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生如秋葉(晝二)
可有人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
花的一生有多長?一年,一季,一月,哪怕一息都是一輩子。秋楓想,他的一生也只有這二十年了。
他出生之前,家中已經有了一位哥哥,他出生之後,被迫穿上女孩子的衣服,帶上女孩子的假髮,因為他的父親喜歡女孩兒。他曾經真的以為自己是個女孩兒。她穿上裙子走出家門,受到外人的鄙夷目光和噁心指責,回到家之後受到父親的毆打。他不明白,難道這不是父親所期望的嗎?他被打的時候,母親在一旁冷眼看著。從來沒有人告訴他他應該如何正視自己。
他的朋友很少,交流也很少,但他卻知道別人的家庭不是這樣子的。別人的父母會給他們的孩子穿上符合他們性別的衣服,買他們喜歡的玩具。他們會用慈愛的目光看著自己的孩子。會在看孩子開心時陪他一起開心,在孩子難過時給予安慰。這些事情似乎很正常,至少他的朋友們從來沒有在乎過,可他卻極少得到。
步入中學后他選擇了住校,可是情況並沒有好多少,老師和同學們只會指責他與常人的不同,沒有人在意他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就像人們總是嘲笑別人失敗后狼狽的模樣,永遠不會有人在乎他為什麼會落到這般地步。
他開始思考,自己為什麼要活著呢?父親說是要為了給他們養老的。可他不想為他們養老了,他是怨恨他的,明明是他塑造了今天的他,卻又厭惡今天的他。可是生命終究來之不易,隱隱地他想活著,不管活得多麼艱難、多麼悲苦。
空中下了雨,秋楓撐著傘走著,一輛車擦身而過,他看到路邊被泥水打彎了腰的一朵黑曼陀羅,「你看,它還活著。」
有一次,他穿著女裝去鄰區逛街,卻不料遇到了熟人,為了躲避他跑得很急,裙子鉤住了電梯邊的貨架致使他從三樓電梯上摔下,這一摔就摔傷了脊椎骨。「真是活該,我怎麼生了你這麼個兒子!」父母都流了淚,說出的話也別無二致。
他熬過了身體最疼痛的治療期,來到心理最疼痛的恢復期,躺在床上他一遍一遍問自己:秋楓,你還能站起來嗎?
痛恨時,用盯著仇人的目光盯著自己的腿,用拳頭砸它,恨不得把它砸爛,平靜時,看著屋后花壇里的黑曼陀羅,一看一天。夜晚,夢中無數次回到摔傷的那天,有時他選擇穿著男裝出門,沒有為了躲避熟人而從電梯上摔下,有時他穿著女裝出門,卻沒有遇到熟人,自己開心地玩了一天。但更多時候,是重複感受後背撞擊地面肌理破碎、骨頭裂開的痛苦,剛摔下去,一眨眼又回到裙子被勾住的那一刻。他像是走入一個彭羅斯樓梯,自以為不斷上升,其實最後還是落在原點。
無數次從輪椅中站起來又跌回去,他還是站起來了。從像廢物一樣躺在床上到在地面上健步如飛,他用了三年。
他走到上次長著泥水沾染的黑曼陀羅的地方,那裡只剩下了一個小土坑,原來這麼努力活著的花都會被拔掉,那人呢?
他做了一個決定,每當受欺辱受不了想自殺的時候就在牆上用刀刻一道痕迹,如果痕迹超過十條,那他就去執行自殺這個決定。三個月後,他去再看那面牆的時候卻發現,原來牆上的痕迹早已經超過了十條。
他覺得自己對死亡這件事沒有那麼排斥了,甚至有點隱隱的期待。與兒時那種幻想自己死亡之後父母悲痛後悔的場景不同,他這次是真的嚮往那種萬物盡歸於無的平靜。
街邊小店的音響放起了音樂:
我聽見音樂,來自月光和胴體,
輔極端的誘餌捕獲飄渺的唯美。
一生充盈著激烈,又充盈著純然,
總有回憶貫穿於世間。
我相信自己,
死時如同靜美的秋日落葉,
不盛不亂,姿態如煙。
即便枯萎也保留豐肌清骨的傲然,
玄之又玄。
······
一直在追的小說即將在下周開書友面見交流大會。起碼了解最後一點牽挂,他想。
回到家,他對父親說:「我想死,在書友見面會之後。」
「你現在去死吧!」父親平靜地回答他,彷彿說「你現在去吃飯」一樣容易。
「我想參加書友見面會。」
「你都要死了還參加什麼書友見面會?」父親的表情有些猙獰,秋楓希望是心疼他導致的。
他沒再回答,他決定了要參加見面會的,他沒有告訴父母開見面會的時間和地點。也許這次出去就永遠不會回來了。
書友見面會當天,秋楓收拾齊東西出門坐上了車,他的父母早上起床后發現家裡少了一個人,不過他們並未在意,即便他們的兒子從未像今天一樣不告而別,他們也不在意。
在書友見面會上,他與普通的粉絲一樣要了作者的簽名,然後拿了飲料在一個座位上坐著。他笑著和那些書友們打招呼、與他們談論書中的情節,偶爾開幾個玩笑活躍一下氣氛。一切事情都這麼平淡,直到他遇見了那個人,平淡的湖面被潑進彩色的墨汁,翻起彩色的漣漪。
「你好,我叫秋楓。」
「夏荷。」
我聽見回聲,來自山谷和心間,
以寂寞的鐮刀收割空曠的靈魂,
不斷地重複決絕,又重複幸福。
終有綠洲搖曳在沙漠,
我相信自己,
生來如同璀璨的夏日之花。
不凋不敗,妖冶如火,
承受心跳的負荷和呼吸的累贅,
樂此不疲。
夏花璀璨,天生就是她的形容詞。你遇到那個人的時候才會知道,有一個人,她什麼都不用做,只是輕輕一笑便能擊中你的心靈,連著靈魂也為此顫動。
他們加了好友,日日互道早晚安,有時分享生活中的趣事,偶爾互懟,就看誰反應的快。秋楓的睡眠一直不好,他很少再夢見自己摔下電梯的事情,取而代之的時更加血腥的夢。
秋楓:荷兒,午覺的時候夢到你了,可惜是個噩夢
夏荷:為什麼是噩夢啊?
秋楓:夢到我被你分解了。
夏荷:夢中的我那麼兇殘嗎?
秋楓:嗯,砍掉我的腳,然後又砍掉我手,最後才割了我的腦袋,特別凶。
夏荷:我怎麼會這樣做呢?放心吧,不管發生什麼事,就憑你陪我那麼多天我也不會那麼做的。
秋楓:可能是我覺得我做錯了事,你特別生氣。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
秋楓:總是在想,我是應該在爸爸媽媽去世以後再死,還是趁現在他們還可以承受現在死呢?但是某次發現有個小荷兒成為我的羈絆了。果然做事不應該拖拖拉拉,應該早決定了。
夏荷:小荷兒能成為他人的牽絆是她的榮幸,做事並不全是速戰速決的好,比如你這個拖拉的決定就救了你一條命。
秋楓:這麼晚了,睡你的覺吧。
秋楓在與夏荷的聊天中獲得了快樂,但同時,在夏荷開朗陽光的陰影下的他愈發自慚形穢。他覺得他不配與夏荷做朋友,甚至與她說一句話都是在玷污她的純美。
一天午夜,秋楓喝多了酒,他想夏荷應該已經睡了,正是說再見的好時候。
秋楓:喝多了,違背了誓言,所以荷兒應該討厭我,反正你不喜歡我。想荷兒,不告訴你,有多想荷兒就有多想和你絕交。
夏荷其實並沒有睡,她正在打字,想自己該怎麼安撫這個半夜發瘋的朋友。
屏幕中秋楓的名字突然變成了網名,夏荷知道,秋楓刪了她的好友,她看到秋楓給她發的最後一句話:我不配做你的朋友。
夏荷突然從床上坐起身,坐了不知道有多久,然後躺下睡了。她想,早上起床后,她在也不用給誰說早安了。
另一邊的秋楓卻並沒有自己想象中的輕鬆,刪掉夏荷之後,他分明覺得自己的心情更加沉重了。思考一天之後,他開始懊悔起來,不是決定了要活下去嗎?難道連擁有一個朋友的權利都沒有嗎?QQ消息估計是發不成了,秋楓翻出了夏荷的微博,私信留言:認真的道歉,QQ裡面估計我是黑名單了,真心地說,對不起,請原諒我這神經病吧,自私的想法、衝動的懲罰。過後想起你說,我是你唯二的朋友,難受······請原諒。然後,發上一連串的QQ好友請求。
這麼多好友請求,她總不能一個也不點吧?
第三天,他看到夏荷通過了他的好友申請。
夏荷:你曾說你放棄自殺了,現在我知道你說謊了,一個對生活有希望的人怎麼會親手推開他的朋友?所以我要告訴你,人死之後萬事皆空,到時候你真的什麼都沒有了,你想想,世上真的沒有一點讓你留戀的事嗎?
這是夏荷第一次用嚴厲的語氣對秋風說話,秋楓卻覺得心裡暖暖的,他想去找她,迫切地想。他曾經給夏荷寄過吃的,按著那個地址找過去應該沒錯。說干就干,這次他外出之前給父母打了一聲招呼,然後往包里放了一些吃的,坐上了車。他沒給夏荷說他要找她的事,他想給她一個驚喜。
夏荷給他的地址是一個小區。秋楓看著眼前寬敞整潔的小區大門,他想,這就是荷兒的家了吧,現在快到放學的時間了,他在門口等等應該能碰見她。
他等來了夏荷,可夏荷卻沒來得及看他一眼,自顧跑著,秋楓剛想喚她就看到了她身後追著的人,有三個人,兩男一女。他們把夏荷逼進一個陰暗的牆角,推推搡搡、罵罵咧咧。
「你誰啊呀你啊?敢在老師面前出風頭,就你學習好嗎?讓你帶的錢帶了嗎?」說話的是一個高個男生。
「咱們在這兒好嗎?她家就在這小區······」這是那個女生。
「怕什麼!她爸媽都不管她。快把錢拿來!」稍矮一些的男生說完就去拽夏荷的書包。
夏荷輪圓了書包招呼到那男生頭上,男生受了疼,罵著髒話舉起了拳頭。夏荷下意識閉上了眼睛,卻聽見重物倒地的聲音,她睜開眼睛。
「秋楓!」
秋楓拽著稍矮男生的拳頭將他甩到高個男生身上,高個男生猝不及防被壓倒,女生一看這情況直接跑了,兩個男生站起來,看了眼拋棄自己的小夥伴,然後一邊放狠話,一邊也跑了。十五六的少年,終究打不過二十多的青年。
秋楓拉著夏荷的右手腕將她帶離那個滿是灰塵的角落,夏荷的皮膚平滑細膩,讓他的指尖不禁微動,他很仔細地享受從夏荷手腕上傳來的溫度,以至於他能清晰地觸到那一溜細微的凸起。中午的陽光很足,秋楓拉高了夏荷的手腕,看見青色血管上附著的白色疤痕。他下意識去看夏荷的另一隻手腕,夏荷抽出了右手去擋卻被他止住。秋楓覺得自己的情緒一瞬間變成了心疼,夏荷左手的手腕有兩條疤,有一道還有叉口,像是割了一刀之後覺得不夠又補了一刀。
生如夏花,死如秋葉。秋葉羨慕夏花,可原來夏花也從未想過要活。
「我有個姐姐,我媽懷我的時候大家都說我是男孩,男孩是我全家人的期盼。」
這是夏荷的故事。
夏荷家有每年全家出去旅遊一次的習慣,她想去西藏,她的堂哥想去杭州,所以她家每年都是去杭州,並且她的父母還會說上一句:明年帶你去西藏。至於為什麼她的父母一定要和侄子一起旅遊——那是因為他們認為女兒終究是別人家的,不能給他們養老,但侄子可以。作為大伯、伯母,如果他們好好對待侄子,那麼等他們老了,侄子是絕對不會不管他們的,每年的家庭旅遊就是一個刷好感度的好機會。
小區旁的茶館里,坐著秋楓與夏荷。
「咔嚓」一聲,夏荷擺弄著手機。
秋楓湊過去問:「做什麼呢?」
「呵呵,我把你的照片P在了女裝人物里。」夏荷突然笑的厲害。
「幹什麼你!」秋楓紅著臉去搶夏荷的手機。
「不許搶,給你看就是。」夏荷轉過了手機屏幕。
屏幕中,秋楓俊秀的面龐在穿著廣綉長裙服的女象上。秋楓看著,沒由來的厭惡,他搶過了夏荷的手機,快速點了刪除!永久刪除!刪完后,他的眼睛還是盯著手機屏幕,羞於看夏荷現在的表情。
「其實吧,我覺得……」夏荷吧嘴湊近了他的耳朵。
秋楓只覺得那隻耳朵燒得厲害。
「楓還是男裝最好看。」
這下,秋楓覺得自己的整個臉都燒得厲害了。
其實他並不真的喜歡穿女裝,兒時是被迫,長大后似乎是對誰的報復了。
借著上廁所的機會,他刪掉了手機中提前寫下的遺書,清空了微博。回到座位,夏荷笑語盈盈地看著他。
秋楓問:「中考完之後的暑假很長,你怎麼打算?」
夏荷答:「我想出去玩,但是我一個人又擔心安全問題。」
「我想和你一起去一個地方。」
「哪裡?」
「西藏。」
茶館里響起了輕柔的音樂:
我相信一切能夠聽見,
甚至預見離散,遇見另一個自己。
而有些瞬間無法把握,
任憑東走西顧,逝去的必然不返。
請看我頭置簪花,一路走來一路盛開,
頻頻遺漏一些,又深陷風霜雨雪的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