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宋鋼跟隨著周遊走後將近十個月,我們劉鎮又出了一個大新聞。李光頭花錢從俄羅斯請來了一位大畫家,專門給自己畫肖像,傳說李光頭的肖像和北京天安門城樓上的毛主席畫像一樣大。傳說這個大畫家剛剛在克里姆林宮好吃好睡了三個月,給普京畫了肖像。葉利欽下台了成了明日黃花,他也想請這個大畫家去畫肖像,可是出的價錢沒有李光頭高,所以俄羅斯大畫家來到我們劉鎮了。我們劉鎮的群眾都親眼見到了這個俄羅斯大畫家,白頭髮白鬍子,高鼻子藍眼睛。這個大畫家最愛吃中國的點心,每天都笑呵呵地沿著大街走過來,在蘇媽和蘇妹母女倆的點心店裡吃著包子。
俄羅斯大畫家最喜歡的就是帶吸管的小籠包子,他每次都要五屜小籠,每屜小籠裡面有三隻小包子。五屜小籠十五隻包子上面插著十五根吸管,擺在俄羅斯大畫家面前像是插了十五根蠟燭的生日蛋糕似的。他小心翼翼地一點點將裡面的肉汁吸進嘴裡,將肉汁吸完了,再將包子拿起來咬著嚼著吃下去。這是江湖騙子周遊傳播到劉鎮的,是他親自教給蘇妹,他還親自把蘇妹的肚子弄大。周遊拂袖而去,帶吸管的小籠包在我們劉鎮紮下了根,而且一舉成名,男女老少每天都排著隊來噝噝地吮吸,點心店裡是一片嬰兒吃奶的聲音。
俄羅斯大畫家在蘇妹的點心店裡吸了三個月包子里的肉汁,吃了三個月包子的皮肉后,他的肖像作品也完成了。這天他拖著行李箱來到了點心店。他在吸著吃著的時候,群眾知道他要走了,要回他的俄羅斯去了,估計他回去要給葉利欽幹活了。俄羅斯大畫家吸完了吃完了,李光頭的桑塔納也停在了點心店門口。當時林紅就站在門口看著,裡面沒有李光頭,李光頭的司機將大畫家的行李搬進桑塔納的尾廂,大畫家抹著嘴巴走出來,抹著嘴巴鑽進了桑塔納,林紅目送著俄羅斯大畫家的離去。
此刻的林紅和宋鋼分別一年多了,林紅形影相弔,早晨騎車出門,傍晚騎車回家,本來窄小的屋子,宋鋼走後讓林紅覺得空空蕩蕩了,而且無聲無息,只有打開電視才有人說話。自從宋鋼第一個電話打到對面的點心店,林紅經常在傍晚時分站到門口,出神地看著點心店進進出出的劉鎮群眾,起初她是在期待宋鋼的電話,可是宋鋼的電話總是遙遙無期,林紅站在門前的時候已經不知道自己是為什麼了。
這時的林紅心裡充滿了委屈,那個煙鬼劉廠長知道宋鋼走了以後,對林紅更加放肆。有一次他把林紅叫到辦公室,關上門以後,就把林紅摁在沙發上,那次把林紅的襯衣都撕破了,還撕斷了林紅的胸罩,林紅拚命掙扎大聲喊叫,才嚇得他不敢繼續下去。以後林紅再也不去煙鬼劉廠長的辦公室了,煙鬼劉廠長几次讓車間主任叫林紅去,林紅都是堅定地搖頭說:
「我不去。」
車間主任不敢得罪煙鬼劉廠長,站在那裡一遍遍地懇求林紅趕快過去。林紅明確告訴車間主任:
「我不去,他手腳不幹凈。」
林紅不再去廠長辦公室,煙鬼劉廠長開始每天來到林紅的車間視察了。他像個幽靈一樣悄無聲息地走到林紅身後,突然捏一把林紅的屁股,因為機器擋住了其他女工的視線,有時他會突然捏一下林紅的胸部,林紅每次都是憤怒地打開他的手。有一次煙鬼劉廠長竟然從後面抱住了她,使勁親著她的脖子。車間里還有其他女工,這次林紅忍無可忍了,她使勁推開煙鬼劉廠長,指著他的鼻子大聲喊叫:
「請你手腳乾淨點!」
其他女工聽到了林紅的喊叫,紛紛吃驚地跑過來。煙鬼劉廠長惱羞成怒,訓斥她們:
「看什麼?幹活去。」
林紅回到家中哭了不知道多少次,心裡的委屈無人可以訴說。宋鋼來電話的時候,她幾次想把自己的委屈告訴宋鋼,可是身邊都有別人,她咬咬牙又把話咽了下去。放下電話回到家中以後,她又獨自落淚,心想就是將這些告訴了宋鋼,宋鋼又能怎樣。
林紅站在傍晚的門前時,經常看到李光頭坐在桑塔納轎車裡,在她面前一閃而過。宋鋼走後兩個月,李光頭的桑塔納轎車有一天停在了林紅的面前,李光頭從車裡鑽出來,笑嘻嘻地走到林紅跟前。李光頭突然走向自己,林紅不由臉紅了,就在她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的時候,李光頭的眼睛繞過她的身體往屋裡張望,嘴裡念念有詞:
「宋鋼呢,宋鋼呢……」
然後李光頭知道宋鋼跟著別人出遠門做生意去了,李光頭氣得直搖腦袋,連聲罵道:
「這王八蛋,這王八蛋……」
李光頭一口氣罵出了五聲「王八蛋」,氣沖沖地對林紅說:「這王八蛋讓我傷透心了,這王八蛋跟誰做生意都願意,就是不願意跟我一起做……」
「不是這樣的,」林紅急忙解釋,「宋鋼一直把你當成最親的人……」
李光頭已經轉身走向桑塔納轎車,他拉開車門時回頭看著林紅,同情地說:「你怎麼會嫁給這個王八蛋?」
李光頭的轎車在黃昏里遠去后,林紅心裡百感交集,往事歷歷在目:年輕的李光頭和年輕的宋鋼,一高一矮形影不離地走在我們劉鎮的大街上。林紅萬萬沒有想到二十年後,兩個人的命運如此不同。宋鋼離家一年多后,李光頭遵守他的承諾,每隔半年都往林紅的銀行戶頭打進去十萬元,給宋鋼治病花去了兩萬多元,剩下的二十七萬多元,林紅沒有動用一分錢。雖然宋鋼遠在千里之外,雖然宋鋼在電話里說他的生意做得很紅火,林紅還是不敢動用銀行戶頭裡的錢,那是宋鋼治病的錢,也是宋鋼的養老救命錢,她知道宋鋼不是一個做生意的人,她擔心有一天宋鋼空手而歸。那個煙鬼劉廠長對她虎視眈眈,她知道自己遲早要離開針織廠,遲早也會下崗失業,她就更不敢動用銀行戶頭裡的錢了。她曾經在那些服裝店流連忘返,看中過很多適合自己的服裝,可是她一件也沒有買下。
只要看見林紅站在家門口,李光頭的桑塔納轎車每次經過時都會停下來,按下車窗玻璃問林紅:宋鋼回來了沒有?知道宋鋼還沒有回來,李光頭就會罵上一句「王八蛋」。有一次李光頭打聽了宋鋼的消息以後,突然關心地問林紅:
「你還好嗎?」
林紅心裡一顫,李光頭出口就是粗話髒話,突然溫柔的一句,讓林紅眼淚奪眶而出。
就是在這一天的下午,煙鬼劉廠長已經明確告訴林紅,下一批裁員名單里有她的名字,一周后正式宣布。自從上次在車間里林紅大聲喊叫要他手腳乾淨點,煙鬼劉廠長三個月沒來林紅所在的車間,這次他進來時不像一個幽靈了,他大搖大擺地走到林紅跟前,低聲告訴她,她一周后就會被裁掉。煙鬼劉廠長這次沒有動手動腳,而是冷冷地提醒林紅,如果她不想被裁掉,下班后就到他的辦公室去。林紅什麼話都沒說,她只是咬住自己的嘴唇。下班后她仍然是咬著嘴唇騎上那輛老式永久牌回家,然後她木然地站在自己家門口。當李光頭問了她一句「你還好嗎」后,林紅哭了,她想到了在煙鬼劉廠長那裡遭受的委屈,忍不住舉手擦起了眼淚。
坐在轎車裡的李光頭已經過去了。看到林紅哭了,立刻讓司機停下車,急匆匆地下車跑過來,問林紅:
「宋鋼出事了?」
林紅搖了搖頭,她第一次說出了心裡的委屈,她擦著眼淚哀求李光頭:「你能不能跟劉廠長說一聲……」
李光頭滿臉疑惑地看著傷心的林紅,問她:「那個煙鬼劉廠長?」
林紅點點頭,遲疑不決后充滿委屈地說:「你能不能跟他說一聲,讓他放過我……」
「這他媽的王八蛋!」李光頭明白了,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然後他對林紅說,「你給我三天時間,三天以後你就可以放心了。」
三天以後,縣政府來人宣布撤銷了煙鬼劉廠長的職務,理由是煙鬼劉廠長讓針織廠連續三年效益下滑。煙鬼劉廠長陰沉著臉收拾起了辦公室自己的物品,然後灰溜溜地走出了工廠的大門。煙鬼劉廠長還沒有來得及宣布裁員名單,自己先被裁掉了。煙鬼劉廠長整整兩個小時沒有抽上一根煙,走出廠門時手裡也沒有夾著香煙。傳達室里的老頭說他和煙鬼劉廠長共事三十年了,第一次沒有見到他手指上夾著香煙。針織廠的男女工人們嘿嘿地笑,說這個老煙鬼都忘記了抽煙,肯定是喪魂落魄了。
新來的廠長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林紅從車間調到辦公室工作。新廠長看見林紅時笑臉相迎,悄聲告訴她,若不喜歡現在的新工作還可以換,針織廠所有的工作她可以自由挑選。
林紅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心裡感慨不已,對自己如此艱難的事情,到了李光頭那裡如此簡單。這時的林紅對李光頭已經充滿了好感,她覺得自己過去那麼討厭李光頭,實在是沒有道理。後來的日子裡,林紅站在門口的時候,她自己都分不清是在等待宋鋼的電話,還是在等待李光頭的經過。
俄羅斯大畫家一走,我們劉鎮的群眾都知道李光頭的巨幅肖像完成了,聽說就掛在他一百平米的大辦公室里,聽說上面蒙著一塊紅色的天鵝絨,聽說除了李光頭自己,沒有人見過這幅肖像。李光頭公司里的人已經到處對劉鎮的群眾說了,李光頭要請一位最重要的人物來給他的肖像揭幕。群眾紛紛猜測這個重要人物會是誰,起先都覺得是本縣的陶青縣長,可是紅色的天鵝絨蒙著肖像都一個多月了,李光頭還沒有準備著要揭幕,這一個多月陶青縣長哪裡都沒去,整天等著李光頭打電話請他去揭幕肖像。後來李光頭的手下又傳出話來,說肖像遲遲沒有揭幕是因為李光頭買的新車還沒有到貨,李光頭要用他的新車去接這位最重要的人物。群眾覺得這個重要人物肯定比縣長大,要不李光頭為什麼要用新車去接呢?接下去謠言四起,先說是市長來揭幕,又說可能是省長,然後有人說這個重要人物將來自北京,可能是某一位黨和國家領導人。最後竟然有人斬釘截鐵地說,李光頭要請聯合國秘書長來揭幕。有些群眾開始看電視讀報紙聽廣播,幾天下來什麼都沒看到,什麼都沒讀到,什麼都沒聽到,這些群眾說:
「沒有聯合國秘書長來中國訪問的新聞啊!」
另外一些群眾說:「所以李光頭一直在等著呀!」
有群眾去劉新聞那裡打聽。這時的劉新聞已經是副總裁了,劉鎮的群眾起先都叫他劉總,他覺得「劉總」有和李光頭的「李總」分庭抗禮之嫌,要求群眾叫他「劉副總裁」,群眾覺得太麻煩,就叫他「劉副」。劉副的嘴裡好比是長出了處女膜,絕對保密,不管前去打聽的是朋友還是親戚,他都是一臉嚴肅地說:
「無可奉告。」
兩個月過去了,李光頭預訂的兩輛新車來了,一輛是黑色的賓士,一輛是白色的寶馬。為什麼一下子買進了兩輛轎車?李光頭聲稱要融入大自然,白天坐白寶馬,黑夜坐黑賓士。這是我們劉鎮最早來到的高級轎車,停在李光頭公司門前時,群眾圍著黑賓士白寶馬,嘴裡不停嘖嘖。群眾一口咬定賓士是天下第一黑,寶馬是天下第一白;賓士比非洲的黑人還要黑,寶馬比歐洲的白人還要白;賓士比煤炭還要黑,寶馬比雪花還要白;賓士比小學生用的黑墨水還要黑,寶馬比小學生用的白紙還要白。群眾最後總而言之,賓士比黑夜還要黑,寶馬比白天還要白。天下第一白的寶馬轎車在我們劉鎮的白天里轉了兩圈,天下第一黑的賓士轎車在我們劉鎮的黑夜裡轉了兩圈,在這兩個兩圈的時候,李光頭都沒有坐在裡面,只有他的司機在裡面。那個桑塔納司機升級成賓士寶馬司機了,他開著新車出來兜圈子時,神氣得嘴唇都突起來了,劉鎮的群眾說粗一看還以為他嘴唇上長出了痔瘡。
群眾說李光頭的白寶馬黑賓士終於來啦,給李光頭肖像揭幕的重要人物也快要浮出水面。群眾再次議論紛紛,猜測起那個揭幕肖像的重要人物究竟是誰。再次從市長開始一直猜到聯合國秘書長,群眾已經把陶青縣長排除在外了。
這天傍晚,林紅獨自一人吃過晚飯,又獨自一人站在門前的時候,劉副出現了。他急匆匆地走來,他身後還跟著一個人,那人肩上扛著一卷紅地毯,跟在劉副後面一路小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劉副直奔林紅家門口而來,他疾步走到林紅身前,非常禮貌地請林紅讓開一下。林紅滿臉疑惑地側身讓開,看著劉副指揮身後那個人將紅地毯鋪開來,從林紅家門口一直鋪到大街上。四周的群眾目瞪口呆,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林紅也是目瞪口呆,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劉副微笑著,像是面對記者似的對林紅說:
「李總請您去揭幕肖像。」
林紅仍然目瞪口呆,她以為自己聽錯了。身邊的群眾先是驚訝得鴉雀無聲,隨後爆發出了一連串動物園裡才有的叫聲。劉副壓低聲音,悄悄對林紅說:
「快去換身衣服。」
林紅醒悟過來了,她知道什麼事情正在發生,她茫然地看著四周圍觀的群眾,聽著群眾嗡嗡的聲音,似乎聽到有人說一眨眼醜小鴨變成天鵝了。林紅苦笑了一下,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劉副。劉副再次低聲催促她去換衣服,她只看到劉副的嘴巴在動,沒有聽清他在說些什麼。
林紅站在我們劉鎮的黃昏里,彷彿失去了知覺。她的眼睛空洞地張望著街道上越來越多的群眾,有一刻她好像忘記了正在發生什麼,她皺眉想了又想,終於想起來了,她有些憂鬱地搖了搖頭,緊張地往身後看了看,沒有看到宋鋼,只看到自己家虛掩的屋門。她回過頭來時,聽到了群眾的喊叫聲,一輛白色的寶馬轎車沿著大街徐徐過來了,一輛黑色的賓士跟在後面。群眾嘈雜地喊叫:
「李光頭來啦!」
李光頭確實來了,他的兩輛新車一起來了,他已經有兩個司機了。白色的寶馬轎車首先開過來了,停在了紅地毯前,黑色的賓士轎車停在後面。劉副趕緊上去打開車門,西裝革履的李光頭微笑著從車裡出來,他手裡拿著一枝紅玫瑰,胸前的口袋裡插著一朵紅玫瑰。李光頭走到茫然無措的林紅面前,將手裡的玫瑰遞給她時,這個土財主竟然像個洋貴族,先將玫瑰輕輕地吻一下,然後才遞給林紅。林紅看著李光頭手裡的玫瑰連連搖頭,李光頭拉起她的手,把玫瑰塞到了她的手裡。李光頭拉住林紅的手踩著紅地毯,走到寶馬轎車前,又像個洋貴族那樣伸手做了一個「請」的動作。林紅緊張地回頭看看,還是只看到自己家虛掩的屋門,她又看了看四周的群眾,看到一張張表情古怪的臉,聽到亂鬨哄的人聲,這時候一個清晰的念頭閃現了,她想儘快離開這裡,她爬進了寶馬轎車。從來沒有坐過轎車的林紅不是坐進去,而是爬了進去,劉鎮的群眾都看到她翹著屁股像是爬進了狗洞。再看看李光頭,他向群眾揮揮手后,是屁股先坐進去,隨後身體才彎著跟進去。
劉副幫著關上車門后,白色的寶馬轎車駛去了,黑色的賓士轎車緊隨其後。劉副的手下把紅地毯重新卷了起來,重新扛在肩上,跟著劉副走去。劉副走的時候,有群眾問他:
「林紅揭幕肖像后,會和李光頭過夜嗎?」
劉副頭也不回地說:「無可奉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