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局中局
二人略一盤桓,便去黑市腹地找那燈謎彩蓬。
不料今夕與往年不同,黑市中央並未高扎彩蓬、懸題競猜。再一環顧,原來是在那山頂北側早架一平台,高六尺,闊二丈許,向北探出山坡。看去宛一戲台,只是縱向甚深,約十餘丈。台前已是人頭攢動、紛紛攘攘,好不熱烈,想必是那猜謎的場所。二人也便順著人流,且行且看,不一時,來到近前。
待仔細觀瞧,台口居中置一八尺香案,兩邊梯凳,有人上下。香案上排著許多香爐,每個香爐只巴掌大小,爐中皆有香燃著,長短不一,倒也有趣。各香爐下又壓著一貼紅紙,寫的似是姓名,不知何用。
往兩邊看,東側一列三尺几案,約么十餘個,向北順次排列,頗為壯觀。几案上皆有文房大、小四寶,有的几案坐了來客,正在揮毫。
西側南端乃置一編磬,坐西朝東,有樂工輕擊,金石之聲相聞。子塵細一辨認,是《木蘭花慢》的調子,再聽,乃是「林鐘商調」。編磬北端,縱向一排樂器架子,上有笙管笛簫,下有琵琶琴箏,一應俱全。臨架亦有桌几,與東側一一相對,几案大多也是坐了來客,正在和著編磬的曲子有吹有彈。
正看著,旁邊有人說道:「今年真箇有趣,猜謎大會成了才藝大會。」
「莫不是改了規矩?」
「改了規矩該有告示,怎沒見的?」
「有,那台下面就有。」
子塵與靖王聽罷也望過去,果然,台前有一告示牌,一些人正在那裡指指點點,二人遂擠到近前,只見告示牌上寫到:
「蒙眾抬愛,特設局以謝諸君,凡來著皆可與某雅敘,每人限上台一次,以一炷香為期。中意則以《花竹譜》相贈」,落款是「鏡初老人」。
這《花竹譜》想必就是那圍棋殘局孤本了。
林子塵看罷,心裡已有了些端倪。再抬頭,見陸續有人上下,上台有侍女接引,遞一紅貼,簽上姓名,因都是隱秘行跡而來,故都簽一個臨時的雅號,侍女則以爐鎮貼,點燃檀香計時。上台之人或左或右,或奏或寫,各展所長,以求「中意」。
遠處看,那戲台的盡頭亦有一几案,案后坐一白衣老者,手執羽扇,道骨仙風。時而閉目聽琴,時而巡東側觀覽丹青。
正這時,靖王喃喃道:「中意可得?那就是看緣分啦,真的是不用猜了。」
子塵一聽,心有所悟,於是探身看那戲台背面,果然有一山溪流過,平台甚長,台邊已臨於水流之上,看到此處,子塵心中更是興奮,再側耳聽了聽那演奏的曲子,道:「不錯,正是『不用猜』!」說罷,提衣襟邁步上了木台。
那子塵上台簽了名號,也不看左右,徑直奔老者而去,到得老者跟前,深深一揖,老者打量子塵,便道:「後生,有何雅趣啊?」
子塵低聲道:「晚輩不才,只願與老先生臨溪觀魚。」
老者一聽,仰天大笑:「好!好!好!孺子可教也!」說罷起身,與子塵攜手攬腕向北幾步,背朝眾人,臨台望溪而立。
台上台下見狀皆是一驚,台下看客立時收了聲,演奏的諸子也都戛然而止。
子塵上台之時,人聲嘈雜,無人注意子塵所說,此時卻都想聽聽這剛一上台,就令老者開懷之人有何驚人之語,於是場內一片寂靜,只剩下樂工編磬之聲仍是悠悠揚揚。
但二者背對眾人,距離又遠,全然聽不出所聊為何,只見這一老一少對著溪上指指點點,相談甚歡。
過一會兒,見老者轉身側立,與子塵對面,從懷中取出一個包裹,台下皆不禁「哄」的一聲----想是這《花竹譜》尋到中意之人了。眾人一時又嘈嘈雜雜,議論之聲不絕於耳。
見子塵接過包裹謝了,又與老者私語了片刻。這時,從北坡有一童子,牽青牛上了木台,老者坐上青牛,童子相隨,緩緩而去,恰老子出關一般。
子塵朝老者背影長揖到地,望其身形遠去,方才轉身回來,眾人見已無望,皆盡散去。待下台時,台下已只剩下靖王一人等他。
靖王見子塵得了棋譜,固然很是歡喜,更是不解:「賢弟是何妙語,正中了那老神仙的意?」
子塵道:「哪有什麼妙語,只是猜中了謎題。」
「不是說才藝之爭,不猜謎了么?」
「非也,這不猜就是猜!只是這次的謎題盡在不言之中,那告示實則就是謎面。」
「快快說來。」
「兄台可知燈謎又叫什麼?」
「嗯……文虎?射虎?打虎?」
「正是啊,你可知,宋元之時,有一名士,姓袁名易,字通甫,為『吳中三君子』之一。」
「確有所聞,只是不知其詳。」
「那袁通甫有一詞雲『不用南山射虎,相從濠上觀魚。』」
「如之奈何?」
「你看這台,南面有一山溪,故此山在水之南,可謂『南山』。」
「正是。」
「所謂『不用南山射虎』,意即,不用在這南山上猜謎,便如眾人所見,山頂沒了猜謎的彩蓬。於是我就邀他一起在那台上向北觀魚,台在溪之上,可謂『濠上』,邀他一起可謂『相從』,便是『相從濠上觀魚』。當然就『中』了他這謎題的『意』」----告示中所稱的「局」正是這謎局,並非眾人所見的雅局;所謂『中意』,中的不是指那老者的意,乃是這謎題的意啊。
「哦----」靖王恍然大悟:「怪不得你上台之時與我說『不用猜』三字,就是『不用射虎』的意思。」
「正是!」
「我看那老者以棋譜相贈之後,又有攀談,可是有何交代?」
「確有囑託,只是教我不得與人道也,恕弟不能相告。」
「哦,是愚兄冒昧了。」那靖王何等豁達,隨即止住了話題,又道:「愚兄還有一事不明….」
「但說無妨。」
「倘有人看出是局,卻無賢弟這般機敏,便自擬詞句牽強附會,也可勉強解之,那老者豈不吃了啞巴虧?」
子塵笑道:「兄長所言極是,那老者豈未料到?固早有布置。」
靖王更驚:「當真曲徑通幽,機關重重。」
「卻是如此。機關其一:來時我便聽出那編磬所奏乃《木蘭花慢》調,正是袁通甫所做此詞的詞牌,所以還需中此曲調之意。其二,袁通甫此詞中還有『花淡淡,竹疏疏』之句,意與《花竹譜》相和。若是自編詞句,雖能中其一,難以三者皆中,故而萬無一失。」
靖王拍掌大笑:「甚妙!甚妙!只是這局中局機關絲絲入扣、深藏至此,賢弟何以能窺探天機?」
子塵道:「兄言重了,雖說猜謎本是靈犀偶得之事,但因這謎局確過艱深,故那老者留了餘地,也算是有贈譜的誠意。」
「善哉,竟還有玄機?」
「嗯,你看那落款之處,寫明是『鏡初老人』。」
「那又如何?」
「兄可知袁通甫的堂號?」
靖王笑道:「愚兄讀書未求甚解,全然不記得了。」
「那袁通甫堂號『靜春』,故其詩集名曰《靜春堂詩集》,『鏡初』乃『靜春』諧音,當是提示之用。所謂『鏡初老人』必是特為這謎局起的,只為有所提示,並非真名號。」
靖王不禁嘖嘖讚歎:「果然滴水不漏!賢弟真少年俊傑,當世無雙!」
「兄台謬讚!不過此謎局確也算是文心獨具、冠絕古今了。」子塵乃是志得意滿,乘興說道:「若說這《木蘭花慢》詞牌也是流行得緊,自柳永以降,多有所做,稼軒傳世就有兩首。」
靖王真也豁達,馬上言道:「愚兄不才,只知『漢中開漢業』一首,卻不知其二。」
「無妨,古今文章汗牛充棟,任誰也難盡知。只因今日我爭這棋譜為的是家中小妹,而我們兄妹卻分多聚少,又適從《木蘭花慢》中取栗,乃想到元代有梁貢父亦做此曲一首,頗具玩味。」
「快說來共賞。」
「那就讓兄台見笑了,」子塵因唱道:
「問花花不語,為誰落,為誰開。
算春色三分,半隨流水,半入塵埃。
人生能幾歡笑,但相逢、尊酒莫相催。
千古幕天席地,一春翠繞珠圍。」
只唱了上半闕,靖王便嘆道:「好一個『半隨流水,半入塵埃』!好一個『人生能幾歡笑』!且看那登台之人紛紛芸芸,你方唱罷我登場,還不都是意氣風發而來,黯然傷神而去,只兄弟你一人遂了心愿呢。」
「是啊,我輩皆是芸芸,無非是人生大戲台,戲台小人生爾。」
言罷,二人已是心意相抵,哈哈大笑而去。
附:【元】袁易《木蘭花慢.喜玉田至》
渺仙游倦跡,乍玄圃,又蒼梧。
甚海闊天長,月梁有夢,雁足無書。
泠然御風萬里,喜紅袍、還對紫霞裾。
一自黃樓賦后,百年此樂應無。
蕭閑吾愛吾廬,花淡淡,竹疏疏。
更歲晚生涯,薄田二頃,甘橘千株。
諸君便須小住,比桑麻、杜曲我何如?
不用南山射虎,相從濠上觀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