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永寧餘波
崇禎十年,這場發生在永寧的「地震」,在經過了一夜的動蕩之後,終於漸漸過去了。
然而它的「餘震」,卻依然波及了很遠很遠……
杞縣的李信宅中,李世清披枷帶鎖地在兩側捕快衙役的押解下走出來的時候,幾乎轟動了大半個縣城。
要知道,李信在杞縣可是出了名的俠義心腸,受過他恩惠的人不在少數,如今眼看著李家被封,父親被拿,兒子通緝,而罪名卻是「附逆白蓮造反」……所有的人都不由得震驚了,前來圍觀的群眾幾乎圍了大半條街,看到李世清拖著沉重的腳鐐走過,一個個都指指點點地竊竊私議著:
「真是造孽喲~」
「小李相公那麼好的人,怎麼攤上這麼個老子,生生被連累了……」
「李世清怎麼說當年也是一方大員,居然晚節不保,跟了白蓮教……」
「禍延子孫吶~」
……
而這一切李世清都聽他不到,唯一能感覺到的,就是頭頂蒸蒸烈日,眼裡唯一剩下的,只有一種近似迷茫的渙散。
明明我已經是初冬了,怎麼太陽還是那麼毒?
他下意識地抬頭望天,一輪白日凌空高懸,正把自己無盡的光和熱無私地灑向大地。
光天化日吶~
朗朗乾坤啊~
怎麼會有這種事情!
明明自己是被勾引了老婆的苦主,明明只是想把那個欺男霸女、勾引人妻的惡少碎屍萬段,這怎麼說都是替天行道吧!
可結果怎樣?
老婆死了,自己被打為白蓮逆渠,要被送到入京師千刀萬剮明正典刑;老父八十多歲的人了,也要被送到菜市口斬首示眾;兒子雖然暫時逃過一劫,但也遭牽連前程盡毀,一輩子只能東躲西藏……
家也被抄了,所有家產籍沒,百頃良田全部充公,而且就是梁錚動的手……
更過分的是所有家眷發賣為奴,自己那個小女兒……她還不滿十歲啊!按照「犯官家屬賞賜功臣為奴」的律例,指不定就要賞給那個本該遭雷劈的男人為奴為婢,任他為所欲為……
「蒼天啊,你開開眼吧!」
對著碧藍的天空,李世清發出了悲憤莫名的嘶吼。
※※※
連雲寨,聚義廳。
「抱歉,你不能進去。」面無表情的衛兵,第十次攔下了企圖闖入廳里的李信。
「聽好了,我有急事必須馬上見到你們大當家,大寨主!」李信披頭散髮,死死地盯著眼前面沉如水的衛兵,兩眼幾乎沒有瞪出血絲,完全沒有了原本翩翩公子的氣度。
自從他得知家門被抄,父親被擒的消息之後,這已經是他第十次來求紅娘子幫忙了。
儘管他並不認同李世清的做法,平素對於李世清的說教也是煩得不行,還經常和他爭得面紅耳赤,但……
那畢竟是他爹!
百善孝為先,值此生死攸關之際,他沒辦法撇下父親不管,而自己忍辱偷生……
他做不到!
可是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居然連紅娘子的面都沒見到,而被這個毫不客氣的衛兵攔在了大門口。
「我說過,大當家的正在會見闖王使者,共商大事,眼下沒功夫見你。」衛兵第十次重複了相同的回答。
「你……」李信簡直氣不打一處來。
真是閻王易見小鬼難纏!
「我說了我有急事,」他試著放低姿態,「算我求你,好不好?你就進去和大當家的通傳一聲,如果她不見我立刻就走,行不行?」
話說到這裡,他的眼淚都要出來了……
但他知道自己今天非見到蘇子晴不可!
他要借兵,他要攻打杞縣縣衙救出父親,如果錯過了時機,一旦李世清被押解上京那就什麼都晚了!
但是……
「我說了,大當家的在裡面和闖王使者商議大事,我不能進去打擾。」衛兵寸步不讓,「莫說是你,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也得在這等著。」
「你!」李信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火氣,驀地提高了語音,「如果我非進去不可呢?」
「那你儘管試試。看看是你的腳快,還是我的刀快。」衛兵刷地一聲抽出了腰間的鋼刀,鋒利的刀刃在陽光下閃著幽幽的藍光。
李信花了好大的力氣,才硬生生地頓住了前進的腳步。
剛剛他下意識地就想硬闖,然而從對方森然如冰的眼神中,他卻清楚地知道:只要自己真的前進一步,那口快刀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落下。
他並不顧惜自己的性命,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死,他還要去救父親。
「蘇姑娘~蘇寨主!你聽見了嗎?我有要事求見~!十萬火急啊!」他只好扯開了嗓子大喊,希望在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后,那扇緊閉的大門能夠打開。
他如願了……
然而出來的卻不是蘇子晴,而是二寨主張庭。
「誰在外頭鬼嚷鬼嚷的!」他怒氣沖沖地走到李信的面前,「是你……?」
他記得這個和蘇子晴一起上山的小白臉。
只是此刻李信滿臉急怒,舉止大變,差點兒讓他沒認出來。
「二當家的。」李信連忙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我,我有十萬火急的事情,要見蘇姑娘,麻煩你……」
「我聽到了。」張庭不耐煩地推開他,「你有什麼事情和我說也是一樣。」
「我……我爹被官府抓了,」李信只好說,「我要請大寨主幫忙救人。」
「唔,你爹是?」
「前山東巡撫,領兵部侍郎李精白,如今致仕在家,改名李世清。」
「你說什麼?你爹是李精白?!」張庭攸地變了臉色。
李精白……
他死也忘不了這個名字!
當年連雲寨入山東,臨淄一役在這個人的手上吃了大虧,甚至自己相依為命的弟弟,都永遠留在了那裡。
如今他犯了事兒被抓了?
「是,是啊……」李信怔了怔,不明白為何聽到父親的名字,眼前這個人會有這麼大反應。
然而張庭的臉色已經冷了下來:「李公子,我知道你是大寨主的朋友,然而這件事請恕我連雲寨愛莫能助。」
「為,為什麼?」
「實話告訴你,我們三十六營馬上就有一樁大行動,需合兵一處,共破洪承疇的圍剿,救出被困在秦嶺的兄弟,闖王使者來就是和蘇大寨主商議此事。」
「這……」
「所以,公子要我們為你一人一家之事,置聯盟兄弟於不顧,未免也太不通情理了吧。」
「我……」李信忙道,「我也不需很多人馬,只要百餘精兵即可。」
「抱歉得很。」張庭搖頭道,「莫說百餘精兵,就是一兵一卒都不能,否則三十六營其他兄弟問起,我們怎麼說?」
「你……」李信噎了個怔,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何況救父之事十萬火急,只得放棄了和他分證的打算,「這件事我自己和你們大當家的說。」
說著,抬起腳步就要往裡走,不想立刻又被攔住了。
「大寨主正在和闖王使者秘晤,眼下沒功夫見你。」張庭的語氣冷的彷彿結了冰。
「你,你們……」
李信又急又怒地看著眼前二人,正要高聲質問,卻忽然冷靜了下來。
這兩個人為何死都不讓自己進去,甚至連通傳一聲都不肯?
難道……
是蘇子晴現在已經重新成為了大寨主,有了復仇的資本,已經不需要自己,所以要把我一腳踢開?
而她又礙於面子,不好直接說,所以才故意讓人擋駕,好叫自己知難而退?
一念即此,李信霎時手腳冰涼,看著眼前寸步不讓的二人,竟是越想越像,不由得連退三步:
難怪,難怪他們明知道自己和蘇子晴的關係,卻找盡借口推諉……
難怪,難怪明明只是一句話的事情,他們卻連通傳都不肯……
想不到我李信對你一片真心,你蘇子晴不但不念救命之恩,還棄我如遺,如今更公然做出這件事!
事已至此,夫復何言!
沉默了半晌,李信終於長長一揖,再直起身時已是心如死灰。
「既然如此,」他說,「算我瞎了眼睛!請轉告你們大寨主,李信就此別過。」
說罷,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了連雲寨。
而他的背影才剛剛消失在走道的轉角,聚義廳的門便又一次打開了……
「剛剛門口怎麼了?」走出來的蘇子晴皺著眉頭問道,「我在裡面恍惚聽到外頭吵吵鬧鬧的。」
「哦,沒什麼事。」張庭道,「是李公子說他家裡有急事,得趕回去,來向大寨主辭行。我看大寨主在和闖王使者秘議所以就沒告訴,我想一點小事就不必打擾寨主了。」
「是嗎……好吧,我知道了。」蘇子晴點點頭,看了一眼寨門的方向,轉身又走進了聚義廳。
闖王使者還在裡面等著呢……
這個人嘴上說的冠冕堂皇,什麼聚兵秦嶺,共拒洪承疇,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是想藉機吞併連雲寨!
得好好想想怎麼打發了他們,又不傷了聯盟的和氣才行。
※※※
北京,紫禁城。
崇禎皇帝朱由檢從面前堆積如山的奏摺里抬起頭,看著眼前眼觀鼻,鼻觀心的楊嗣昌,好奇地問道:
「這個梁錚,是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