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映
夜半萬籟俱寂,墨色雲紗遮掩住光亮皎潔的上弦月,天際唯幾顆疏星空懸。庭院中卻閃著微弱燭光,依稀可見一人身影。正襟危坐在石凳之上,面前十數酒罈一字排開。
他凝望這些酒罈片刻,彷彿在完成將所有思緒在酒中浸過一遍的過程。爾後揭起長袖,打開第一壇的泥封。
宋攸近來見著薛謹邵,也必定見著他身旁的酒。
見過陸湛塵的那晚,她撐著浮蘇傘飛升到效社山頂時,薛謹邵正斜卧在枯松旁的磐石之上痛飲黃泉釀。
據說釀酒之水取自黃泉,地下判官淤荷親自釀造,歷時百年方出一壇。飲之,煩愁頓消。
罕見珍品連氣味也格外甘美,單單聞見酒味便令人心曠神怡。她重逢陸璟后堵在心口的難過也忽然因之煙消雲散。
「既然來了,為什麼又要走呢?」聲音清冽如甘酒,在寂靜山谷里分外輕靈悠遠。
她原以為沒被他瞧見,想不聲不響地走掉,卻還是被他發覺。
薛謹邵叫住了折身欲返的宋攸,舉起白玉酒盞,仰頭又灌下一杯黃泉釀。
她飄到枯松前,依例屈膝跪地,行過參拜大禮后,站起身如實答道:「乘興而來,興盡而返,聞見這醴酒香味,千萬煩惱也在一瞬消散盡了。」
晚間薛謹邵喝下了許多酒,身子斜倚著磐石,表現出微微醉態。
他舉杯再飲的動作瀟洒流暢:「那你可否告訴我,你原先的煩惱是什麼?」
「故人重逢,相見不相識。」生死兩茫茫,縱使相逢應不識。
宋攸望著他身後濃濃黑夜,黯然道:「陸湛塵下午和別人來了神女廟,我見著他了。」
「是嘛」他高舉酒盞,酒盞壁身在月光下流溢生輝,醉笑道:「那麼他現在應該是鬚髮皆白雞皮鶴顏的模樣了。風燭殘年,還能登上效社山,可是有人在旁攙扶?」
薛謹邵是仙人是常人,但絕非隱士。
隱士避世小隱於野,在蔥鬱山林里自得其樂,而常人往往難以忍受每日睜眼閉眼都是芳草林木和飛禽走獸的寂寞。更何況特意記住這些無趣時日是天底下最無聊的事情。
山中歲月容易過,記錯時間也在常理之中。
「他還沒有這麼老」宋攸急忙糾正他,壓低眉頭道,「年近不惑罷了」
「我們上次在人間是十幾年前?還是二十幾年前?」他終於放下了酒盞,抬頭凝視著天際孤月,彷彿在努力回憶著那時經歷。
「我記不得了」具體多久宋攸切實記不清楚,只記得大致是在十幾二十年前。
她忽然從在十年二十年抉擇的問話里明白,薛謹邵也隱約記得之前舊事發生在何時。言陸湛塵年逾古稀鬚髮皆白,是句玩笑話。
「算了,反正又不要緊。」薛謹邵悠然道,以手支磐石,擺正了身子。臉上醉態在頃刻間退散,或者他原本就未曾醉倒。
有的人千杯不倒,而有的人一沾即醉。明顯,薛謹邵屬於前者。
「只是宋攸,我要再去人間遊歷一番,我想你一定是願意和我一起下山去的。」他凝眸望向了她,自信滿滿。
宋攸則迅疾地點了點頭。
並非因為陸湛塵在人間的緣故。在他十里紅妝迎娶林家小姐那日,陸湛塵在宋攸心裡便如同數百年前在自己墳前幽幽轉醒時見過的月亮,皎潔光亮,卻只適合回憶。
而是凡世於她,的確是久旱逢甘霖的存在。
等到盛夏過去,夏末初秋之時,薛謹邵啟程向人間。
臨下山前,宋攸被薛謹邵告知此行需得兄妹相稱。至於原因,他未直言。
他為宋攸取名薛昭希,自己則更名薛映,以謀士身份投奔琳郡姜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