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金孩銀孩(十)修
奶奶為這個家真是操碎了心,在奶奶的一再強力震懾下,父親不再提離婚的事,可也並不正兒八經的過日子,只是整日里喝酒,在班兒上班兒上喝在家裡家裡喝,整日里醉醺醺,帶著滿身的酒氣。
這一日入夏不久,天兒還不是很熱,父親又在班兒上喝了點兒小酒,趕著他的三匹騾子駕的大馬車回來了。在高垓子下停住車,跳下車來,拿墊棍把車把撐住,卸下騾子,把韁繩往他們脖子上一搭,吆喝一聲,騾子便顛兒顛兒的小跑著去灣里喝水。一匹剛成年的騾子瞅著父親不注意,扭頭跑到一邊去吃林子邊的青草,父親從地上撿起一塊土坷垃輕輕扔在騾子屁股上吆喝一聲,騾子緊著扭頭咹一口,屁顛兒屁顛兒的跟著同伴去喝水。父親只站在岸上看著。騾子飲足了水,自己跑到車邊去等父親,父親背著手,跟在後面,抓住韁繩拴在大槐樹上就進了家門。
梅正在街上和一幫孩子玩兒,大夥哄得一下就圍住了父親的大車,梅護著大車不讓孩子們摸。一個叫軍子的年齡稍大的孩子一臉壞笑的說「知道你爸爸去哪兒嗎?」
梅小嘴一撅「當然知道,去濟南府接貨。」
軍子繼續問「你爸爸真疼你?」
梅最不喜歡別人說爸爸不疼她,大聲說「當然疼我,奶奶爸爸都疼我,爸爸從沒打過我!」
軍子繼續壞笑著「你敢爬到車上,讓你爸爸拉你去濟南,我們就承認你爸爸疼你!」
梅低了頭,不再吱聲。孩子群立刻分成了兩幫,一幫和軍子一夥說「她不敢去!她不敢去!」
另一群和梅一夥縱容說「去!去!你爸爸不敢打你,你奶奶會護著你。」
軍子繼續火上澆油「她不敢去,怕她爸爸把她拉到濟南賣了她!」軍子一夥哄哄的笑。
梅的火往上撞,一瞪圓圓的眼睛「誰說我不敢去,你爸爸賣了你,我爸爸也不會賣我。」說完就爬上車,鑽進篷布底下。
妹妹見了,急急地說「姐姐,我也去!我也去!」
梅抓住妹妹的手,妹妹一爬,她一拽,妹妹也上來了,和她一齊趴在篷布底下。其他孩子一臉的羨慕。軍子好像害怕了,一本正經地說「真的,別去,你爸爸真會賣了你。」梅才不管這些,也壞笑著對他說「記著,別跟你爸爸去趕集,到集上你爸爸會拿你換包子吃。」
父親並不知道梅和妹妹已經藏在了篷布底下,套好大車,跳上去,一個響鞭,一陣鑾鈴,大車就賓士在鄉間的土路上,後面揚起一陣灰塵。出去村不到二里路,梅和妹妹就憋不住從篷布底下爬了出來,父親嚇了一跳「啥時候鑽進來的!」
梅問「爸爸,你真上濟南嗎?」
父親想了一下說「不行,得把你倆送回去。」
梅大聲說「不回去,都說你不拉我上濟南就不是真疼我!」妹妹使勁點點頭。「誰說的?」父親問。
「他們還說到濟南你就把俺倆賣了!」
「別聽他們放狗屁!」父親摔了個響鞭「走,上濟南,帶你兩個臭孩子張張見識去!」梅
和妹妹高興的又說又鬧。傍晚的風暖暖的吹著,別提那個美呀!田野里的小麥正在開花,小麥花特有的香味兒和著清新的青草香,鋪天蓋地,猶如人的心情,歡快流暢,路旁楊樹葉兒嘩嘩的響聲恰如小朋們拍著小手歡快的歌唱。
就在梅和妹妹高興的時候,家裡卻像著了火。軍子見爸爸真的把她倆拉跑了,嚇壞了,趕緊跑到梅家,告訴奶奶和母親,說梅和妹妹藏到車上被父親拉走了。說完就跑到姑媽家去躲了起來,他害怕一旦這姐倆出了事他爹會打死他。
接著就有人拍手打腳地說「壞了壞了!平常里他就整天嫌閨女,這得上空,還不把孩子扔嘮!你看看,又是在濟南,往火車站上一扔,你想找都沒處找去!」
奶奶一聽氣就不打一處來「什麼話,你家男人會把孩子領出去扔了?小孩子說說就算了,大人也認真。」姐倆不會有事,肯定會回來的。
母親狠狠剜了奶奶一眼,急匆匆四處張羅人趕緊去把姐倆攆回來。振山大爺的女兒,外號叫「三將軍」的騎著自行車剛從外面回來,聽了要去攆孩子,家也沒回,在大街上直接把車子調了個個,蹁上車子,一路追下去。街上站了好多人,見三將軍追了去,不禁道「這下好了,這下好了。」
這個三將軍雖然是個女子,可是不知道的,你從頭到腳根本看不出哪兒像女人,頭髮短短的,經常向上豎著,不僅長相,性格也頗似男人,女人的活計一竅不通,地里的倒是樣樣拿得起放得下,用老人的話講白生了個女人身子,是個縫衣服能把針捏斷了的主。也不知是誰從哪個電影上看到一個邋邋遢遢的三將軍與這位姐姐頗有相似之處,就順口說了一句「噯噯噯,看看,誰誰誰和那三將軍似的唻!」於是三將軍成了姐姐的外號,以至於忘記了她的名字,人人都知道她叫三將軍。
遠遠地就看見三將軍騎著自行車呼呼的追來了。她弓著背,雖然在坎坷不平的土路上,自行車仍然騎得飛快。妹妹嚇得縮在車上不敢動,梅大聲叫喚「爸爸,快呀,三將軍姐姐攆來了!」父親一個響鞭,大車後面揚起一路塵土,飛跑起來。畢竟還是三將軍的自行車快,眼見著追上了,三將軍扔了自行車就上來搶孩子,梅拉著妹妹在車上來回躲,讓她抓不著。三將軍一看抓孩子不行,就上來攔父親的車。父親見她來攔車就來了氣,從車上跳下來就拿鞭子抽她,雖然每次鞭子都在離她不近不遠的地方落下,她還是怕了,停住了追趕的腳步。父親見她站住了,就扭頭去追大車。三將軍又追,父親一鞭子甩在離她不近不遠的地方。看看沒了指望,她站住了,跨上自行車往回跑。父親一溜小跑追上大車,跳上去一個響鞭,大車緊跑起來。
大夥都在大街上滿懷希望的等三將軍把孩子搶回來,見她自個回來了,不僅泄氣,接著就有人說「壞了壞了,這下完了。
」三將軍來到奶奶跟前只說了一句「俺叔拿鞭子抽我。」就不再吱聲。
奶奶見三大爺就在一邊喊了聲「三呢!你去把孩子攆回來!」三大爺抓過三將軍的自行車跨上就一路追了下去。見三大爺追了來,父親不敢發飆,直接把車停住,從車上跳下來。三大爺追上來不爭不搶,把車子停在路邊,走上來「咱媽讓我把孩子帶回去。」
「咱媽咱媽,又是咱媽,這是幹啥!我帶孩子出去長長見識,有什麼大驚小怪的!真是!」又攬著三大爺的肩膀嘀咕嘀咕一陣,三大爺又對父親嘀咕嘀咕說了一陣,哥倆像是達成了協議,三大爺騎上車子自己回去,父親跳上大車拉著姐倆繼續趕路。
天漸漸黑了,村莊上空飄起來裊裊炊煙。母親和奶奶的心怎麼也安定不下來,三媽幫著做好晚飯就回家了,奶奶和母親誰也吃不下。奶奶的心七上八下的,只盼著這個漫長的夜快點過去,好讓她第二天看見兩個孩子完好無損的回來,越是這樣,這個夜就顯得比任何一個夜晚更加漫長。
夜色愈來愈濃,頭頂上空開始出現點點星光,村子越來越遠,漸漸成了模糊的剪影,剪影處透著幾點淡黃的燈光。妹妹害怕了,緊緊靠著梅,梅也失去了剛才的興奮,眼皮開始發澀,就摟著妹妹想睡覺。父親見她倆想睡覺就逗她們,「別睡,前面就是你親媽的庄(村莊),睡著了您親媽就把您倆抱去。」
姐倆抬頭看見前面果然有個村子,便不再睡覺,借著淡淡的星光開始剪子、包袱、錘,誰贏了就撓對方的痒痒。妹妹被咯吱的咯咯直笑,梅也偶爾故意輸一會,讓妹妹也享受享受勝利的果實。大車從村子中央的大街上直駛過去,引得坐在門口閑聊的人們投來注視的目光。
街邊一個女人正腆這個肚子的看著豬吃食,父親悄悄地跟姐倆說「看,那就是你親媽。」
姐倆趕緊藏到篷布底下。父親笑笑,一個響鞭,大車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被父親叫醒時,已在一條大船上,梅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黃河滾滾波浪,大船從波浪中間分出一條路來徐徐向前。
對岸的燈光把岸邊小片水域照亮,管理人員大聲喊著「大家都自覺點兒,別亂動,咱是今天最後一趟船,都自覺點兒。」
一聽是最後一趟船,大夥都凝重了,連說話的聲音都小了,都明白最後一趟船往往是超載的。管理人員依然不放心,在船上來回查看,「你怎麼又沒卸車!」
來到父親身邊用責備的口氣質問,「這次是空車,沒裝貨。」
父親笑著搭訕「就你這人不守規定,可記著你呢,不愛卸車,這牲畜不是人,不讓它動就不動啊,這黑燈瞎火的,往後退退,站的這麼靠邊!」駕轅的大黑騾子輕輕打了個響鼻,像是對管理人員最後那句話的抗議。父親輕輕拍拍騾子的臉,抓著韁繩,和它們並排站在船頭。梅輕輕推妹妹,叫妹妹起來看黃河,可是妹妹不管怎麼叫,就是不醒。
來到火車站的定點旅館已是半夜時分,父親卸下車,給騾子添好草料,一把把睡的小死豬似地妹妹抱起來扛在肩上,騰出一隻手來領著梅七拐八拐的向屋裡走。深更半夜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梅緊緊拉著父親的手,生怕落下半步。進了屋,把妹妹往床上一放,妹妹居然醒了,睜眼一看是個陌生的小屋,就放聲大哭,哭可是她的長項,不僅聲大而且一哭起來就剎不住車,為此得了一個很不雅的外號「老兒貓」。父親起先是哄,繼而嚇唬,可是不管怎樣,妹妹就是大哭,邊哭邊喊「啊……俺找俺媽……俺找俺媽……」
一列火車鳴著長笛駛過,能夠感覺的到,整個房子都在微微顫動,第一次聽到這麼大動靜,比過年時父親放的「二期炮」動靜大了好多倍。
梅屏聲靜氣,大氣不敢出,只是靜靜的,妹妹嘎然止住了哭聲,父親趁機嚇唬妹妹「別哭,再哭火車上下來偷孩子的把你抱走了!」
梅爬到床上自己在另一頭,父親摟著妹妹,剛想睡,妹妹又大哭起來,還是那一句「啊……俺找俺媽……俺找俺媽……」
梅忽然想起妹妹平時最怕血,一見血就嚇得大氣不出。於是她爬起來,在腿上撿了一處結痂比較大的創口,咬咬牙忍疼解了下來,把腿伸到妹妹面前,讓妹妹看血從傷口慢慢往下流,一面提醒「紅人,紅人,你看!」
妹妹立刻止住了哭聲,閉上眼睛,藏進父親懷裡。父親遞給梅一張紙,讓梅擦擦腿上的血。
剛擦好,妹妹又哭起來「啊……俺找俺媽……俺找俺媽……」梅
只好擠了擠,又擠出一大滴血,讓妹妹看。妹妹終於被嚇住,安安穩穩的睡覺。半夜隱隱傳來老虎的叫聲,妹妹撇著嘴,帶著哭聲問父親「爸爸,啥聲」父親說「老虎叫,隔著一條街就是動物園,老虎聽見孩子哭就跑出來吃人,一口把你叼走,再也不能找媽了!」
天蒙蒙亮時,父親把梅叫醒,放下兩個火燒,告訴她,自己去接貨了,有人敲門不要開,除非是爸爸,好好看著妹妹,餓了一人先吃個火燒,等爸爸回來了帶你們兩個臭孩子下館子。父親走後,梅插好門,見天色依然很早就爬到床上,摟著妹妹安然的睡著了。外面不時傳來服務員叫門、開門、雜七雜八的說話聲、走路聲,絲毫不影響她的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