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何是歸處

第六章 何是歸處

這一瞧,元黛的睡意立刻消散,因為直覺告訴她,接下來不會是好事發生。提燈籠的兩人應都是穿的類於夜行服的衣裳,沒在黑夜中,看不清明。他們的臉也是朦朧,連基本的輪廓也摸索不出。他們走進屋裡,照亮了火后的殘屋。

幾具殘軀的影子晃過眼前,元黛堅持了半日不去看終還是在此刻瞧見了。她將唇咬的發白,咬的唇齒皆在顫抖,她無聲的從倚靠的柱子上滑落在地。但最後關頭她還是用了力氣托住了自己墜向地面的身軀,畢竟此二人定有功夫傍身,耳力不會差,若真叫那二人聽著動靜,便再無逃生可能了。

只是因為一而再再而三的劫後餘生,一向不畏生死的她,方愈加珍惜生存的時刻。

「怎麼才三具屍體?不會給逃了一個吧?」其中一人怪道,聲音極輕。

「怎麼會?這麼大的火,任神仙怕也難逃。那男娃兒小,燒成灰了也說不準。」聽這人語氣,明顯是想儘快敷衍了事。

「小嗎?」

「嗯,我見過一面,也就,」那人不耐煩道:「一兩歲吧。」

蘇秉生來就長的矮,特顯小,說他現在不過五六歲也有人信,這人見過這男娃兒,也不知是哪年哪月的事情了。

「那行吧行吧不管了,可以交差了。」

兩人隨即又躡著手腳出去了。

光點愈來愈遠,最終消失在門口,那柱子後邊兒的小小的一團身影緩緩下蹲,最終跪坐在地,她捂住臉頰,儘力攔截著源源不斷湧出的淚水。

最怕的,最怕的就是不是意外。

次日一早,村裡人去報了案,雖大傢伙兒誰人不知誰人不曉管這村兒的「父母官」大人是個「關係戶」,不管事的,但依然還是存了念想。

元黛也早聽說這位「父母官」是通過他姐夫、貴嬪娘娘邵氏母家如今的當家人、貴嬪娘娘同父異母的兄長這層近不近遠不遠的關係做的官,跟所謂的在其位謀其政的清廉好官那是八竿子都打不著,只不過是一天到晚四處跑跑轉轉,好像是在履其職,實則就是幾日一次的郊遊活動。本縣裡頭玩夠了,就偶爾到臨縣「奉公差」「拜訪」,實質如何,自然也不得而知。

百姓自然是苦,又不敢說,更沒處說。元黛苦笑一聲,國之盛世,街衢巷陌,處處繁華。然而繁華的背後,又有誰會去關注。只盼這知縣還尚存一點良心,能助自己查明些許真相吧。

然而事實證明,這些人的良心無一不被狗給吃了,也不知道哪來這些子狗,又哪能吃的下去的。

已逾晌午,元黛在地上又一次畫下圓圈,她每隔差不多兩刻鐘便畫一個圈,現下已經是第十四個圈了,方瞧見胖胖的男人闊步走進來,龐大的身軀微微顫抖著,他艱難的移動著,彷彿一坨肉在地上挪騰。

本已做得很闊大的衣裳套在他身上仍舊顯得緊繃,而頭上的烏紗帽則更是。烏紗帽自然是不可隨意更改大小規格的,這擺在常人腦袋上一派清廉正直好官模樣的一頂好帽子,擺在他腦袋上則恰恰相反,那顯得一丟丟大,還不及他臉的四分之一。然後烏紗帽下面——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太胖給擠的,只有一條細細的縫的眼睛幾乎是看不見的。

「縣長大人,請。」這坨肉身邊的人賠笑著一路如請尊佛一般的請知縣進來,還一路提醒著「小心門檻」「小心地上臟灰」之類的話,還時不時賠笑著幫拂一拂肉先生青黑色的衣衫上莫須有的「灰塵」。

因奉霈縣是個小縣,未足萬戶,所以只可稱長官作「縣長」而非「縣令」。這引得這坨肉……不,這位知縣大人不滿諸多,所以大多數人從來都只稱「明府大人」。身邊這人定也是不常在這坨肉身邊的,竟還敢觸此霉頭。

不過,此時此刻的元黛並不能像往常一樣的幸災樂禍,而是隱隱擔憂——倘若這坨肉唯一的一點點良心因為心情不好而自己把它給吃了怎麼辦?

元黛暗嘆了口氣。「民女元……蘇願之,蘇家小女,僥倖逃脫此禍。明府大人,此處火起並非意外,望與大人詳細道來,以明民女父母弟弟死之真相。」

那坨肉回首,瞥了元黛一眼,繼而看向身邊人:「這小姑娘誰?」元黛知自己方才的一番苦心介紹人家壓根兒就沒聽進去,又欲重複,未待開口便聞見那坨肉身旁諂媚的那人道:「哦,回大人,那丫頭是蘇家僥倖逃脫此難的小女兒。」

那坨肉「哦」了一聲,繼而又轉過身去。

「明府大人,此次火起早有預謀,昨夜縱火之人還前來查看屍體。大人英明,民女早有耳聞,此番請求大人,察民女父母親人真正死因!」

「哦?縱火之人不逃的遠遠的,還回來?」那坨肉挑了挑莫須有的眉毛。

「正是,兩個人同來的,民女昨夜在此待了一宿,方看到的。兩人此次正是來查看我家有無死絕。」

那坨肉笑了兩聲:「哦,只你看到了?」嘲諷。

元黛如果此時此刻還沒聽出來那坨肉淡淡的嘲諷,那她就枉費上天一番苦心讓她活了這十五年了。

呃,都十五年了嗎?

元黛忍不住跑了個神兒。

然而這跑神的行為,在那坨肉看來和示威沒什麼區別。

唉,沒辦法,這就是有文化的人和沒文化的人的,有素質的人和沒素質的人的差距所在,唉,沒文化真可怕。

元黛一直以來都自封「很有文化素質超然」的人,當然在文化這一項上,她的數學英語物理化學一定可以算是很好的了,這一點毋庸置疑。

「小姑娘,本官想著……這東西不好說,誰知道,這是不是一場渾夢呢?」

元黛頷首:「屍體被人翻動過,有跡可循。」

那坨肉輕哼,恍若未聞,與身邊人說笑著繞了一圈,不住咂嘴感嘆,可惜哉,可惜哉。

而接下來更荒唐的是,那坨肉一堂堂知縣「父母官」,竟任由手下肆意在蘇家翻找財物據為己有,幸虧元黛已經自行尋了一些放在身上,不然豈不都要遭殃。

一行人如逛花園般行走一周,皆笑語晏晏,唯元黛一人靜立,敢怒不敢言,衣衫畔雙拳緊握。

忽憶起自己腦後還簪著孔雀雙尾釵,雖然那釵不值錢,但自己可絕不能丟了它,所以不得不保險起見,元黛暗壓下怒火平靜下來,襯無人注意,悄悄的折了一枝樹枝替下雙尾釵。卻不料被一個隨從粗魯的搶了走,然後一臉嫌棄模樣的拿去研究一番,道:「不值錢的破東西。」然後狠狠擲在了地上。

雙尾釵斷了一支尾,元黛猛的撲過去拾起,她惡狠狠的瞪向那人。

「切!瞪什麼瞪再瞪挖了你的眼睛!小丫頭片子!」然後他壓低聲音壞笑道:「說不準就是賊喊捉賊呢!」

元黛怒,拿了釵就要往那人身上招呼,自然被那人躲過,元黛被重重的推到地上。那坨肉淡淡看她一眼,繼而轉身去,在一群「大人英明」的諂媚聲中被眾人簇擁著含笑離開,留下一片比之前更加糟的狼藉。

最後一絲希望破滅,巨大的痛楚與絕望襲來,元黛抱著腦袋哭起來。不知何時周遭已然清靜下來,逼迫她漸趨平靜。她抱膝坐在空地之上,散亂髮絲,手心兒里捧著一支斷釵。

第二日天微明,眾人早起去田裡耕作。此時正是下種的好時候,若錯失此良機,怕是年終時候連賦稅都交不起,更別說一家老小的口糧了。而過了半日,眾人才發覺蘇家寂靜無聲了許久,方去查看,怕元黛想不開出什麼事,尋了一番,卻並未覓得跡象,只於一根被狠狠折了四五段約發簪子長短的樹枝,丟在地上。

蘇家所余唯一孤女,自此人間蒸發,無人知其去向。

鎮上非趕集的熱鬧日子,街上便多少稀疏,沒太多人來往。做簪子多年的老鋪子里,元黛隨意挑了一支繪木蘭的陶瓷簪,想想那些穿越小說中所寫,古代男孩子多吃香呀,嘖嘖,男尊女卑,愚哉愚哉甚愚哉!她這樣想著,又拿了一支沒有任何花紋的男士翠色仿玉簪,攜在身上以備不時之需。

現在的她,叫元黛,蘇願之已經死了。當然,她會為死去的蘇願之以及蘇願之的家人報仇雪恨,以慰他們的在天之靈。至於化身為男兒身的她,便叫做袁,袁,袁申吧!她忽然想到了人蔘。

穿越過來的她年紀還並未及笄,但她可不管這些,畢竟本小姐心理年齡已經十五歲了,至於個頭,我們長的小不行嗎?她不管不顧的便把所有頭髮束上去了,本來規矩這東西於她就毫無恪守的必要。

蘇家明擺著是被尋仇的,準確來說,還是絲毫掩飾也無的尋仇之舉,甚至有些刻意留下痕迹教人知道的意思,不是說恆州國的治安頂好嗎,那麼,究竟是如何龐大的勢力,才能在天子腳下如此毫無顧忌的為非作歹?

插好簪子,元黛對著鏡子,無奈的嘆了口氣。鏡子里的這個小丫頭稚氣未脫,個子也是一點點大,如何也裝不像少女,現下里這般裹了一身闊大的衣裳掩飾身軀的單薄,似也無多大用處。

路過糖人鋪前,依舊是一群小孩子團團圍著嘰嘰喳喳,只可惜物是人非,連歷兩世家禍不斷,她也再非原來那個捧個糖人就開心的小女孩了。轉身揚長而去,一直到離開鬧市,她方駐足回望那越行越遠的集市,頓了頓,微微頷首。

天地漫漫,何是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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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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