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你們真無聊。」
吳傑斬釘截鐵地說。我從心底感到驚訝。我努力不表現出自己的吃驚,冷靜地對吳傑說:
「別管我。」
吳傑輕輕抓住我的肩膀說:
「讓我也加入吧。」
他說著高高跳起,越過欄杆,站在我旁邊。「你腦子壞了嗎?」不良學生喊。
「龍嘯天比你們這群傢伙勇敢一百倍。」
吳傑說著,放開了抓著欄杆的手。
接著他用手打起了拍子。
「嗯,雖然我比你更勇敢。」
接下來,吳傑用手打著節拍,在欄杆外只有半腳寬的狹窄檯子上,踮著腳尖,跳舞一般踏出了舞步。
難以置信。
在場的所有人都吃驚地看著吳傑。每個人都被他的氣勢所壓倒。
那是吳傑一個人的舞台。
吳傑好似對死亡毫不畏懼。他舞動著步伐,動作優美,腳步輕快。
他發狂了。
他瘋了。
他腦子有問題。
我這樣想著。
「怎麼樣!」
吳傑得意洋洋地朝我回過頭來。
接著吳傑腳下一滑,掉了下去。
這次根本沒時間驚訝。
我伸出手去,卻無法抓住他。
就在我發愣的時候,吳傑已經墜了下去。
他姑且是兩腳著了地,然而他接著抱著腿,蹲了下去。我在二樓也看得見他的臉因痛苦而扭曲。他在下面痛苦地呻吟。我聽見有人喊「喂,誰去叫救護車!」。不良學生們慌慌張張地四散逃走。
只有我一人留在陽台上。
我顫抖著。
接著不由得笑起來。
那是因為,本應苦於疼痛的吳傑,不知為何,看著我,笑著朝我豎起了拇指。
耍什麼帥呀。
然而我真的覺得他很帥。
若是事情就此結束了也是好事,然而現實總是更為殘酷。吳傑的腿複雜性骨折了。接著他拚命地堅持復健,總算恢復到不影響正常生活的程度,然而醫生卻告訴他不要再進行劇烈運動。
吳傑後來還告訴我,「就算進行體育活動,我的腿也不會再讓我大顯身手了。」因此他不再打籃球了。吳傑又高又擅長運動,他本是籃球隊大受期待的王牌。
關於這件事,其實我並沒直接和吳傑談過,一次都沒有。
對不起啊,謝謝你啊,都是我的錯什麼的,這種話我一次都沒說過。
只是我曾問過他,他當時為什麼要做那麼突然的事。
「當時覺得嘯天你要是掉下去了就真的會死。就算是二層,要是撞到什麼要緊的地方,也會死吧?而且我感覺你似乎很想死。可是我的話應該不會死。畢竟我是不死之身嘛。我覺得不那麼做的話,局面就控制不住了。畢竟我不擅長打架嘛。而且就結果來說也沒人再欺負你了,萬事大吉。」
聽了他的解釋,我還是完全沒能理解吳傑的想法。
吳傑這個男人,有時言行完全超出常人理解的範圍。
然而從那以後,我嘴上雖然說些這個那個的,卻一直對吳傑懷以一絲敬意。吳傑已經是我心目中的恩人了。
***
午休時我走過走廊,偶然發現吳傑在和別班女孩子說話。我本想裝作沒看見走過去,忽然那個女孩子扇了吳傑一耳光。走廊里的其它學生都回過頭看發生了什麼。
「你這種人死了最好。」
女孩子甩下一句話,沿著走廊小跑著離開了。她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
吳傑好似放下了什麼包袱一般。他好像注意到了我,朝我笑了笑。我完全不明白為什麼他在那種時候還笑得出來。
「跟我來一下。」
吳傑說完,朝走廊盡頭緊急通道那裡走去。沒辦法,我只能跟著他過去。
緊急通道的緩步台那裡風很大。吳傑坐在台階上,仰著頭小聲說道:
「總算全搞定了。」
「女性關係處理完了?」
「對啊。啊——累死了。」
吳傑摸了摸剛才被打的臉,無限感慨地說。
「我說吳傑,你為什麼要那麼做?」
「嗯——玩膩了。沒有玩不膩的遊戲嘛。」
他說話還是這麼隨心所欲。和他交往的人肯定受不了。
「嘯天,你說人生能重來嗎?」
「不能。」
我毫不猶豫地回答。
「我做了個夢。」
吳傑閉上眼,彷彿在回憶著什麼。
「我夢見自己回到了老哥死前,一切都從最初重來。」
接著吳傑忽然發出了無聲的叫喊。他站起來。
「我要去找唐伶。」
聽了他的話,我才發覺他可能就是為了這個才處理了自己的女性關係。在我為此而感到驚訝之前,吳傑就已經把我留在原地,自己離開了。
我震驚不已。
唐伶在暑假結束之後不久,就從多人病房轉到了個人病房。這似乎和以前的檢查結果不無關係。她日漸消瘦,臉色也明顯變糟了。
前幾天我向她告白,她對我說了「抱歉」。她並沒給我解釋其中含義,我也沒問她。就算我不問,她不說,箇中原因我也隱約明白,只是十分難以用語言表達出來。
「今天我又被告知還剩多久可活了。」
最近唐伶似乎身體狀況不大好——我感覺得到。
「那些都是庸醫,反正不會成真的。」
我懷著某種期待如此說道。
「是嗎……誰知道呢?」
唐伶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不安。她露出了和初見時完全不同的表情。
「你想聽這次還剩幾個月么?」
「不想。」
這是我的真實想法。就算知道了我也什麼都不能做。如果生病的是我,我說不定會想知道自己還剩多久可活,可是主人公換成唐伶我就不想聽了。或許我比我想得還軟弱。想到這裡,我苦笑一聲。
「我要演朱麗葉了。」
對了,有一件事我可以為她做。那就是,把唐伶的「死前想做的事情列表」上的事情一件件替她完成,將列表清空。
「真的?敢嘗試總歸是好事!」
這當然是唐伶所期望的。在聽說文化祭的節目是《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時候,唐伶說「我想演」。在唐伶說出別的什麼之前,我就已經應下來,回答說「我知道了」。
「下一個『死前想做的事情』……」
她說著,把手邊的書遞給我。
「我想去給喜歡的小說家掃墓。」
我看了看那本書的封面。作者是沈聰,題目是《一縷之光》。我翻開書,書的內容很老,一看就是以前的文學作品。那是唐伶一直在讀的書。
「他是我最喜歡的作家,我不論如何都想給他掃墓……」
「我知道了。」
大概谷歌一下就能查到吧。雖然我還不知道他的墓在哪裡,但暫且先應了下來。
「嘯天,總是麻煩你做這做那的,真的謝謝你。」
唐伶一本正經地對我說。
「怎麼了啊,讓人怪不舒服的。」
那種話,就算她和我說了,我也完全高興不起來。
「簡直就像是明天就要死了一樣。」
我混不在意地說。才說出口就覺得糟了,因為唐伶的表情一下子就變了。
「沒關係的,不要擔心,沒關係的。」
她就像是在安慰孩子一樣對我說。究竟是什麼沒關係呢,我一頭霧水。
沈聰是二戰前的小說家。雖然他很小眾,但似乎也有一批骨灰級粉絲。
他的代表作《一縷之光》是典型的自傳體小說。所謂自傳體小說,就是作者自己親生經歷的作品。《一縷之光》的主人公就遇上了一位患了發光症的朋友,某種意義上還跟我挺像。
只看網路上的東西,我對他還是一無所知,因此,我向唐伶借了書,打算讀一讀。
課間時,我在座位上讀《一縷之光》,這時吳傑向我搭話。
「你那是怎麼回事?」
「啊,這個啊……」
這部小說有些年代了,因此它的語言和修辭的用法等都很舊,要讀下去得費些時間。再加上它很小眾,說實話,若不是唐伶在讀這部小說,我恐怕一生都不會讀它。
「那是唐伶喜歡的作品吧。」
我吃了一驚。
吳傑是不是知道些內情呢。
「誒——這樣啊。」
我打著哈哈。我邊搪塞著他,邊暗自想著我這是不是太應付了。
「其實我也蠻喜歡那部小說的。」
真令人意外。或者說,我無法認為這只是個偶然。若是小說很有名還好說,但吳傑竟然也喜歡這麼沒名氣的小說,這絕不是偶然。
「我可還沒讀呢。別劇透。」
「最後死了。」
吳傑當即就劇透了。但是這個結局我也知道,所以生不起氣來。
《一縷之光》並不長,書還不到二百頁。我一天就讀完了這本書。說實話,我並不覺得這書多有趣。不,書里還是有有趣之處的,但這本小說實在是太沉重了。或許是由於作者親生經歷的緣故,或者是這本書里他描寫了經歷朋友的死的緣故。這本書太陰暗,總之讓人心情沉重。
第二天是課外實踐。我們班要去參觀科技博物館。科技博物館,這種地方我們對它似乎有點印象,又似乎一無所知。裡面展示著什麼呢,反正我沒有什麼興趣。
早晨九點,集合地點是博物館旁邊車站的出站口附近。我去得早了些,結果碰見了到得更早的吳傑。其他的學生基本都沒到。
「我說,我們翹課吧。」
吳傑忽然說道。他就是會說這麼突然的話的人。
「吳傑,其實我正好有個想去的地方。」
我答應了吳傑,正好我也對科技的發展史沒什麼興趣。
「我想去給沈聰掃墓。」
吳傑愣了愣,很快就恢復平靜,說「那就去吧」。
「我們要早退了。」
吳傑和同班同學說道。那位同學瞠目結舌。我們穿過出站口,乘上電車。在網上搜索了一下,發現沈聰的墓就在四川,一個小縣城的深山裡。乘客車大約需要一個半小時,之後還得爬山。
「吳傑,你能爬山嗎?」
我擔心著他的腿,問道。
「嗯,沒什麼事兒吧。如果不行的話也有你背我。」
他語氣像是一本正經,又像是在開玩笑。
對話就此告一段落。
客車裡很安靜,只有零星幾個人。
仔細想想,我們至今為止一次都沒二人一同出去過。我們也沒有什麼共通的興趣和話題,實在是難以在途中談得起勁。
「唐伶啊……」
並非如此。對了,我們唯一共通的話題就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