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3
張君既給了初一三天的時間,從次日便也不必他在往上書房去讀書。
這三天時間中,他可以自由出入宮城,也可以自由上下京城四座城門,無論貓路蟹道,是要他自己找出一條能在日落閉城之後,出入京城的路來。
東西南北四座城門,初一用了整整一天的時間,內繞城牆走了一周,又外繞城牆走了一周。晚上回宮,雖自己仍還一頭霧水,三個弟弟看他卻像看從邊關征戰回來的常勝將軍一般。
初一暗暗苦笑,又抱著舅舅陳安康給的那份花名冊研究,苦思一夜,卻在夢裡忽而想通父親的關卡所在。於是一早起來,閉著眼睛叫幾個小內侍伺候罷了梳洗,仍換一襲青衣,大清早就往老楚家而去。
*
小青梅一早起來就氣不順。一隻腳還腫著,蹦蹦跳跳正在掛拉著掃院子,她一邊掃,一邊氣氣呼呼的罵:「真真是異想天開,那皇子皇孫,王子爵爺們什麼樣的姑娘沒同見過?要我說,人家皇宮裡倒夜香的丫頭,都長的比我們強,不定家境還比我們好了,也沒見人人做了貴妃是不是?再說了,當今皇上都只有一房妻子,不說貴妃,連個才人都未置著。
人家的皇子寶貝著了,京里多少王公貴族家裡多的是能通詩書知禮儀的大家閨秀,大皇子要娶,肯定也是娶那樣的姑娘。你和李姐兒都吃過一回虧了,白舍了銀子還不死心,如今再鬧起來,還是賠錢的勾當,我會給你銀子才怪。」
青玉坐在大杏樹下露天鋪著席子的涼榻上,一手銅鏡一手剔刀,正在替自己修眉。
她本有一雙非常漂亮的柳葉眉,前輕后簇,很適她的瓜子臉兒。但是如今外面時興秋娘眉,秋娘眉是頭重尾輕,必得要將眉尾刮掉一半。所以青玉每日一早起來,都要先刮眉尾生出來的雜眉。
被妹妹這樣訓,也只有在討銀子的時候,青玉才會很耐心的聽下去。而且,青玉早吃准了青梅,知道她嘴裡叫著不給不給,但只要自己央求央求再哭兩句,青梅還是會掏銀子出來的。遂伸了手裝個乞討的樣子,撒嬌道:「算姐姐求你,止此一回,徜若選不上,我從我的嫁妝里出銀子還你。」
青梅掃完了院子,正在攪撥自己曬好要拿出去買的杏乾兒,斜睨著她那雙手,白了一眼道:「那嫁妝還不是爹辛辛苦苦毒日頭底下雕磚雕石頭掙來的?難道你就不心疼爹?」
青玉立刻搓起了雙手:「好妹妹,求你了。我不用嫁妝,我明兒問舅母借些銀子來先還你,可成?」
青梅是真生氣了:「你就死了心吧,我一個銅板兒都不會給你!就是那勞什子的王嬤嬤,她若真敢上門,我一頓掃帚打出去!」
卻原來,前天一眾佳麗在壽仙館上了一當,又弄的灰頭土臉,回城路上青玉又碰上個婆子,自稱姓王,瞧著六十多歲,端地是精明幹練,對於當今帝后當年在永王府的家事都如數家珍。
她自稱是永王府的舊人,在皇後娘娘面前極能說得上話,不必經大選就能入宮,只要能見著皇子,青玉自信以她的相貌,將來少不了一個貴妃之位。
那王婆說好今日還要到楚家來見青玉,是要細查她的身體,看可有異臭、暗痣等,再商量青玉要不要留下王婆親教親授,學習宮中規儀。
那王婆滿打滿的保票,只收十兩定金,然後便長住楚家,開始教授青玉宮中女子行止坐卧的規儀,若是將來不能將青玉送入宮中,那十兩銀子她一分不取,全部奉還。
而青玉無銀,所以此刻正死皮賴臉,委下身段,恨不能給妹妹下跪,便是想把青梅這兩年在外擺攤做生意,賺的私房錢都拿出來,給王婆做訂金。
青梅說了半天說的口乾,接過青玉謅媚討好奉來的茶一飲而盡,忽而聽院外有敲門之聲,一想怕是那王婆來了,遂連應都不應,直接端了盆餿水到門上,開門的同時迎門便灑了出去。
*
初一興沖沖而來,遭迎門一盆餿水,愣了半天,抹了把臉道:「梅兒,你姐姐可在否?」
青梅潑錯了人,啊一聲叫,轉身就跑。進了門又折回來,定睛看著果真是張家大郎,一蹦三尺高,幾乎要竄上房梁直奔後院:「姐姐,姐姐,張彧來了,快快,快去見他。」
青玉立刻臉拉青霜:「這三天兩天的,他天天往咱家跑,跑來作甚?我不見!」
青梅急的直跳腳:「我潑了他一身水,不敢再見他,你快拿件爹的衣服給他,正好請他進家來,我給你們做飯吃,好不好?」
青玉興沖沖等的是王婆,聽說初一來了,那肯見他。她扔了銅鏡剔刀,起身便走:「你自己打發他唄,我往李姐兒家避避去。」
青梅愣了片刻,眼看著青玉走了,拉又拉不住,也深知青玉的臭脾氣,不得以只能回到前院,自己去應付初一。
*
初一乍著兩隻手,茫然的在老楚家的院門上站著,只片刻的功夫,那笑嘻嘻的小青梅又來了。
她一把將他拽入院子,笑道:「張家大哥,實在對不起,我姐姐又到我舅家去了,這可如何是好?不如你在此等著,等她回來?」
初一略有些失望,但隨即叫這小丫頭那紅紅臉兒上羞羞的笑給逗樂。他道:「那你為何要跑?」
青梅一腳踮著,眸子深垂。小丫頭這樣的神情,顯而意見的歉意堆浮滿臉:「我潑錯了水,怕你要打我。」
初一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小臉頰兒,柔聲道:「只要你說聲對不起就可,我一個做哥哥的,怎好打你個小妹妹?」
他徑自進了後院,到那杏樹下的涼榻上坐下,一摸手邊一隻銅鏡,問道:「梅兒竟也知道愛美,還用銅鏡?」
青梅不敢說是青玉剛用過的,連忙將那剔刀與銅鏡一併收了,回屋抱了兩件自家老爹的衣服來,說道:「你這樣濕著衣服總不好,不如先換了我爹的穿,我將你如今這兩件洗了,橫豎夏□□服乾的快,你走的時候再換回來,好不好?」
初一道:「好!」
濃蔭遮擋的杏樹,揩的明亮亮鋪著涼席的寬榻,腳下便是各色齊開的月季,香氣甜甜。這樣的小院兒,住著倒是十分愜意。轉眼的功夫青梅已經抱著衣服來了,她看著初一,初一也望著她,倆人皆是默著。
終是青梅先放了衣服:「不如你先換衣服,我去替你泡杯茶,好不好?」
初一這才會過意來,小丫頭是怕自己在場他換衣服會不好意思。他道:「還是我進屋換的好!」
萬一那楚花匠回來,瞧見他光著身子在院子里,就不大好了。
青梅坐在涼榻上獃等,等了許久,才見初一從屋子裡出來。他並未換老楚的衣服,只是解了身上那件青衣,仍還穿著自己半濕的中單,低聲道:「有勞梅兒!」
青梅接過衣服,自井裡打了水出來,不過片刻的功夫搓搓洗洗,就搭涼到了杏樹旁涼衣服的繩子上。
青衫上水一點點往下滴著,初一無聊之極,看小青梅撥攪杏乾兒,看她埋頭搗弄花圃,時間一點點過去,終於忍不住問道:「梅兒,你姐姐午前可能回來?」
青梅一點小心思,暗猜青玉此時差不多該悔了,遂托個借口,往隔壁李姐兒家溜了一回,欲要勸青玉回來,與初一好好見上一面。
豈知青玉與那李姐兒聊的正歡,連門都不肯開。
她再回來,初一盤膝坐在那涼榻上,正在無聊的揪月季花瓣兒。
青梅歉笑道:「大約午前她是回不來了,大哥若有什麼話,不如告訴我,我再轉告她,可行否?」
初一坐著,青梅站著。
青梅暗說,這張家大郎的眼睛,怎麼就生的那麼好看了?盯著人看時眸子深遂而又溫柔,就彷彿夏夜滿是星辰低垂的夜空一般。
如此好的男子,就因為家境貧寒,他就不惹人愛了么?
他仰面,陽光灑在臉上,笑的頗有幾分無奈:「梅兒,你還是個孩子。我有重要的事要與你姐姐商量,那種事情,小孩子最好不要知道。」
青梅若笑起來,眼底更要堆起卧蠶來。她壓低聲音,也是無比的好奇:「你可是要跟她商量媒人上門的日子?」
初一變了臉:「什麼媒人?」
青梅道:「難道你不是為了要跟她商量嫁娶?」
初一先就一笑。他還是頭一回認真考慮此事,實際上青玉於他來說,是否良配,是否果真能同過一生,如今他還不能確定。大約他只是乖的太久了,所以想反抗,反抗從前那個乖巧的自己。
當然,如今這些皆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梅兒兩姐妹的命運,和她們是否會遭無妄之災,被流放到嶺南去。
他也不過一個孩子,唯一能對抗父親,能在兩天後戰勝父親的法寶,如今就在青玉兩姐妹的手中。
他道:「梅兒,只要你姐姐願意,我肯定要娶她。但今天我是要談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而且除了她,任何人都不能知道。」
到底小孩子,這下梅兒更感興趣了。她屈膝跪到涼席上,伸手指天:「我保證除了我姐姐,誰都不告訴,橫豎她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你先告訴我,萬一你等不到她,我轉告她,不也是一樣。」
初一笑道:「不行!」
他轉身了。青梅膝行兩步,抿唇,仰面,小貓兒一般惹人憐愛的神情,目光柔柔,盯著他。
初一一雙眸子低垂,望著那點小小孩子,忽而想起她在仙壽館大殿瓦檐上轉身而跑時的身影。她獨自跑到後殿,縱身一躍跳入蓮池,似乎也沒想過自己會摔在石板上,腦袋碰到石頭上,會不會死,會不會破相。
她面上乖巧,但那點纖骨里含著鋼一樣的勇氣和膽識。
終於,抵不住青梅的目光,初一略湊近了一點,低聲道:「我告訴你,除了你姐姐,你可不能告訴任何人,而且,你還得說服她幫我。」
青梅使勁兒點頭:「我保證。」
初一也湊近了些,杏兒金燦燦低垂著,日頭當空,兩個孩子的頭漸漸湊到了一起。他問道:「你舅舅,可是在旁邊不遠處的安定門上做城門吏?」
青梅使勁點頭:「你自那兒打聽來的?」
初一道:「如今且不論這個。你是知道的,咱們朝戰事多起自西北邊,所以京城四座城門,唯有西邊的安定門上設有夜裡可開啟的小門,以供八百里加急的軍中信使馬匹入城。而做為城門吏,你舅舅恰是有權力於夜間可以放下弔橋,打開城門,放信使入宮的人。」
青梅眼兒睜的圓圓,嘴巴略張著,初一從她的眼睛里,能看到自己影子。她道:「所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