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我們劉鎮的批鬥大會越來越多,在中學的操場上像是廟會似的從天亮開到了天黑。宋凡平每天一早都要提著那塊大木牌出門,走到中學大門口時就將木牌掛在脖子上,低頭站在校門口,等著開批鬥大會的人都進去了,他才取下木牌,拿起掃帚清掃起了中學前面的大街。到了一場批鬥會結束的時候,他就走回到校門口,掛上大木牌低頭站在那裡,裡面的人像潮水似的涌了出來,他們踢他罵他向他吐口水,他東搖西晃一聲不吭。接著另一場批鬥會開始了,宋凡平一直要到天黑以後,確信裡面操場上一個人都沒有了,他才提著大木牌和掃帚回家。
那時候李光頭和宋鋼就會聽到沉重的腳步聲,宋凡平滿臉疲倦地跨進屋門。回家的宋凡平總是在凳子上沉默地坐上一會,然後起身用井水洗一下臉,又用抹布把那塊木牌上的塵土、腳印和那些小孩的口水擦乾淨。這時候李光頭和宋鋼都不敢說話,他們耐心地等著,他們知道當宋凡平洗完臉,又把木牌擦乾淨后,就會變成一個高興的人,就會和他們說很多高興的話。
李光頭和宋鋼不認識木牌上「地主宋凡平」這五個字,但是他們知道就是這五個字讓宋凡平倒霉的。沒有這五個字的時候,宋凡平在橋上威風凜凜地揮舞著紅旗;有了這五個字,連個小孩都能沖著他吐口水撒尿了。有一天,兩個孩子終於忍不住問他:
「這是什麼字?」
當時宋凡平剛剛擦乾淨他的大木牌,聽到孩子的話以後怔了一下,隨即他笑了起來,對他們說:
「過完這個夏天你們就要上學了,我先教你們認字,就從這五個字開始……」
這是李光頭和宋鋼第一次上課,宋凡平教他們坐下來身體要挺直,手要放端正,又把那塊大木牌掛在牆上,還去拿來一根古人用的筷子。宋凡平在教兩個孩子認字前的準備工作,差不多用掉了半個小時,讓李光頭和宋鋼激動無比,讓他們對接下來的上課充滿了期待。
宋凡平站到大木牌前,認真地咳嗽:「現在上課了,我先宣布兩條紀律:第一,不許做小動作;第二,發言要先舉手。」
宋凡平舉起那根古人用的筷子,指點著木牌上的第一個字說:「這個字念『地』,你們想一想,『地』是什麼意思?看看你們誰先知道?」
宋凡平先是用手指著地,又用腳踢著地,還不斷地向李光頭使眼色,向宋鋼使眼色。李光頭搶在了宋鋼前面,他伸手往下一指,喊叫起來:
「我知道啦……」
「等一下,」宋凡平打斷他的話,「發言要先舉手。」
李光頭一邊舉手,一邊說:「下面的就是『地』,我們就在『地』的上面。」
「對了!」宋凡平說,「你真聰明。」
然後宋凡平指著第二個字,他說:「這個字更難,這個字念『主』,想一想,你們以前聽到過『主』這個字嗎?」
李光頭又搶在宋鋼的前面舉手了,宋凡平這一次沒讓他回答,他說:「剛才你先說了,這次讓宋鋼先說。宋鋼,你想想,有沒有聽過『主』這個字?」
宋鋼膽怯地說:「是不是毛主席的『主』?」
「對了!」宋凡平說,「你真聰明。」
李光頭這時叫了起來:「他還沒有舉手……」
宋凡平對宋鋼說:「是的,你剛才沒有舉手,現在舉一下吧。」
宋鋼急忙舉起了手,同時不安地問:「現在舉手還來得及嗎?」
宋凡平大笑起來,他說:「當然來得及。」
這一天兩個孩子學會了五個字,先是學會了地上的「地」,又學會了毛主席的「主」。他們終於知道木牌上是什麼字了,他們心想連起來就是「地」上的毛「主」席,後面跟著的就是「宋凡平」。
此後的日子裡,宋凡平每天和他的大木牌在一起,提著它早出晚歸,就像城裡那些提著菜籃子上班下班的女人一樣。李光頭和宋鋼仍然到處亂竄,他們把這個小城都跑遍了,只要是人去過的地方,他們都去了;就是雞鴨貓狗去過的地方,他們也去過了。大街上的紅旗和大街上的人仍然多如牛毛,每天都像電影散場似的;戴高帽子的掛大木牌的人也是越來越多,剛開始在中學門前的街道上掃地的只有宋凡平,幾天以後變成了三個人。有兩個老師也掛著大木牌與宋凡平站在了一起,三個人高矮胖瘦低頭站在那裡。其中有一個戴著眼鏡的瘦老頭,他的木牌上也寫著「地主」兩字,和宋凡平的一模一樣。這讓李光頭和宋鋼十分興奮,他們對他說:
「原來你也是『地』上的毛『主』席。」
兩個孩子的話讓他哆嗦了一下,他的臉白得像個死人似的,他對他們說:「我是地主,我是壞人,你們快打我,快罵我,快批鬥我……」
李光頭和宋鋼經常看到孫偉、趙勝利和劉成功在路邊練習著他們的掃堂腿。這三個中學生差不多每天都在街邊的一棵梧桐樹下,用手摟著樹,轉著圈練習掃堂腿。長頭髮的孫偉竟然能夠繞著梧桐樹一口氣掃上一圈,他的動作像是在演雜技似的,他的長頭髮也會隨風飄起來。趙勝利和劉成功只能繞著梧桐樹掃蕩半圈,不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就是抬起的腿掉下去了。孫偉就成了他們的教練,他一邊用手指梳理著自己的長頭髮,一邊重複著宋凡平教他們的話:
「快,再快一點,只有快了,才看不出裡面有三個動作,要快到讓人覺得只有一個動作……」
李光頭和宋鋼在他們身邊走過時神氣活現,他們覺得這三個中學生的掃堂腿缺了一招,他們自己的才是真正的掃堂腿,宋凡平沒有把真功夫教給這三個中學生,留著最重要的一招教給他們了,所以他們手拉著手從三個中學生身邊走過去時,偷偷笑個不停。
這三個中學生對掃堂腿心醉神迷,沒有注意兩個流著鼻涕的小孩經常偷偷嘲笑他們。長頭髮的孫偉學無止境,開始練習繞著梧桐樹掃上兩圈。有一次因為動作太快控制不了,整個人撲了出去。
這一次李光頭和宋鋼終於忍不住了咯咯大笑起來,於是三個中學生瞪著眼睛走過來了,長頭髮孫偉從地上爬起來,滿身塵土走到他們跟前,惡狠狠地說:
「他媽的,笑什麼?」
李光頭和宋鋼一點都不怕他,宋鋼仰著臉說:「笑你的掃堂腿。」
「嘿——」長頭髮奇怪地看看自己的同伴說,「他敢嘲笑老子的掃堂腿?」
宋鋼輕蔑地對李光頭說:「他的掃堂腿?」
李光頭咯咯地笑,他也輕蔑地說:「他的掃堂腿?」
李光頭和宋鋼的神氣的表情讓三個中學生滿臉的驚訝,他們說:「他媽的……」
宋鋼這時響亮地說:「告訴你們吧,有一招我爸爸沒教你們,那是最重要的一招,他教給我們了。」
「他媽的……」他們繼續罵著,長頭髮孫偉說,「這麼說,你也會掃堂腿?」
宋鋼指著李光頭說:「我們都會。」
三個中學生哈哈大笑起來,他們看著李光頭和宋鋼說:「你們也會掃堂腿?你們的個子還沒有我們的屌長呢。」
長頭髮孫偉對宋鋼說:「你掃給我看看。」
宋鋼說:「你先站好了。」
長頭髮更是滿臉的驚訝,他對趙勝利和劉成功說:「他要我站好了?他媽的,他還想掃我的腿?」
在嘻嘻哈哈的笑聲里,孫偉站在了宋鋼的面前,先是分開腿站著,又併攏了腿站著,接著提起一條腿站著,他問宋鋼:
「你要我怎麼站?」
宋鋼指指地上說:「兩條腿都站好了。」
孫偉嬉笑著放下了提起的那條腿,宋鋼轉過臉問李光頭:「你先掃,還是我先掃?」
這時候李光頭覺得自己沒有把握,他對宋鋼說:「你先掃。」
宋鋼後退了幾步,助跑起來掃蕩了長頭髮孫偉的腿。就像是一隻兔子抬腿踢了一條狗,長頭髮孫偉仍然在嘻嘻地笑,宋鋼卻像個皮球似的在地上滾了一圈。宋鋼從地上爬起來后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滿臉疑惑地看看李光頭,這時候李光頭知道他和宋鋼的掃堂腿是怎麼回事了,宋鋼像個傻瓜那樣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那三個中學生哈哈大笑,笑得李光頭心裡一陣陣地發麻。長頭髮的孫偉笑著抬腿一掃,將宋鋼掃了個跟斗,他對李光頭說:
「看著,這才叫掃堂腿。」
孫偉說完也給了李光頭一腿,讓李光頭也一個跟斗翻了出去。接下去這三個中學生就像是三隻野狗追逐著兩隻小雞一樣,追得李光頭和宋鋼滿街亂跑。他們的掃堂腿把李光頭和宋鋼掃了一個跟斗接著一個跟斗,剛剛爬起來又摔了個嘴啃泥。李光頭和宋鋼足足跑著摔出去了半條街,三個中學生一邊追逐掃蕩李光頭和宋鋼,一邊嬉笑著互相喝彩。長頭髮的孫偉對趙勝利和劉成功說:
「給他們來個連環掃堂腿。」
什麼是連環掃堂腿?就是李光頭和宋鋼都爬起來以後,一條腿把他們兩個人同時掃個嘴啃泥。於是李光頭和宋鋼每次都摔到了一起,他們擦破了臉,擦破了手以後,他們的腦袋還要撞在一起,撞得他們滿眼睛望出去都是晚上的星星在閃爍,撞得他們腦袋裡全是拖拉機突突的聲響。
我們劉鎮的一些革命群眾看見三個中學生欺負兩個學齡前兒童,氣憤地指責他們,說他們以大欺小,以強凌弱,是舊社會的軍閥作風。趙勝利和劉成功膽怯地不敢吱聲,長頭髮孫偉振振有詞地說:
「他們是地主宋凡平的兒子,他們是小地主。」
革命群眾啞口無言了,看著李光頭和宋鋼一次次摔在地上,很多次撞在了一起,直到李光頭和宋鋼躺在地上爬不起來了。孫偉、趙勝利和劉成功,這三個中學生也是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圍著李光頭和宋鋼笑著叫著,要他們兩個站起來。李光頭和宋鋼一點力氣都沒有了,他們站不起來了,他們躺在地上說:
「我們躺著很好……」
說完他們立刻知道怎樣才能躲過三個中學生的掃堂腿了,就是賴在地上不起來。不管三個中學生怎樣踢他們,怎樣罵他們,怎樣嚇唬他們,他們就是不起來。最後三個中學生哄騙他們說:
「只要爬起來,就不掃蕩你們了……」
李光頭和宋鋼不上當,仍然死死地賴在地上。長頭髮的孫偉指指跟前的一根木頭電線杆,引誘李光頭:
「喂,小子,你上電線杆去弄點性慾出來吧。」
李光頭搖晃著腦袋說:「我現在沒性慾。」
趙勝利和劉成功也鼓勵李光頭:「你上去弄幾下就會有性慾了。」
李光頭仍然搖晃著腦袋說:「我今天不弄了,你們自己去弄點性慾出來吧。」
「他媽的,」他們罵了起來,他們說,「這他媽的兩個小無賴,天下第一的小無賴。」
長頭髮孫偉說:「把這兩個小無賴提起來,再掃下去。」
趙勝利和劉成功正要上去把李光頭和宋鋼提起來時,見義勇為的革命鐵匠過來了,童鐵匠大喝一聲:
「住手。」
童鐵匠的吼聲把三個中學生嚇得一陣哆嗦,長頭髮孫偉喃喃地說:「他們是小地主……」
「什麼小地主?」童鐵匠指著李光頭和宋鋼說,「他們是祖國的花朵。」
長頭髮孫偉看到童鐵匠膀粗腰圓,不敢說話了。童鐵匠指著三個中學生說:「你們也是祖國的花朵。」
三個中學生聽了童鐵匠的話,互相看來看去,隨即嘿嘿笑了起來,他們嘿嘿笑著走去了。童鐵匠看一眼走去的三個中學生,看一眼地上的李光頭和宋鋼,也轉身走去。童鐵匠走去時氣勢磅礴,他聲音響亮地說:
「都是祖國的花朵。」
李光頭和宋鋼從地上爬起來,傷痕纍纍的宋鋼看著傷痕纍纍的李光頭,宋鋼不明白剛才為什麼沒有把那個長頭髮孫偉掃倒在地。他問李光頭這是為什麼?他說是不是沒有用上最重要的那一招?李光頭生氣地說:
「根本沒有最重要的一招,你爸是在騙我們。」
宋鋼搖晃著他腫脹的臉說:「他是我們的爸爸,爸爸不會騙兒子的。」
李光頭喊叫道:「他是你爸,不是我爸。」
兩個人站在那裡吵吵嚷嚷,後來宋鋼抹了一把眼淚,甩了一把鼻涕,他說:「走,問爸爸去。」
李光頭和宋鋼來到了中學的大門口,剛好是批鬥會散場的時候,宋凡平掛著大木牌和另外兩個人低頭站在那裡,出來了一群學生圍著他們正在喊著打倒他們的口號,幾個戴紅袖章的人正在說著什麼。兩個孩子不知道這些人開完了裡面的大批鬥會,又在這裡開小批鬥會了。他們從人縫裡擠了進去,擠到了宋凡平跟前,宋鋼拉拉他父親的衣袖說:
「爸爸,你教了我們掃堂腿里最重要的一招,對不對?」
宋凡平低垂著頭一動不動,宋鋼委屈地哭了起來,他推推自己父親說:「爸爸,你告訴李光頭,你教我們了……」
宋凡平還是一聲不吭,這時候李光頭喊叫起來了:「你是騙我們的,你根本沒有教會我們掃堂腿……你還騙我們木牌上的字,明明是『地主』兩個字,你說是『地』上的毛『主』席……」
當時李光頭不知道這句話會給宋凡平帶去什麼,接下去的情景把他嚇傻了,那些人聽到李光頭的話以後先是愣了一下,然後一陣拳打腳踢,把宋凡平揍了個死去活來。他們吼叫著,幾隻腳對準地上的宋凡平又是踩又是蹬,要宋凡平老實交代他是怎樣惡毒攻擊偉大的領袖、偉大的導師、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毛主席。
李光頭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會被打成這樣,宋凡平滿臉是血,他頭髮都被血染紅了,他躺在地上,不知道有多少只大人的腳和小孩的腳蹬在他的身上,他的身體像是台階似的被人踩個不停。他的身體沒有躲閃,躲閃的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躲閃著是為了能夠看到李光頭和宋鋼,他看到李光頭的時候眼睛里彷彿在說著什麼話,他的眼睛讓李光頭十分害怕。後來李光頭被擠到了外面,就沒再看到他的眼睛,只看到宋鋼哭叫著擠了進去,又哭叫著被人擠了出來。九歲的宋鋼除了哭叫以外,只知道使勁往裡面擠。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宋鋼離他的父親也就越來越遠。最後宋鋼張大的嘴裡已經沒有了聲音,他走到李光頭的身邊,滿臉的眼淚鼻涕,嘴巴一張一合好像是在對著李光頭吼叫,李光頭什麼都聽不到。宋鋼吼叫了一陣后,揮手給了李光頭一拳,李光頭也給了他一拳,接下去兩個孩子像是打撲克出牌似的,輪流給對方一拳,總共揍出了三十六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