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萍蹤夜話
「夢遊天姥吟留別」不愧是天台武技的峰巔絕頂、集一代宗師蔣聽松畢生心血的得意之作。沈瑄每日由蔣靈騫指點講解,一招一招學來,只覺得每一招都是精彩紛呈、不可思議。往往一招使完,還不到變老,就自有后招綿綿而來,靈活無比。再帶上前後招數連貫組合,變招無窮無盡,更有天台輕功作底蘊,劍光輝映,如鶴如風。沈瑄本來聰明穎悟,練習這樣的劍法,覺得興味盎然,武技大進。不過即便如此,每日里也只練得一兩招。蔣靈騫說以劍法難度而言,這也就快得匪夷所思了。轉眼快過了一個月,秋風蕭瑟,衰草寒煙,金陵城中落下了凄凄的微霜。沈瑄卻已經練到了『雲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蔣靈騫時時坐在竹椅上,用一根木棍給他喂招,教給他臨敵迎戰之法。沈瑄是個學一悟十的,頗能靈活機變,有時竟能自出機杼,使出些原本沒有的變招來。練到後來,蔣靈騫因為不能走動,有時還要輸與他。她心下歡喜,往往笑說「真是收了個好徒兒」。日落之後,臨水夜話,吹簫彈琴。蔣靈騫總還是要聽沈瑄自彈一曲。沈瑄卻有了新的發現,原先那《五湖煙霞引》總也彈不出,後來發現它本是劍譜。但此時沈瑄用那架墨首琴,竟將五套曲子一一地都彈奏了出來。墨首琴經過一番烈火焚燒,音韻寬廣優雅,深沉明銳兩面俱全。別的琴彈不出的音調,墨首琴上卻可以履險如夷,越轉越高,一忽兒又飛流直下,黃龍入海,在深不見底處興風作浪——當然也須得沈瑄這樣的高手才能辦到。這《五湖煙霞引》終於可以連成一曲,聽來似乎是極美妙的曲子,只是彈奏太難,沈瑄練習許久,雖勉強成曲,依然難以窮察其意蘊。 日子一天天過去,所幸從未有范府的人來滋擾,夜來夫人更是沒影兒。蔣靈騫的右腳早已復原,折斷的左腿也漸漸好了。沈瑄給她拆下夾板,以手輕探,斷骨連接之處了無痕迹。蔣靈騫下地走走,行動如常。沈瑄便問她打算何日起程回葫蘆灣,蔣靈騫笑笑道:「不忙。」 這天夜裡,那個怪客又一次從屋檐上飛過,沈瑄早就習以為常,並不在意。忽然他的房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烏衣人影輕快地竄了進來,他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被那人點中了穴道。 沈瑄不能言語,卻聽見一個聲音在耳邊說道:「沈郎,你躺著別動,我出去一會兒就回來。」 蔣靈騫早就對那個怪客十分好奇,不知他一個月來晝伏夜出的幹些什麼。只是她腿腳不便,無法去查探究竟。如今傷好了,自然要出去追蹤一番。她卻怕沈瑄阻撓,所以先點了他的穴道。 蔣靈騫躍上房頂,極目望去,剛過三更,上弦月已經落山了,只有滿天朦朦的星光,隱約看見那人一身夜行衣,黑布蒙面,向范府中奔去。蔣靈騫當即使出天台宗飛檐走壁、落地無聲的絕技「玉燕功」,遠遠地追著那人過去了。 翻過高高的圍牆,那怪客落在范府一所小樓頂上,二樓的小窗半支著,透出燈光。蔣靈騫根據地形看來,依稀記得是范府的書房,心道:此人多半是在打范家武技秘籍的主意,那這場熱鬧可也沒什麼好看的了。但是怪客只是略略停留了一會兒,就又縱身躍開,蔣靈騫也就跟上。她跟蹤了這人一程,察覺他武技不弱,但若論輕功,遠遠不及自己,料想不會被他發現,於是緊緊跟著。 轉過幾個牆頭,那人又在一所房子前停了下來,默默地思忖著。那所房子不大,全是用大石砌成,四圍竟連一扇窗戶也沒有。這個地方藏在樹叢假山之後,十分隱秘。蔣靈騫住在范府之時也未曾見到過。她想了想,這必定是范府十分機要之地。范家為富一方,有的是錢,這裡是個金庫也不一定,當然可能也有寶刀名劍之類。原來這怪客是個大盜。蔣靈騫正琢磨著是全身而退還是順手牽羊也撈范定風一把,那人卻又躍上房頂,向范府的後院奔去。蔣靈騫只好又跟上,忽然心存疑竇:這個地方既然機密,怎麼沒人把守呢? 怪客此時不在房頂上飛了,只是沿著屋宇間窄窄的巷道急急前行。想來他這一個月踩盤子都不知踩了多少回,左穿右拐的十分熟練,倒似閉著眼睛也能走似的。蔣靈騫緊緊跟在後面,生怕一個拐彎不見,失了他的蹤跡。她屏住氣息,腳下是踏雪無痕的「玉燕功」,那人一點兒也未察覺。只是越往後走,房舍越是簡單敝陋,已經到了下人們的宿處了,越看越不像有什麼寶貝藏著。可奇怪的是,偌大一個范府,連一個上夜的人也沒有。蔣靈騫暗暗焦急,這是鬧什麼名堂? 怪客終於在一間略微整齊的大房前停了下來,四周觀望了一會兒,從袖裡抽出一把明晃晃的短劍,砍開了大門上的鎖,推門進去。蔣靈騫想:怎生我也進去看看才好。那房子的窗戶灰濛濛的,似乎不宜窺探。忽然看見那房頂上有一個煙囪,不知為什麼做得十分寬大,足可容身。她輕輕落在煙囪旁邊,向底下望了望,只看見一個黑黝黝、圓乎乎的東西,似乎還反一點光。她將長劍架在煙囪口上,一手吊著,身子慢慢探下去。屋裡更無他人,那怪客正在肆無忌憚地東翻西找。奇怪的是這間房子里沒有桌椅床鋪,只是幾個碩大的水缸、米袋,長案上儘是魚肉菜蔬,牆角還堆著木炭。蔣靈騫還聞到了一股醬醋混著油煙的味道……這裡是范府的大廚房! 蔣靈騫又好氣又好笑,她辛辛苦苦跟蹤的這位怪俠,敢情是個餓死鬼,深更半夜獨闖范府,來廚房找吃的!她臉上甫露笑容,忽然暗叫不好:離她不遠處,房樑上匍匐著一個家丁打扮的漢子,一動也不動。她再仔細看了看,原來這間屋子的房樑上全都是人,個個全副披掛,眼中精光顯露——全是有功夫的,正緊緊盯著那怪客。蔣靈騫不敢造次,翻身出來,只蹲在煙囪口上向下看。她動作輕巧靈便,在煙囪中鑽上鑽下,不但無人聽見響動,衣裙上連煙灰也不曾沾上一點。她這時才看出來,今晚只怕非同小可,范家顯然安排好了圈套,等著此人入網,不一會兒就會有一場惡戰,那人恐怕占不了便宜。想到這裡,心中忽然有了主意,暗暗高興。 怪客此時正正地走到了煙囪下面,蔣靈騫注意地看著。怪客將煙囪底下那又黑又圓的東西掀了起來,那原是一口大鍋。鍋底下還有一些不曾燒盡的木柴,碎碎地掩在一起。怪客揀出一根較長的柴火,將炭木撥開,底下卻有一大塊乾乾淨淨不曾燒過的木板。他把木板撥到一邊,下面平放著一卷書。蔣靈騫心道:「是了,還是來偷范家的拳經的。」她很想看看到底是一卷什麼書,無奈光線太暗看不清楚。 那怪客好像十分激動的樣子,伸手去取那捲軸,忽然啊的一聲狂叫,將捲軸擲到了地上。蔣靈騫嚇了一跳,卻看見捲軸滾開,中間滑出一道銀光來。 「哈哈哈……哈哈……」房樑上埋伏的人紛紛躍到地下,大概十幾人眾,抽出兵刃把怪客團團圍住。怪客的右手已然受傷,並不出手迎戰,只是狠狠地盯著這一幫人。那些人笑罵道:「好小賊,偷東西偷到廚房裡來了!」 怪客啞著嗓子道:「叫范定風給我出來!」 「愚夫婦恭候多時啦!」門外翩然轉進一個錦袍公子,正是范定風,後面緊跟進一個笑眯眯的美婦,卻是夫人宋氏。 「范定風,你好無恥!」怪客怒斥道,「身為江南武林盟主,竟然使這等卑鄙伎倆,在這灶下暗藏毒蛇!」 范定風不疾不徐道:「尊駕差矣,此蛇乃是我們丐幫世代相傳的五步金環蛇,是警示小人、克敵制勝的法寶,怎算得卑鄙伎倆!尊駕深夜造訪,視我范家為無人之境。范某實在忌憚你功夫了得,又怕動起刀劍來失了和氣,所以出此下策,希圖留尊駕一步。」 怪客道:「今日算你陰謀得逞!」說著短劍挺出,沖向翼側的家丁,想殺開一條道出去。卻聽范定風緩緩道:「哎,小蛇雖名『五步』,倒也不一定是真的只走到五步就會死人。」 怪客聞言,知道丐幫毒蛇名下無虛,右手漸漸地不聽使喚起來,不由得停了下來,怒道:「姓范的,你欺人太甚!原來暗使詭計,騙我經書!我只道你范家在江湖上呼風喚雨,一點麵皮總是要的。你說你只借去一觀,到頭來卻賴下不還,與流氓無賴有什麼兩樣?我若不設法取回,難道我門中的秘籍從此讓你范家吞沒了!」 蔣靈騫心想:原來這經書卻是他的。只聽范定風笑道:「誤會,誤會。我既說是借閱,當然是要還的。只是現在還未練成書上的功夫,還了豈不可惜!不過,你說你來是為了取回你的經書,我卻不信,怕不是另有所圖?」 怪客道:「圖什麼?你金陵范家有什麼東西是乾淨的,我稀罕嗎?」 范定風笑吟吟地從地上拾起那捲經書,展開來遞到怪客眼前:「看看,這分明是我范家的《金風拳法》。尊駕竟對我范氏拳法青眼有加,不惜為之涉險,范某榮幸得緊。」 怪客驚得說不出話:「你……你……」蔣靈騫也暗自心驚:這范定風平日里正氣凜然的,原來竟然如此陰險狡詐。怪客長吁一口氣,終於鎮定道:「范定風你果然有謀略,這樣說來,昨天夜裡那幾個上夜聊天的家人,也是你安排好的了?」 范定風笑而不答,旁邊一個家丁朗聲道:「王三,你現在才發現,可也太遲了。昨日范公子特意安排我們哥兒幾個等你,知道你在窗外才說了那番話。」 被叫作王三的那個怪客點頭道:「不錯,你們一個人說經書一定在書房,一個人說已藏到了庫房內。還有一個人喝醉了酒,說是你每夜都將經書親自拿到大廚房來藏好,我本來是不信的。」 范定風道:「只是你看見書房亮著燈,而庫房外又撤了上夜的人,怕我故布疑陣,不敢擅入。這才到廚房來碰碰運氣,結果,果然找到了經書是不是?唉,其實你如果真的到庫房去,是不會被蛇咬的。」 王三恨恨道:「今日中了你的詭計,也算我無能。解藥拿來!」 范定風板著臉道:「可沒那麼容易!你一連三天在我的宅子里進進出出,還當我不知道!未免太小覷人了。今日不給你吃一點苦頭,將來傳出去,我金陵范家臉面何在?」蔣靈騫心道:你也夠了,他在你家進進出出豈止三天,一個月只怕也有了。 王三笑道:「是你理虧還是我理虧?我倒要看看你要給我什麼苦頭吃吃!」說著抄起長劍,道,「五步之內不死,我就在五步之間,逼出你的解藥來!」他跳出了蔣靈騫的視線,蔣靈騫只聽見噹噹當幾聲刀劍撞擊,然後又停住。范定風冷冷道:「我勸你站著別動,蛇毒一時不致攻心,尚可維持幾個時辰。不然,我不用出手,你自己就先倒了。」 王三狂喝道:「范定風,不用說風涼話!你不把經書還回來,我只要有一口氣在,都不會放過你!」 范定風神定氣閑道:「實話告訴你,我勸你趁早死了這條心。這經書固然不是我的,難道就是你的?你自己知道,究竟是令師親自傳授給你的,還是你自己從師父那裡偷出來的。」 王三氣得啞口無言。范定風又道:「那年你在廣州都做了些什麼?你害怕身敗名裂,要死要活地懇求我別把你那見不得人的事情講出去,卻只答應讓我看一眼你的寶貝經書。這筆交易,我是不是太虧了?」 王三道:「你全我名節,我只好為你赴湯蹈火。但經書是我們三醉宮的,卻不能因我一人而流落!」蔣靈騫心道:好,他果然是洞庭的,手上暗暗扣了一把綉骨金針。 范定風道:「我知道你把本門的利益看得比自己重,才一意地要拿回經書。但你以為經書是三醉宮的,名節就不是三醉宮的嗎?你的事情倘若傳到江湖上,我看三醉宮從此撤了祖宗牌位,關門大吉算了。舍卻一本沒人練得出的勞什子經書,保全大義,也划得來得很啊!而且,我索性把話都說明了吧!我雖然立誓不講出你在廣州的事,卻沒答應過別的。遠的不說,單單是你今晚到我家來偷盜《金風拳法》的事情,足可以令你們三醉宮顏面掃地了。」 這時久未開口的宋夫人終於柔聲道:「夫君,洞庭與我們范家一向交好,怎可不給人留面子?今晚的事,就此揭過不提吧。王三,解藥可以給你,但你以後別再來了。」 王三呆立不動,並不理宋夫人。突然,他大喝一聲:「范定風,今日你我同歸於盡吧!」蔣靈騫聽見底下又是一陣叮叮噹噹的刀劍鳴響。這一回,卻聽得出除了王三的一柄短劍之外,尚有兩把大刀。范定風改使雙刀了嗎?蔣靈騫又聽了一會兒,分明還夾雜著一個女子輕柔的腳步聲。原來宋夫人也參戰了。她不由得心中憤懣不平,從煙囪口探出頭往下看。 王三且戰且退,此時正好跳到了正對著煙囪下的灶台上面,范氏夫婦從兩翼攻上。只見王三居高臨下,短劍一抖,凌空而落,直擊范定風的天靈蓋,正是那招橫空出世的「鴻飛冥冥日月白」。劍刃上青芒隱動,劍風勢不可當,一望而知是使正宗洞庭劍法的高手。蔣靈騫暗暗喝彩。宋夫人見丈夫躲不過,不由一聲慘叫。眼見劍尖離范定風的頭頂只剩了不到一寸,王三的手臂忽地一軟,竟將劍落到了地上。范定風見他竟在緊要關頭蛇毒發作,不禁大喜,上前一腳將他撂倒。正要大刀加頸,頭頂突然傳來一聲斷喝:「好不要臉,倚多為勝!」 范氏夫婦大吃一驚,料想王三有強援到來,竟不禁退了一步。就在此時,一條白晃晃的綢練從大煙囪中甩下,就勢捲住王三的身子,嗖的一聲又拉了上去。動作快得不能再快,只一眨眼工夫兩人就消失了。 范定風驚駭之下,顧不得煤灰骯髒,從大煙囪中爬了上去,呼喝著:「來者何人?」宋夫人也緊隨其後。 當然是蔣靈騫救了那個怪客。她本來打算先撒一把綉骨金針,再下去把范定風夫婦殺個落花流水,轉念一想,還是別露行跡的好,連那一聲斷喝也太多餘。於是放出飛雪白綾卷了王三就走。她順手點了怪客穴道,拎起他身子,腳下放出「玉燕功」拚命地跑。等范氏夫婦爬到房頂,她早已掠過幾棵大樹,連影子都看不見了。 范定風運起內功,送出聲去:「何方朋友深夜造訪寒舍,何不留下萬兒來?」 蔣靈騫料想他拍馬也追不上自己,只是快跑。范定風又道:「尊駕在舍下大顯身手,卻連名字都不留下,當真是不把風雨雙俠放在眼裡嗎?」 蔣靈騫聽他聲音越來越遠,知道他沒追來,也懶得理他,卻想:風雨雙俠又是哪裡來的人?然後想起宋夫人閨名好像叫作「飛雨」,忍不住偷偷好笑。 范府大廚房的屋頂上,只剩下一身煤灰的「風雨雙俠」——范定風和宋飛雨悵然立著,倒像是戲台上抹了黑臉的尉遲恭。 蔣靈騫兜了一個圈子,以防有人暗中跟來。看看絕無危險了,就提著那王三回到了廢園中。沈瑄卻在院中等著她。蔣靈騫點的那穴道出手很輕,沈瑄一會兒自解了,見蔣靈騫久不回來,不免焦急。 「離離,這是做什麼?」沈瑄看見蔣靈騫拉了個受傷的蒙面人進屋,放在椅子上,驚呼道。 蔣靈騫道:「沈郎,他中了丐幫的五步金環蛇毒,你救得他嗎?」 沈瑄搭了搭王三的脈,道:「不妨,這跟錢丹中的蛇毒一模一樣。我配有解藥,給他吃一粒就是了。」當初徐櫳請沈瑄為錢丹治毒,沈瑄找出解藥后,回家又配了十幾丸帶在身上,不想此時又用上了。那王三身上毒性發作,本來十指烏黑、舌頭髮僵,服下解藥后,嘔出了一口黑血,漸漸緩過氣來。蔣靈騫笑道:「沈郎,范定風要是知道他們丐幫的獨門劇毒竟然被你配成了解藥,還不氣個半死!」 王三此時能說話了,冷冷地看了沈瑄和蔣靈騫兩人一會兒,道:「你們為什麼要救我?」 蔣靈騫道:「俠義心腸呀!」 王三道:「我知道你救我不會有好心。但我有話在先,你殺了我也罷,卻不能要挾於我!」 蔣靈騫笑道:「可我救你來,正是為了要挾於你呀!否則費那個力氣幹什麼!那,你記住了,你若答應我呢,將來大家都是一條船上的人了——其實我也很討厭范定風的。你若不答應呢,我連穴道也不給你解,直接就送回范定風那裡了。其實我的要求也很簡單……」 「你不用說,」王三道,「這就把我送回范定風那裡好了。」 蔣靈騫倒不知所措了,當然也不能真的將他送回去。大家沉默一會兒,她忽然道:「真是的,你長什麼樣子,我們還從未見過呢!沈郎,煩你把燈拿過來。」說著拔出長劍,挑向王三的蒙面黑布。 「你敢!」王三話音未落,面罩已被割下,卻絲毫未傷到麵皮。原來卻是個不過二十六七歲的年輕人,長方臉,頗為英俊,只是面色青黃,罩著一層濃濃的風霜憂鬱之色,眼睛里滿是陰沉怨毒。沈瑄忽然覺得此人十分可憐,蔣靈騫卻刷刷幾下解開了他的穴道。 王三甫得自由,立刻抽出腰間短劍,刺向蔣靈騫。蔣靈騫早有防備,哼了一聲道:「恩將仇報!」 輕輕閃過劍風,還了一招。沈瑄在一旁看他兩人過招,蔣靈騫還勝王三一籌,卻並不全力相搏,想來王三蛇毒甫解,手腳不靈,蔣靈騫不想占這個便宜。拆了三十來招,蔣靈騫手腕一翻,劍刃壓在了王三喉間,道:「你服不服我?你不答應我的條件,我可就一劍刺下去了。」 王三道:「我很佩服你,只不答應你條件。」 沈瑄道:「離離,你不能殺他。」 蔣靈騫莞爾一笑,道:「沈郎求情,我就不殺你。我又不要你的經書,你倒是聽聽我的條件再拒絕也不遲呀!」 王三道:「你說!」 蔣靈騫道:「我知道你是三醉宮的高手,只想要你指點一下沈郎的洞庭劍法,別無他求。」 沈瑄其實早也想到蔣靈騫多半打的是這個主意,雖然殊不光明,內心也深盼此人能將自己練不成的三套洞庭劍法講解一番,遂道:「若能得前輩指教一二,沈某感激不盡。」 王三冷冷道:「這跟奪取經書有什麼區別!同樣是要我把洞庭劍法泄與外人。不行!」 蔣靈騫道:「真的不行?」 王三道:「不行,一萬個不行!」 蔣靈騫無計可施,收回劍道:「不行算了,你走吧。」 王三有點意外,略一遲疑,拔腿就走。蔣靈騫悠悠嘆道:「我本來只盼你感激我救你性命,能幫我們這個忙,不料你如此決絕。」 王三聞言,心裡也略覺不妥,不禁放慢腳步。 蔣靈騫又道:「沈郎,想不到你身為一代宗師沈醉唯一的孫子,竟然與洞庭武技無緣。」 王三猛地收住腳,回頭問道:「你說他是誰?」 蔣靈騫正色道:「他叫沈瑄,是三醉宮沈家的嫡孫。」 王三將信將疑道:「怎麼會呢?」 蔣靈騫道:「不是洞庭醫仙的後人,解得了丐幫的獨門蛇毒嗎?沈郎,你自己對他說。」 沈瑄不料蔣靈騫突然間揭出自己身世。他一生謹慎,從不肯輕易對人說起家世,可蔣靈騫既然說了出來,他也沒法否認:「我確實祖籍洞庭。」 王三盯著沈瑄的臉看了半天,徐徐道:「是聽說二師叔還有一個兒子,可惜失散多年,難道是你……不錯,我見過二師叔的畫像……你長得簡直……和他一模一樣。」 沈瑄心下黯然:他自己早已記不清父親的音容了。三醉宮祖師沈醉在門下徒子徒孫的心目中是天神一樣的人物,王三此時望著沈瑄,早沒了怒氣,只道:「若要我相信……」 沈瑄笑道:「我並未叫你相信。」 蔣靈騫趕緊道:「誰拿自己身世開玩笑!實話告訴你吧,你也看見了,沈郎是會洞庭劍法的。他從小沒在洞庭長大,後來遇見了三醉宮的一位師姊,為了不忘本,跟著學了幾套洞庭劍法。豈知那師姊卻沒教得完全,內功心法一律省卻,所以老也練不好。因此才想向你請教。」她一把拉過沈瑄的左臂,道,「你若不信,看!」 沈瑄的手腕上赫然刺了一柄陰陽劍,正是洞庭門人的標記。王三一聲哀嘆,也伸出左腕,一樣地刺著陰陽劍。他緩緩道:「你既是太師父的孫子,何以跟天台的女孩子在一起?也罷,人世間的事情很難說……很難說……」他滿目凄涼,忽然回頭對蔣靈騫道,「好,我就教沈師弟劍法。但你須得立個誓。」 蔣靈騫會意道:「今晚范定風講的那些話,我本來也不懂,只當沒聽到。今後若向任何人提起,一定不得好死。你盡可相信我。不過,受惠於你,總可以稱你一聲王師兄吧?」 「王師兄?」王三一愣,徐徐道:「隨你便……」 半月之內,王三果然將三套洞庭劍法的心法盡數傳授給了沈瑄。沈瑄本來已將招式練得純熟,他內功又好,因此學得十分快。三種劍法,心到意到,於洞庭劍法的要義領會頗深,威力大不同於往日。那王三雖然冷漠,也忍不住不時地稱讚他。蔣靈騫雖然總是在教劍法時迴避開來,知道沈瑄進步很快,也十分歡喜。沈瑄與蔣靈騫跟那王三交往幾日,發現此人雖然表面冷酷怪異,內心卻仍是正直良善,彼此也就漸漸意氣相投。到得劍法傳完,王三就向兩人辭行,說是不在金陵待下去了,要去做一番遠遊。三人就在廢園水邊依依惜別。王三對沈瑄說:「沈師弟,你我相識一場,難得十分投契,也算有緣了。但今日一別,也就從此相忘於江湖吧!」 沈瑄聞言,略感悵然,道:「師兄指點武技,這番恩德小弟永遠記著。」 王三道:「你真的感謝我,就記住,將來永不可提起你識得我這個人,更不能提到我教你武技。」 沈瑄料到他有難言之隱,點頭同意。王三轉過身向院外走去,忽然又回過頭來,對沈瑄道:「沈師弟,你資質極佳,又是太師父的嫡孫,應該是洞庭武學當之無愧的傳人。你將來若能好好修習洞庭武技,前途不可限量。我能教你的很是有限,你何不回洞庭湖三醉宮去,向吳掌門拜師學藝?吳掌門是你阿翁的首徒,又是你的親舅舅。他為人極是寬厚慈祥,見了你一定歡喜得緊。將來你若成大器,也是我三醉宮的光榮。」 沈瑄看他漸漸走遠,默默思忖著。忽聽蔣靈騫道:「你會去洞庭湖嗎?」 沈瑄知道王師兄臨別這些話定然不虛。他其實也對三醉宮嚮往得緊,只是貿然前去,不知合不合適。他笑笑道:「將來再說。」 蔣靈騫道:「沈郎,那日我迫不得已在人前提起你的身世,只是想讓他教你武技,盼你別見怪。」 沈瑄道:「我幾時怪你來?離離,我覺得你待我實在很好。」 蔣靈騫點頭:「知道我對你好,你可都要記著。我也是有所圖謀的。」 沈瑄啞然,只覺得她盯著自己的眼神里別有深意,半晌方問:「你要我做什麼?」 蔣靈騫似乎微微嘆了一聲,忽然笑道:「我的腿傷快好了,你陪我去趟太湖,好不好啦?」
沈瑄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