答案真的很重要一樣。
可是這個答案……不就跟女人分手時問男人，你有沒有愛過我一樣，是最無用的答案。
霍振熙想了想道：「其實一直都沒有想過要反，即便是現在，如果你能……」
「我不能。」皇上打斷了霍振熙的話，既然已經做了壞人，那就徹徹底底做個壞人吧。
他這一輩子，最痛苦就是，胸懷大志不能抒發，決定做個平凡人的時候卻又天降重任，想要做個仁慈勤政的君主，偏偏心中又有逃不開的心魔。
即便是現在，明明已經將壞事做盡，可是最懷念的永遠是少年時的單純天真。
「有你這句話，就足夠了。」皇上端起茶杯，一飲而盡。
霍振熙沉默半晌，終於也端起面前的茶杯，飲下。
皇上盯著霍振熙，笑了：「接下來你想做什麼？」
霍振熙沒有立刻回答，委實說，他現在也不知道怎麼做才好。
他跟陸清靈知道皇上做了很多惡行，任何一樁都該殺頭謝罪，可是眼前的人，看起來乾乾淨淨，好似十多年前的那個少年。
霍振熙從沒想過自己會有如此優柔寡斷的一面，他猶豫了。
陸清靈亦是，身為醫者，不管什麼情況之下，對殺人這件事還是會有些不舒服的。
若是能夠和平解決，又為什麼要殺人？
霍振熙做不了決定，陸清靈來說：「你讓出皇位，交給含光，我們送你離開天胤朝，去海外，天高海闊，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只要永世不再踏上天胤朝的國土。」
「你們不殺我？」皇上有些意外。
剛才沒有開口的霍振熙現在才開口：「這麼多年，你不也沒有殺我？」
皇上一怔，旋即笑了：「是啊，我不也沒有殺你。」
那麼多年，他都嫉恨霍振熙，給霍振熙各種使絆子，可是……他也從來沒有對霍振熙下過死手。
沒想到現在因為這一點不可說的心軟，竟然換了一條命回來。
皇上笑了，又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杯茶，站起身來，端起茶杯走上北城門的駐防高牆。
霍振熙跟陸清靈對視一眼，跟了上去。
皇上看看遠處黑漆漆的夜幕，還有更遠處一片極小的光點，問霍振熙：「那是你的軍隊吧？」
「是。」霍振熙點頭。
「含光，你是真的厲害，朕一輩子也比不上你。」皇上嘆了一聲，笑道：「你知道這些日子朕在宮裡過得有多慘嗎？連飯都快吃不上了。」
「宮人們一部分搜颳了宮中的金銀珠寶逃出宮去，一部分還指望我能夠東山再起，趁著現在對我各種奉承、獻身……」
「含光啊，其實那些事，真的很沒意思，我也不明白父皇當年為何會沉迷於酒色，著實沒有意思。」皇上低頭道。
太沒意思了，那麼多女人纏上來，面上笑靨如花，可是心裡在想什麼呢？
時至今日，他最想念的還是謝皇后，謝皇后性子外柔內剛，不會對他百依百順，反而會時時提點他，如今想來，著實是不可多得的賢妻。
可是他最終還是讓謝皇后失望了，讓她寧可死都不肯留在他身邊。
皇上偷偷別過頭，半晌才轉過頭來問道：「皇后在你們那裡是嗎？過得還好嗎？」
陸清靈點頭：「還好，只是……她也回不去謝家了。」
皇上微微一怔，很快明白過來是因為自己的原因，謝皇后已經是謝家的棄子了。
「是我對不起她，若是……若是有可能，希望你們以後能夠善待皇後跟小四子。」
陸清靈聽著這話怪怪的，下意識看向霍振熙，卻看到霍振熙臉色有些怪異。
剛要開口，就見皇上一口把茶喝完，將茶杯擲下城牆，回過頭來，衣角在風中獵獵作響，竟是有些少年時的瀟洒模樣。
「其實茶里有毒……」皇上開口道。
「什麼？」陸清靈立刻看向霍振熙，皇上笑了起來：「別擔心，毒在我的茶杯里，你們的茶沒有問題。」
「為什麼？」陸清靈有些不解。
皇上低頭笑了一聲：「大概是因為我還想知道，你們如何對我吧。」
他的杯子里有毒，若是霍振熙、陸清靈信不過他，喝茶時一定會暗中調換杯子，屆時，就算霍振熙跟陸清靈死了，他也不會有任何愧疚。
這是他的最後一道。
可是他們沒有，他們只是默默地拒絕喝茶，並沒有暗中動手腳。
他們光明磊落，他輸了。
皇上看著霍振熙跟陸清靈，道：「寧王的事，對不起，我用命還你們吧，盼你們守住天胤朝大好河山。」
陸清靈霍振熙默然無語，然而，下一瞬，皇上的臉色就變了，嘴角湧出血跡。
陸清靈下意識想要上前查看，卻被身邊的霍振熙一把抓住胳膊，陸清靈回頭，看到令自己心神俱碎的一幕——霍振熙的嘴角，亦是湧出血跡，一向清明的眸子緊縮，面容痛苦。
皇上的臉色劇變，竭力擠出幾個字：「不是我……我沒有下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