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7
初一比幾個弟弟都大,站在他們身後,柔聲道:「不是你給我寫的信,說你漬了一罐蜜梅,要請我們吃?」
青梅越發糊塗,正準備辯解,便聽身後青玉柔聲喚道:「張家大郎!」
不用說,肯定是青玉寫信叫的。青梅越發覺得糊塗,也不知張彧和青玉之間關係走到那一步,遂笑嘻嘻道:「既來了,不止蜂蜜梅子,還有別的好東西吃,快進來吧。」
蜜梅,冰糖核桃,五香花生,素炒的瓜子兒,秋天正是豐收季節,青梅端出自己所有攢的好東西來招待張家幾兄弟。
杏樹葉已微黃,她站在樹下留心細看,除了初三吃東西略有些粗之外,剩下三兄弟很少動手,顯然也並不喜吃這些零碎,一看就是好東西慣刁了嘴的。
青玉今日份外的熱忱,全不是往昔張彧來時,那矜持含羞的樣子,一雙眼兒秋波滿滿,站在杏樹下給張彧遞吃食,一會兒遞枚冰糖核桃,一會兒又親手剝著瓜子兒。那太過熱情的笑,讓青梅頗覺尷尬。
本是很祥和的氣氛,秋日,暖陽,整齊清爽的小院兒,幾個圍坐在杏樹下木榻上的孩子,低聲言笑。但青梅就是覺得心慌,這平和下透著詭異,而她不知詭異出自何處,擔憂不止,遂將個小初四從榻上哄了下來,將他哄進自己卧室中去玩。
事實證明她的擔憂不是沒道理的。可怕的事情終究還是發生了。
青天白日,烏鴉似的黑衣人從牆外四面八方涌了進來。青玉直接被一刀捅死,三個皇子,最大的才十二歲,背對背一人抵一面,在院中與那些黑衣人們打鬥。
不過三個孩子而已,憑著他們每天親兄弟之間不懈打鬥,與父親相搏跤的經驗,居然整整堅持了一刻鐘,直到禁軍趕來,幾乎將所有黑衣人全滅。
院中血流成河,屍首累累。青梅和初四悄悄躲在房中,悄悄躲在房中,直到那穿著件緋色常袍,戴襆的中年男子進門時,終於癱軟在地。
初四伸手叫抱,喚道:「爹!」
那男子接過初四將他抱入懷中,比初一的手略大,但同樣白凈的手指從初四眼角揩過,揩掉他的淚痕,問道:「你就是青梅?」
青梅點頭,卻不知該說什麼,也不知該如何替自己辯言。
這樣一個小丫頭,紅彤彤的臉,毛頭毛腦,與張君想象中完全不同。他道:「朕得謝謝你肯護全初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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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玉穿著她最漂亮的衣服,就躺在木榻的涼席上,血浸染涼席,凝了半席。初一一動不動,直到禁軍侍衛們上前將他架走時,眼睛仍還望著青玉。
他與她其實相交並不深,而且今天來的時候,帶著自己畢生所積攢的金銀、錢幣等物,打算賠償自己這些天來無端的騷擾。當危險來臨時,一瞬間,他力能所及,只能保護自己的兩個弟弟,無力顧及青玉。
她在他眼前被人殺死,就那麼躺在涼席上。
路過青梅面前的時候,初一連眼皮都沒有抬,就彷彿她整個人並不存在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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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便是無止盡的審問。此案關係重大,不但楚花匠和青梅,方緣所有的鄰居都被抓進官府。
府尹陳安康親審,一遍又一遍,要求青梅講述她們姐妹與初一四兄弟相識的過程,以及她寫那封信的起因。當然,最終是要查明究竟是誰想害四位皇子。
青玉已死,信成了無頭之案。青梅和父親在監獄里熬了整整兩個月,楚花匠才三十二的人,鬚髮皆白。
最終案情是否水落石出,真正的幕後黑手是否被抓獲,這些青梅自然不可能知道。
整整三個月後,和著大年夜漫天紛飛的白雪,青梅父女才被釋放。
回到家,雪滿小院,兩父女還是秋天的單衣,在門上站了許久,楚花匠抱起青梅,轉身投奔了她舅舅秦門吏。當然,從此之後,那陳屍過數百人的小院,也就從此荒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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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夜,初七公主眼近已近五個月大。皇帝但凡無政事時,幾乎寸手不離的抱著她,四個哥哥連爭帶搶,團團圍著那小小一點小人兒逗樂。
小公主果真玉面嬌顏,五個月,肉嘟嘟的小臉蛋兒,極愛笑,眼瞅著三個哥哥在面前耍寶,笑的眉眼彎彎。
孩子們都在,又是一堂和樂的團圓夜,理該談些高興的事兒。但是四個皇子險險一起被殺,這種事情他們自己也該知道嚴重性。所以陳安康身為府尹,查清整個案件以後,也不顧大年夜,急急入宮來陳述此事。
據他所述,初一才知道。當初自己在送青玉胭脂的時候,其實就已經留下破綻。宮中御用的印泥盒子,盒底都印有大齊宮廷御造六個小字。
後來,恰是他母親當年所用過的一個姓王的婆子,也是前朝王爺趙盪手下的姦細,從青玉或者青梅手中得到那印泥盒子,又於暗中跟蹤,再接著住到隔壁的李姐兒家。暗自布下殺局,並以小青梅的口吻寫信,騙他們兄弟前去,準備一網撲盡。
初一靜靜聽著這一切,爆竹聲聲,他那雙漂亮的,漆黑的眸子微垂,宮燈照著整座大殿亮如白晝,卻照不亮他眼中的陰霾。
沒有人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麼,他原本話少,如今更是惜字如金,任憑如玉如何抱著頭撫勸,安慰,再不肯多說一言。
直到陳安康講述到對於楚家父女流刑三千里的處理結果時,他終於起身,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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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小的還傻,如今已經好了傷疤忘了疼,但初一心細,責任心重。如玉深知此事在他心中埋下深深的瘡痕,看他出殿,忙命貼身內侍們跟上,轉而問安康:「那印泥盒子,究竟是楚青梅,還是楚青玉轉手出去的?」
拿小情郎送的胭脂出去買或者送人,都不是好姑娘該有的行事。
安康搖頭:「那王婆逃的早,到如今還未找到人,楚青玉已死,楚青梅一言不發,所以,不知道。」
如玉又問道:「那信了,是以誰的口吻寫的?」
安康道:「楚青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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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初一便要求往邊關去。
帝后俱驚。在他們眼中,初一還不過是個小孩子。只可惜他心意已決,苦勸不止。也只能千叮嚀萬囑咐,讓幾個在邊關帶兵的叔叔帶他同去。
待到泰元十二年的元宵節過罷,初一便急不可捺動身。
如玉便裝出行,騎著雪雁送初一出城,也將雪雁送給初一,為他的坐騎。
她生了五個孩子,但初一畢竟是頭子,與別個不一樣。兒行千里母擔憂,蕭寂的荒原上,送了一程又一程,十里的亭子過了,再送十里,三十里相送,如玉將馬交給初一,攬過他的頭,與自己相高的孩子,眼中已是成年人的老成與隱忍。
她道:「無論戰事勝敗,一定要記得自己最重要。」
初一道:「娘,我知道!」
如玉忍不住淚眼婆娑,又道:「記著你自己的使命,你是大哥,你父親的基業,終歸還是要你來承擔,所以學業不能荒廢,你父親批過的奏摺,也必須要看。」
初一又道:「必會!」
一襲玄衣,清清瘦瘦的少年躍上馬,縱身策馬而去。
如玉一直望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見,才轉身回城。這樣的相送,並不是第一次,隨著孩子們漸漸長大,一個又一個,三十里亭上,她也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眼淚。
他們在她所看不到的地方長大,變的成熟,助自己的父親蕩平六國,成就一代霸主,這些皆是后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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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家父女自然沒有被流放,以如玉的話來說,恩是恩,怨是怨,恩怨相分明。
所以,在元宵節后,楚花匠依舊從事自己回衙門做個雕花匠,而在徵得青梅同意之後,如玉便將她接進了皇宮。
在未入過皇宮之前,青梅從未想過皇宮會有多大。以城相稱,它就像座迷宮一樣。
在福寧殿,她見到了初一的母親,和他一直以來期待降生的小妹妹初七公主。
青梅以民間婦人來度,以為皇后已經很老了。見面才知她面相瞧起來頂多二十七八的少婦人,面容絕美,瞧上去性格也十分溫柔。
跟著趙姑姑行過見禮,皇后略問了幾句,鑒於姐姐青玉已死,對於那印泥盒與信的事情,青梅三緘其口,一句都沒有多說。
最後,皇后謝她當日保護四皇子的功勞,許她一份公主的嫁妝,留她在皇宮當差,並許她比別的宮女提前,十六歲便可出宮嫁人。
舅家不是久居之地,而父親身體也漸漸不好。青梅不過一個九歲的小丫頭,能留在皇宮裡長大,還多一份嫁妝,自然是別的姑娘求都求不來的好事。於是她順勢便留在了皇宮裡,跟著那趙姑姑專心做起了小宮婢。
出福寧殿的時候,她回頭看了眼那坐在母親懷中伊呀而語的小公主,五個多月的孩子,眼兒微深,重重的雙眼皮兒,睫毛長的像扇子一樣,從她臉上,依稀能看到張彧的模樣。那才是真正金嬌玉愛的小鳳凰,再想想自己衲的那些小衣服,青梅也是一笑,那等粗布衣服,怎麼能配得上這樣金貴的小公主了?
宮闈有六局,她夜裡跟趙姑姑住在一處,八年時間,從尚宮局到尚儀局,尚服局,每一局都當過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