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自殺
至此,我好像突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從小到大母親對我的冷漠、父親對我的溫和而始終不親近,還有外婆臨終時那欲言又止的神情。
我突然覺得腦子一片混亂,茫然地在雨中走著,也不知走了多久,走到了什麼地方。
雨水模糊了我的視野,卻看到前面有一個黑影急沖沖地穿過密集的雨簾往我這邊跑了過來。
來人突然抓住我的肩膀,神情很著急,似乎說了什麼,我只看到他的嘴唇開闔,卻聽不清他說了什麼。
他緊緊地攬著我往前面走,我迷迷糊糊被動地踉蹌著跟著他走。
他打開車門,把我塞了進去,開了暖氣,又拿了毛巾幫我擦去滿頭滿臉的雨水。
被暖氣吹了一陣,我感覺意識好像慢慢地回歸,這才看到顧風一臉擔憂地看著我。
「發生什麼事了嗎?」他擔憂地問道。
我突然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說,說你的繼父其實是我的親生父親,說我的親生父親為了跟你母親結婚,捨棄了我的母親,而我的母親不允許我們在一起?
這一切既荒唐又巧合,比電視劇還要狗血,可是它偏偏是真的。
「夏清,」他輕輕地晃著我的肩膀,「你怎麼了?」
我苦笑了下,心裡千絲萬縷千言萬語,到嘴邊只化作一聲嘆氣:「我沒事,你送我回去吧,我覺得很累。」
說完,我疲憊地閉上眼睛,有點昏昏欲睡。
他把我送到了家裡,看著我睡下了才離開。
我睡得不好,夢到了一個暗暗的小房間,有個小女孩怯怯地扒著門縫往外看,客廳里坐著一個漂亮的女人,可是那個女人卻獃獃的坐著沒動,眼神渙散。
房間里的小女孩的眼睛里透著驚恐和茫然,淚痕猶在她臉上未乾,一雙小手死死地抓著門沿,短短的指甲因用力而泛白,想開門卻又不敢。
我想走過去,問問她發生什麼事情,想告訴她不用害怕,可不知為何卻無法走到她身邊。
那個小女孩最後卻把門關了,爬到床上,把自己蜷縮成一團。我努力想看清她的臉,終於借著窗口的一點微光,我看到了她的臉,竟然就是我自己。
我記起來了。那是小學三年級的事情,我寫的作文《我的媽媽》得了學校作文比賽第一名,老師很高興,讓我也寫一篇《我的爸爸》練練手,她要求我對不同的家庭成員進行描寫和敘述,鍛煉作文能力,為下學期去參加市裡小學生作文比賽做準備。
我揣著第一名的獎狀和獎品——一個厚厚的筆記本,興高采烈地回家去,想討媽媽的歡心。
媽媽看了我的獎狀,神情雖然淡淡,但嘴角似乎露出微笑,眼神比平時溫柔,她甚至還伸手把我臉上被風吹起的亂髮拂到兩頰。
我覺得已經很滿足了,想到老師說的要求,存了幾分想得到媽媽關注的心思,喜滋滋地說:「媽,老師讓我寫一篇《我的爸爸》,寫好了,以後就可以去參加市裡的作文比賽。」我小心翼翼地看著她的臉,語氣裡帶了幾分撒嬌的意味,「媽,你能不能教我寫『我的爸爸』?」
她卻突然怔了下,臉色驟然沉了下來,再看向我時,眼神竟駭人得很。
她忽然抓住我的肩膀,使勁地晃,聲音尖銳:「你沒有爸爸,聽到沒有,聽到沒有!」
年幼的我不知道她為什麼這樣說,我明明有爸爸呀!
可是我不敢還嘴,只覺得害怕不已,眼淚止不住地流,只能不停地叫著「媽,媽……」
她突然放開我,好似累極了跌坐在靠椅上,不再看我。
我怕極了,躲到了房間里,顫抖著扒著門縫看到她坐在客廳里一動不動。
有很多年不曾夢見小時候的事情了,我以為很多事已經忘了,卻原來潛意識裡一直牢牢地記著。
我從夢裡醒來,出了一身的冷汗,黑暗裡能聽到自己的心怦怦在跳,隨手抹了把臉,竟摸到了一片濕涼。
我重新闔上眼睛,可是睡不著,只覺得一會冷一會熱的,迷迷糊糊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睡著了。
再次醒來是因為渴極了,才一睜開眼睛,就覺得頭痛欲裂,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氣。
緩過一陣頭痛,才發現入眼是一片白茫茫,空氣中有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
一回生兩回熟,我很快就意識到這裡是醫院。
「啊,醒了醒了,終於醒了!」這個大嗓門除了李曉婉也沒別人了。
我怎麼覺得這句話很耳熟,想了好一會才記得上次生病住院曉婉也是喊的這句……
歷史真是驚人的相似,豈止相似,簡直就是雷同。
我還有心思自我調侃,半年進了兩次醫院,想想也是好笑,都快趕上林妹妹了。
這麼一想,還真的輕聲笑了下。
「噯,我們都被你嚇死了!」曉婉誇張地喊了聲,「嚯」的一下坐到我的病床邊上,「你半夜一直哭著喊媽,媽,怎麼叫你都叫不醒,腦袋燒得跟塊碳似的……」
我一怔,臉上的笑意也淡了下來。
「曉婉,你先回去休息吧。」旁邊突然有把沙啞的男性聲音,他頓了下,又說,「凌宇森應該快到了。」
剛才還氣焰囂張的李曉婉聽到這句話,好像被捏住後頸的小貓,一下子就老實了。
半晌,才扭捏地說:「那,那個,我不打擾你們了哈!」
「辛苦你了。」那把沙啞的男性聲音溫和地說。
曉婉乾笑兩聲,說了句「哪裡哪裡」,然後飛快地閃人了。
難得看到曉婉這副模樣,我不由得笑了聲。
「嗯?還有精神笑,看來病快好了。」旁邊的男聲涼涼地說,語氣帶了幾分調侃。
說完,他輕輕捏了下我的臉頰,眼裡有幾分探究的意味。
我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輕輕笑了下,才說:「我好渴。」聲音啞得不像話。
他端來一杯溫熱的水,我一口氣喝完了才覺得火燎般的嗓子舒服了些。
「這就是你說的沒事?」顧風微沉下臉,語氣帶了幾分不滿,「發生什麼事了?」
我怔怔地看著他,不知是生病的緣故還是其他,只覺得嘴裡發澀,想開口都覺得嘴皮沉重得很。
末了只化作一聲輕輕的嘆息,我抬手拂過他的眉毛、眼角和眼窩,他的眼睛有紅血絲,眼窩發青。
他已經這麼辛苦了,我又何必再增加他的煩惱。
我輕輕地搖了搖頭,笑笑地說:「真的沒事。」想了想,又補充了句,「是我媽……她最近情緒不太穩定。」
「你……」他剛開口,手機鈴聲響了,是孫常生打來的,他微微皺眉,起身走到窗邊,接起了電話。
我聽不太清楚他說了什麼,只看到他的眉頭越皺越緊,面沉如水,掛了電話。
他走過來,還沒坐下,手機又響了……
他接連著接了幾個電話,掛了最後一個電話的時候,他揉了揉眉心,才走到我身邊。
「公司很忙吧?你有事先去忙,我沒什麼事,下午就可以出院了。」他剛想開口,我就搶先說了。
他沉默了片刻,在我的額頭輕輕一吻,似是嘆息:「抱歉,我需要回去處理些事情。我晚點來看你。」
我笑了笑,用手指輕輕推開他緊皺的眉心:「嗯,去吧。」
他抓住我的手指,輕輕地落下一吻,臉上有些歉然。
他走後,我對著白晃晃的天花板發獃,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只能深深地嘆了口氣。
躺了太久,身體僵硬得很。
外面的陽光還不錯,我汲著拖鞋,晃悠著走出病房。
可能是因為昨天下了一場雨,今天的空氣清新了許多,住院部後面有個小花園,栽了很多綠色植物,有的病人在散步,有的坐在廊間的長椅上曬太陽。
人總說難得糊塗,糊塗的人容易快樂。過去我是不認可這種說法的,可現在,我真希望自己從來都不知道事實的真相。
如果不知道真相,我就只是一個不受母親疼愛的孩子而已,而不是一個怨恨的惡果。
這麼多年,她每每看到我,都會想到那個人吧,她心裡該是充滿了怨恨的吧,怨恨那個人對她的始亂終棄,怨恨我來到這個世上,而我的存在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這一切。
這麼多年,她從不曾親近我,或許我應該感謝她沒有在我一出生時就掐死我。我輕輕捏著綠色的植物,自嘲。
「噯,愛護花草,人人有責。破壞公物是要罰款的喲。」一個溫和的男聲在我旁邊響起,語氣略帶了幾分笑意。
聲音有點耳熟,我循聲轉過頭去,噯,竟還算是個熟人。
他溫和地笑,一身白大褂襯得他氣質儒雅,斯文溫和。
「俞醫生?你怎麼在這?」我有點驚訝,這都能遇到他。
聞言,他偏了下頭,臉上的笑意更甚。
「啊!你在這上班?」我才反應過來,他一個醫生出現在醫院,還能幹嘛?
他笑笑地點了下頭,問:「你生病了?」
「嗯,感冒發燒而已,沒什麼事。」我笑笑。
「感冒發燒也不是小事,要多喝水,保證充足的睡眠時間,平時要注意適當運動提高免疫力。」他關切地叮囑,頓了下,無奈一笑,「噯,職業病又犯了。職業病,醫生都無法自醫啊。」
我被他自嘲的口吻逗得笑了出來,很是配合地說:「嗯,有病還是得按時吃藥的。」
他看了我一眼,無奈一笑,突然想到什麼:「剛才看到你在發獃,有煩心事?」
他是個很敏銳的人,總能看穿我的某些想法,就像那次在黃離相親的飯桌上,他一眼就看穿了我在胡編亂造。
雖然敏銳,卻不會讓人覺得不適,相反的,讓人覺得很放心,可以放心把事情告訴他。
也許是陽光太暖和,曬得我頭腦有點昏沉,又或許是我真的很想為這麼多年的委屈找一個可以聆聽的樹洞,於是,在這個安靜的午後,我跟他說了這個故事,只不過我沒有告訴他這個故事的真實人物,只是說,有一個小女孩,從小她的母親就不喜歡她……
最後,我看著虛空中的一縷淺金色陽光靜靜地落入花園中央小水池裡,頃刻就消失在微微蕩漾的水面上,喃喃地問:「你說,她是不是根本就不該來到這個世上?」
他安靜地聽完我說的故事,臉上依舊平靜溫和,半晌才淡淡地說:「《活著》裡面有一句話——我們會來到這個世界,是不得不來;我們最終會離開這個世界,是不得不離開。」
我靜默了好一會,太陽斜斜的已將近西落,天空一片橘紅,好像遠處燃起了一團團火焰,我轉過頭看了下他,突然笑了:「誰說不是呢。」
我站起來,攬了攬身上的衣服,笑笑地說:「聽君一席話,勝看十部劇。感謝俞醫生的金玉良言,為表謝意,改天我請你吃飯。」
「喲,這可是你說的,別耍賴。」他笑笑地說。
「噯,不就一頓飯,瞧你說的。」我似乎覺得心情開朗了許多,跟他說笑。
「那就一言為定了。」他站了起來,看了下手錶,說,「我得回去值班了,你早點回去休息,爭取早日出院……請我吃飯。」
「哈哈,行啊。」我向他揮了下手,汲著拖鞋晃晃悠悠地往回走。
為什麼會跟他說這些事情呢?我這才後知後覺地想,也許是因為他身上那種亦兄亦友的感覺讓我覺得心安。
我以為我和俞辰的關係也就止於此了,不甚熟悉的普通朋友,誰能知道,後來我和他之間卻發生了那麼多事情……
太陽終於徹底地西沉了,鉛灰色的天空突然間就暗沉下來。我本想找主治醫生要求出院,醫生看了下我的驗血報告,板著臉回絕了我的要求。血小板偏低,要留院觀察。
我一怔,又笑了,按照電視劇女主角的劇情,聽起來應該是白血病的走向。
可惜想當回女主角都不行,第二天,我就退燒並且順利出院了。
俞辰說得對,或者應該說余華說得真好,我們會來到這個世界,是不得不來。
我決定放下過去,不再偏執地去追求所謂的原因,餘生那麼長又那麼短,而我們最終會離開這個世界。
日子似乎又恢復了平靜,平靜得讓人身心放鬆甚至是懈怠。
正當我以為這種平靜會無限期延長下去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情,徹底打破了我平靜的生活。
七月底,天氣熱得讓人煩躁,我一整天都覺得有點心煩氣躁。下午四點,我接到了父親的電話。
雖然他不是我的親生父親,但從小他便是家裡的頂樑柱,在我心裡是高山一般的存在,可是他竟然在電話哭了起來。
母親割腕自殺,被父親及時發現,送到醫院搶救,人現在還昏迷著。
我緊緊地抓著手機僵在原地,只覺得父親的聲音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嗡嗡的聽不清楚。
我以為我是怨她的,怨她把一腔怨恨都轉移到我身上,可是聽到她自殺,我只覺得心突突地狂跳,腦子一片空白,冷汗從額頭流出。
那一刻,我竟如此害怕,卻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情。
那年,我問她能不能教我寫「我的爸爸」,她瘋了一般沖著我狂喊,我嚇得大哭,跑回小房間,扒著門縫偷偷地望外看,最後蜷縮在床上,哭累了睡著了。
迷迷糊糊間,似乎有一雙溫柔的手撫上我的頭髮,她撥開我臉上的亂髮,還輕輕地擦了擦我的臉。
她似乎坐在我的床邊很久很久,我恍恍惚惚的覺得她一直在看著我,目光溫柔。她身上淡淡的香氣很好聞,我迷迷糊糊的又睡過去了。
我一直以為是夢,現在才知道其實那不是夢,是她。
掛了電話,我很冷靜地跟公司請了假,還把一些工作交代給了黃離,離開辦公室的時候,外面還是艷陽高照,明晃晃的陽光照在臉上火辣辣地疼。
我攔了一輛的士,車裡的冷氣突然把我凍得一個激靈,看著「噝噝」噴著冷氣的出風口,我忽然想起了一些事情。
那時候我三歲,夏宇還沒出生,父親去上班,她那會也還在學校教書。白天他們就托鄰居的江奶奶照顧我,晚上下班就把我帶回家。
三歲正是好奇心極強又活蹦亂跳的年紀,我喜歡東摸摸西碰碰,江奶奶的爐子上燒了一壺水,她坐在旁邊看著。
老人家上了年紀就容易犯困,她看著看著就打起了瞌睡。
我好奇地去拎了下水壺,水壺太重,而我根本拎不穩,水一下子就淋到了我的腳上,我「哇」的一聲就大哭了起來。
江奶奶嚇得立馬就清醒了,看到我的腳上起了大大的水泡,老人家嚇得六神無主。
還好這時候媽媽下班回到家,聽到哭聲,她立馬趕過來,看到我起了水泡的腳,她的眼淚當場就下來了,急急地抱起我就往醫院跑。
那天也是個大熱天,汗水混著淚水從她的臉上滴落,有些滴到了我的臉上,滾燙滾燙的。
自打那件事以後,她就從學校辭職了,留在家裡照顧我。
我亂糟糟地想著很多事情時,的士已經開到了醫院樓下了。
我一口氣跑到了她的病房門口時,看著那緊閉的門,我突然沒有勇氣推開它。
門從裡面被拉開,是父親,他看起來很疲憊,看到我的出現,嘆了口氣,有點欲言又止,但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
我走進病房的時候,一股熟悉的消毒水的味道撲鼻而來,入眼是一片白茫茫的牆,白色床單下有個小小的隆起的形狀。
從前我只覺得她很瘦,卻不知她竟這麼瘦。蒼白的臉頰凹了進去,看起來竟好像老了許多,明明上個月我才見過她。
她的手纖細乾瘦,手腕上纏著厚厚的紗布,我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指冰涼,我心裡突然驚慌起來,冷靜下來才發現她手上的脈搏微弱地跳著。
我坐了很久才走出去,看到父親面色沉重地坐在廊間的長椅上。
「爸,發生了什麼事?」我坐到他旁邊。
他沉默了好一會,才嘆了口氣:「我也不知道,今天早上你媽接到一個電話,好像是個女孩子,叫唐什麼……對了,叫唐菲。因為明天我要出差,所以下午提前下班,沒想到回到家就看到你媽……」
唐菲?她怎麼會找上我媽?她找她做什麼?我毫無頭緒,直覺告訴我,我媽自殺的事情肯定跟她有關。
我走到走廊盡頭,撥了唐菲的電話。
「唐菲,我是夏清。你今天打電話給我媽都說了什麼?」電話很快就接通,我直截了當地說。
「夏清,你這是什麼口氣?在質問我嗎?」唐菲氣定神閑地反問。
「我再說一遍,你今天打電話給我媽都說了什麼?」我沉著臉又說了一遍。
「哦,你這麼想知道?那我就告訴你吧。我只不過跟她說了些實話。」唐菲似乎笑了下,才又開口,「她真是可憐,自己被男人拋棄,女兒背著她跟親生父親的繼子在一起,這麼不要臉的事情都做得出來。要是我有這麼個女兒,估計我都沒臉見人了。」
我不知道她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只感覺心裡一片冰涼,原來因為我,她受了那番羞辱。
我死死地摳著窗戶下面的金屬邊框,摳得指甲都斷了,斷甲陷入了肉里,血流了出來,我卻不覺得疼。
電話不知道什麼掛斷的,我死死地抵著窗戶的邊框上,堅硬冰涼的邊角嵌入了我的額頭,那點刺痛終於讓我恢復了清醒。
父親不知道什麼知道走了過來,他輕輕地攬著我的肩膀,他剛才並沒有聽到我和唐菲的通話,可是我覺得他應該都猜到了。
但是他什麼都沒問,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嘆了口氣:「你媽醒了,你進去看下她吧。」
我在原地佇立了好一會,才深吸了口氣,一步一步地走去她的病房,我已經做好了所有準備,即使她用最難聽的話罵我,我都會承受。
可是,當我終於走到她的病床旁邊的時候,她只是凄哀地看著我,淚水盈眶,聲音微弱卻堅定:「答應我,離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