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三年的時光隨風而去,有人去世,有人出生:老關剪刀走了,張裁縫也走了,可是三年裡三個姓關的嬰兒和九個姓張的嬰兒來了,我們劉鎮日落日出生生不息。
沒有人知道宋鋼的死在林紅心裡烙下了什麼。只知道她辭掉了針織廠的工作,又從原來那幢樓房裡搬走了,她用豆腐宴上拿到的錢買了一套新房子,獨自一人住了進去,半年裡深居簡出。劉鎮的群眾很少見到她,見到了也是一張表情冷漠的臉,群眾說她是一張寡婦臉。只有少數細心的人發現了她的變化,這些人說林紅的衣著越來越時髦,越來越名牌。原來的舊房子閑置了半年以後,林紅開始拋頭露面,結束了她的隱居生活,重新回到劉鎮群眾的視野之中。她把舊房子裝修一新變成了美髮廳,自己做起了美髮廳老闆。林紅的美髮廳從此音樂響起,霓虹燈閃爍,生意日漸興隆。我們劉鎮的男群眾來到林紅的美髮廳時,不說「理髮」這個土包子詞語,個個洋氣地說「美個發」;平日里說話粗魯的人也不說「理髮」,他們說「美他媽個發」。
這時候對面點心店的周不游仍然在聲稱:三年內要在全中國開設一百家周不游連鎖點心店。這樣的話周不遊說了三年了,不僅外面的一家沒開,就是劉鎮的另外兩家也是毫無動靜。周不游仍然夸夸其談,還在發誓要讓麥當勞的股票市值跌掉百分之五十。蘇妹習慣了周不游的吹牛,知道這個男人白天不吹牛,晚上不看韓劇,就會生不如死,蘇妹已經懶得替他感到臉紅了。
周不游點心店依舊如故,林紅的美髮廳卻在悄然變化,剛開始只有三個男性髮型師,三個女性洗髮工。一年以後小姐們一個一個來到了,她們來自天南地北五湖四海,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漂亮的也有丑的,個個都是袒胸露背超短裙,一共二十三個,來到劉鎮以後就住進了這幢六層的樓房。原先的住戶一家一家搬走了,趙詩人也跟著搬走了,林紅花錢租用了他們一室一廳的屋子,重新裝修后,每個一室一廳里都住上一位小姐,於是整幢樓房南腔北調了。
這些小姐白天都在寂靜無聲地睡覺,到了晚上就熱鬧了,二十三個濃妝艷抹的小姐全擠在樓下的美髮廳里,像是二十三隻過年時的紅燈籠,亮閃閃地招徠顧客。男人們站在外面,一雙雙賊眼看進去;小姐們坐在裡面,一個個媚眼拋出來。然後美髮廳像是一個黑市了,一片討價還價聲,男人們說話像是買進毒品似的小心懂慎,小姐們說話像是賣出化妝品似的理直氣壯。找好了小姐談好了價錢,男人們就和小姐們勾肩搭背走上了樓梯,這些男女在樓梯里就浪聲浪語了,進了房間后,這幢六層的樓房裡就像動物園一樣,什麼叫聲都有了,成了男男女女叫床的大百科聲音全書。
我們劉鎮的群眾都說這裡是紅燈區。周不游點心店與紅燈區隔街相望,生意興隆日進斗金。以前點心店晚上十一點就關門打烊,現在改成了二十四小時營業。從凌晨一點開始,直到凌晨四五點,紅燈區出來的客人和小姐就會絡繹不絕地穿過街道,走進點心店,坐下來以後嘴裡「噝噝」響了,吃起了吸管小包子。
我們劉鎮有誰真正目睹過林紅的人生軌跡?一個容易害羞的純情少女,一個戀愛時的甜蜜姑娘,一個心裡只有宋鋼的賢惠妻子,一個和李光頭瘋狂做愛三個月的瘋狂情人,一個生者戚戚的寡婦,一個面無表情深居簡出的獨身女人。然後美髮廳出現了,來的都是客以後,一個見人三分笑的女老闆林紅也就應運而生。當那些濃妝艷抹的小姐一個個來到以後,林紅更是八面玲瓏熱情應酬了。那些小姐不叫她林紅,都叫她林姐,慢慢地我們劉鎮的群眾也不叫她林紅,也叫她林姐了。林紅變成了判若兩人的林姐,她見到客人登門時滿臉笑容甜言蜜語,可是當她走在大街上看著與生意無關的男人時,她的目光冷若冰霜。
這時的林姐雖然眼角和額頭爬滿了細密的皺紋,可是豐滿風騷,總是穿著黑色的緊身服,圓滾滾的屁股和圓滾滾的胸。她的右手整天拿著手機,像是拿了根金條似的不鬆手。她的手機白天黑夜地響,她差不多每時每刻都在笑眯眯地對著手機說「局長呀」、「經理呀」、「哥呀弟呀」,然後她就會說:
「走了幾箇舊的,來了幾個新的,新的個個年輕漂亮。」
接下去她要是說「我送過來給您看看」,對方一定是個VIP顧客,不是縣裡的大官也是縣裡的大老闆;若她說「您過來看看」,對方也就是個普通客人,縣裡的小官和小老闆。要是工薪階層的給她打電話,她仍然是笑眯眯,只是口氣不一樣了,她會簡單地說:
「我這裡的小姐個個漂亮。」
童鐵匠是林姐的VIP。現在的童鐵匠六十多歲了,他老婆還比他大一歲。童鐵匠已經在我們劉鎮開了三家連鎖超級市場,童鐵匠已經是童總了,可是他不準員工叫他「童總」,仍然叫他「童鐵匠」,他仍然說「童鐵匠」三個字聽起來虎虎有生氣。
六十多歲的童鐵匠仍然像個年輕人那樣精力旺盛,那雙眼睛一看到漂亮姑娘就會閃閃發亮,像是賊見了錢一樣。他的胖老婆在五十多歲的時候動了兩次大手術,先是切掉了半個胃,接著又切掉了整個子宮,他老婆幾年裡瘦掉了一半的肉。他老婆身體垮了以後骨瘦如柴,性慾也徹底垮了,童鐵匠仍然生機勃勃,仍然每周最少也得幹上兩次,每次都讓他老婆痛不欲生。他老婆說每次完了以後都像是經歷了一次子宮切除手術,讓她兩個月都緩不過來,可是這個童鐵匠才過幾天又捲土重來了。
童鐵匠的老婆為了能讓自己活下去,堅決不讓童鐵匠幹了。童鐵匠就像發情的公豬找不著發情的母豬一樣脾氣暴躁,在家裡時砸碗摔盆,到了超市又要謾罵員工,有一次還和一個顧客大打出手。童鐵匠的老婆覺得童鐵匠這麼憋下去早晚要出事,遲早要被別的女人勾引走,在外麵包上二奶、三奶、四奶和五六七八奶,童鐵匠辛苦掙來的錢自己還捨不得花,到頭來全讓別的女人拿去了。這個女人左思右想之後,只好把童鐵匠送到林姐這裡來了,讓林姐手下的小姐們去治療他暴躁的脾氣。小姐們要收小費,林姐要收管理費,花錢不少。童鐵匠的老婆雖然心疼這些錢,可是轉念一想,就當成是把童鐵匠送去醫院治病,該花的錢還是要花,她心裡也就安穩多了,她覺得這也算是破財免災。
這個童鐵匠每次來林姐這裡時都是理直氣壯,每次都是他老婆親自陪同前來。他老婆擔心他在小姐那裡吃虧,親自為他挑選了小姐,談好了價錢,付了錢以後才離去。留下童鐵匠和小姐上床去大戰一番,自己坐在家裡等著童鐵匠回來傳送捷報。
童鐵匠第一次嫖娼完畢回到家中,他老婆對他和小姐幹了一個多小時很有意見,審問他是不是愛上那個年輕小姐了?童鐵匠說錢都花了,為什麼不多干一會呢?他說:
「這叫投資和回報成正比。」
童鐵匠的老婆覺得丈夫說得有理,以後童鐵匠每次嫖娼完畢后,她首先關心的是和小姐幹了有多長時間。童鐵匠雖然六十多歲了,仍然十分神勇,差不多每次嫖娼都要有一個多小時的進行時。他老婆非常滿意,覺得投資和回報成正比了。童鐵匠也有狀態不好的時候,有幾次半小時就完了,他老婆就很不高興,覺得投資多回報少,就要修改投資計劃,把每周兩次投資童鐵匠嫖娼,改成每周投資一次了。
童鐵匠覺得自己十分委屈,他老婆為了少花錢,給他找的都是不漂亮的小姐,剛開始也還覺得不錯,小姐雖然不漂亮,可是很年輕。時間一久,童鐵匠對不漂亮的小姐漸漸沒有了興趣,在床上和小姐大戰的回合自然逐漸減少。畢竟林姐那幢樓裡面還是有些很漂亮的小姐,童鐵匠看在眼裡饞在心裡,就哀求他老婆下次給他找個漂亮小姐。他老婆不同意,因為漂亮小姐要的錢多,投資成本就會大大增加。童鐵匠向他老婆發誓,只要是漂亮小姐,他一定干她兩個小時以上,一定收回投資,堅決不吃虧。
結婚幾十年來,童鐵匠在老婆面前一直趾高氣揚,尤其是後來開店又開了連鎖超市以後,事業上的成功讓童鐵匠更加得意洋洋,常常訓斥謾罵他的老婆。如今哀求老婆給他找個漂亮一點的小姐時,他不惜下跪不惜眼淚汪汪。他老婆看著他這副可憐樣,想想他以前的神氣樣,不由搖頭嘆氣地說:
「男人怎麼就這樣沒出息?」
說完后就同意在過年過節的時候給童鐵匠找個漂亮小姐了。童鐵匠如獲聖旨般的立刻去找來年曆,把所有的節日都寫在紙上記在心裡,從春節開始,先把傳統的節日都找了出來,什麼中秋節、端午節、重陽節、清明節等等一個不漏;接下去是五一勞動節、五四青年節、七一建黨節、八一建軍節、十一國慶節;還有教師節、情人節、光棍節、老年節;還有外國人的萬聖節、感恩節和聖誕節;最後把三八婦女節和六一兒童節都算了進去。童鐵匠把所有找到的節日一一告訴他老婆時,他老婆嚇了一跳,失聲驚叫起來:
「我的媽呀!」
然後兩個人像是做買賣似的討價還價起來。童鐵匠的老婆首先刪除了外國人的節日,她充滿民族自豪感地說:
「我們是中國人,不過外國人的節日。」
童鐵匠不同意,他做了十多年的生意了,知道的事情自然比他老婆多,他振振有詞地說:
「現在是什麼時代?現在是全球化的時代。我們家的冰箱、電視和洗衣機都是外國牌子,國人就不用外國牌子嗎?」
他老婆嘴巴張了又張,不知道說什麼,最後只好說一句:「我說不過你。」
外國人的節日被保留了下來,童鐵匠的老婆在傳統的節日裡面找出來清明節,她說:
「這是死人的節日,不能算在你這個活人身上。」
童鐵匠仍然不同意,他說:「清明節是活人哀悼死去的親人,還是活人的節日,我們每年這一天都要先給我父母上墳,再給你父母上墳,怎麼能不算?」
他老婆想了很久后又說了一句:「我說不過你。」
清明節也給留下了。接下去他老婆堅決不同意五四青年節和教師節,還有六一兒童節。童鐵匠也同意將教師節刪除,可他不同意刪除六一兒童節和五四青年節,他說自己是經歷了兒童和青年以後,才有今天的老年。他理直氣壯地說:
「列寧同志教導我們:忘記過去意味著背叛。」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爭論了一個多小時以後,他老婆又讓步了,她說:「我說不過你。」
最後爭論的焦點集中在三八婦女節上。童鐵匠的老婆說:「婦女節和你有什麼關係?」
童鐵匠說:「婦女節才要找婦女嘛。」
童鐵匠的老婆突然傷心起來,抹了抹眼淚說:「我是怎麼說也說不過你。」
童鐵匠乘勝追擊,又想起了兩個節日來,他說:「還有兩個,你的生日和我的生日。」
童鐵匠的老婆終於憤怒了,她叫了起來:「我生日那天你還要去嫖娼啊?」
童鐵匠馬上知錯就改,他又是搖頭又是擺手地說:「不算,不算,全部不算!你生日那天我哪裡都不去,二十四小時陪著你;我生日那天也哪裡都不去,也二十四小時陪著你。兩個生日是我的忠貞節,這兩天里別說是和別的女人睡覺了,就是看都不會去看她們一眼。」
童鐵匠最後的讓步,讓他頭腦簡單的老婆還以為自己最終獲勝了,他老婆欣慰地擺了一下手說:
「反正我說不過你。」
童鐵匠由老婆親自陪著到林姐那裡找小姐,而且過年過節還有獎賞,還可以找價錢貴的漂亮小姐,讓我們劉鎮的已婚男人十分羨慕,說這個童鐵匠真是命好運氣好;說這個童鐵匠就是變成了一堆狗屎,也會交上狗屎運;找了這麼一個通情達理和思想解放的老婆,支持丈夫去放蕩,自己卻忠貞不渝。我們劉鎮的已婚男人再看看自己的老婆,一個個都是蠻橫無理和思想僵化,一個個都是一手攥緊男人的錢袋子,一手攥緊男人的褲帶子,兩手都不軟,兩手都很硬。這些已婚男人一個個唉聲嘆氣,遇上了童鐵匠就會悄悄地說:
「你怎麼就這麼好的命?」
童鐵匠滿面春風,他謙虛地說:「也就是找了個好老婆的命。」
如果他老婆就在身邊的話,他會多說上幾句話,他會說:「我這個好老婆,不僅世上找不著,就是打著燈籠到天上去找,到地下去找,到海底去找,也找不著。」
自從童鐵匠的老婆陪同他去林姐那裡找小姐后,他的暴躁脾氣立刻沒有了。他在老婆面前幾十年的趾高氣揚也沒有了,他對手下的員工也不再罵罵咧咧,他像個知識分子那樣溫文爾雅起來,滿臉微笑,說話也沒有了髒字。童鐵匠的老婆很高興丈夫的變化,童鐵匠不僅沒有了趾高氣揚,在她面前開始唯唯諾諾了,以前都不願意和她一起上街,現在上街就替她提著包;以前任何事都不和她商量,現在什麼事都要徵求她的同意。童鐵匠還把公司的董事長讓出來了,讓給了他老婆,自己滿足於當一個總裁,公司的文件都要她簽字,她雖然什麼都不懂,可是只要是丈夫拿過來讓她簽字,她就知道應該簽字了。別人拿過來的文件,她沒有把握絕不會簽字,當上面有丈夫的簽名后,她才會簽字。她不再是個家庭婦女了,她和童鐵匠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她也開始講究穿著打扮了,也穿上名牌服裝,抹上了名牌口紅。雖然她對公司的業務一竅不通,公司里的員工都對她點頭哈腰,也讓她覺得自己事業有成了。她喜歡講大道理了,遇到和她一樣當了幾十年家庭婦女的人,她就會開導人家,說女人不能完全依靠男人,還是要有自己的事業。開導到最後,她就會說上一句時髦的話:
「要找到自我價值。」
童鐵匠什麼節日都銘記在心,成了我們劉鎮的活年曆。劉鎮的女人想讓丈夫同意她們買一件新衣服,就會在大街上喊叫著問童鐵匠:
「最近有什麼節日?」
劉鎮的男人想找個理由讓妻子同意他們去搓一宵的麻將,也會在街上問童鐵匠:
「今天是什麼節日?」
孩子們纏著父母買玩具,看見童鐵匠走過來,也會叫起來:「童鐵匠,今天有我們小孩的節日嗎?」
童鐵匠成了我們劉鎮有名的節日大王,他工作起來更是幹勁十足,他不僅超市的買賣越做越好,還做起了日用品的批發業務,我們劉鎮的很多小店都從童鐵匠的公司進貨,他公司的利潤當然是節節攀升。他老婆覺得這一切都是歸功於自己當初的英明決策,及時解決了童鐵匠的性慾危機,童鐵匠精力充沛,公司的業務也是蒸蒸日上。與公司利潤的不斷增加相比,花在小姐身上的那點錢真是算不了什麼了。童鐵匠的老婆覺得回報已經大於投資了,有時候不是過年過節,她也會給童鐵匠找個漂亮的高檔小姐。
這一男一女兩個六十多歲的人,每周兩次去爬林姐紅燈區的樓梯,童鐵匠精神煥發,他老婆氣喘吁吁,他們說話時從來不在乎別人會不會聽到。童鐵匠有了第一次不是過年過節也找了個漂亮小姐,以後每次來他都想找個漂亮小姐了。他站在樓梯上哀求他老婆,像是孩子哀求母親買玩具那樣,他可憐巴巴地說:
「老婆,給我找個高檔小姐吧。」
他老婆一臉董事長的神氣說:「不行,今天既不是過年,也不是過節。」
他像個董事長下屬似的說:「今天有筆應收款到賬了。」
他那個董事長老婆聽了這話就會滿臉笑容,就會點點頭說:「好吧,給你找個高檔小姐。」
這幢樓里的小姐們都不喜歡童鐵匠,說這個男人實在是讓她們吃不消,說童鐵匠一上了床就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下床。童鐵匠都是白頭髮白鬍子了,上了床以後像個二十齣頭的小夥子,給的小費卻比誰給的都要少。童鐵匠每次都是他那個病歪歪的老婆陪同前來,他老婆每次都要在小姐喊出的價格上再打個折扣,小姐和他老婆討價還價時是費盡了力氣,都把牙齒給磨薄了,每次談判價格就要花掉一個小時。童鐵匠的病老婆說上幾分鐘話,就要喝口水喘上幾分鐘的氣,歇過來了才能繼續向小姐砍價。小姐們說接待一個童鐵匠,比接待其他四個男人還要累,拿到的卻是一個人次的小費,還打了折扣。小姐們都不願意為童鐵匠服務,可是童鐵匠是我們劉鎮有身份的人物,是林姐的VIP,小姐們又不能拒之門外,只要有小姐被童鐵匠和他老婆看中了,這位小姐就會苦笑,就會有氣無力地說:
「完了,又要學雷鋒了。」
劉成功劉作家劉新聞劉副,現在是劉CEO了,他也是林姐的VIP。李光頭在宋鋼死後,把總裁讓位給了劉副,劉副總裁變成了劉總裁以後,不喜歡別人叫他「劉總」,他要求別人叫他「劉CEO」。我們劉鎮的群眾嫌四個音節太麻煩,說像是日本人的名字,就叫他「劉C」。劉成功從一個窮光蛋劉作家,變成了富翁劉C。他穿上了義大利名牌西裝,坐上了李光頭送給他的白色寶馬轎車,花上一百萬元人民幣買斷他與前妻的婚姻,說是給她的青春損失賠償費,終於一腳蹬開了那個二十多年前就想拋棄的女人,然後左擁右抱弄來了一二三四五個美貌姑娘當情人,用他自己的話說,這些情人都是陽光少女。他家裡已經是春色滿園了,仍然時常忍不住要到林姐這裡來逛逛,他說是家裡的飯菜吃多了,就想著要到林姐這裡來嘗嘗野味。
這時候的劉C對趙詩人更是不屑一顧了。趙詩人聲稱自己仍然筆耕不輟,劉C說趙詩人還在搬弄文學是自尋短見,好比是拿根繩子勒自己的脖子。劉C伸出四根手指奚落趙詩人:
「都寫了快三十年了,只在從前的油印雜誌上發表了四行小詩,這麼多年下來,連個標點符號也沒看見增加,還在說自己是個趙詩人,不就是個油印趙詩人嘛……」
下崗失業幾年的趙詩人對劉C也是同樣不屑一顧。聽說劉C奚落他的時候伸出了四根手指,還說他是個油印趙詩人,他先是怒髮衝冠,接著冷笑了幾聲,他說對劉C這類勢利小人的評價用不著伸出四根手指,伸出一根就綽綽有餘了。趙詩人伸出一根手指說:
「一個出賣靈魂的人。」
趙詩人搬出了在我們劉鎮紅燈區的房子,在城西鐵路旁邊租了一間廉價小屋。每天有上百列次的火車在他的廉價小屋前駛過,他的廉價小屋每天就會上百次地震似的搖晃。桌椅搖晃床也搖晃,柜子搖晃碗筷也搖晃,屋頂搖晃地面也搖晃。趙詩人把廉價小屋的搖晃比喻成觸電一樣的抽搐,這個觸電的比喻讓趙詩人自作自受,晚上睡著后列車駛過屋子抽搐時,趙詩人幾次夢見自己坐進了死囚的電椅,一把眼淚一把鼻涕作別西天的雲彩。
窮困潦倒的趙詩人每月靠林姐付給他的租金生活,雖然也穿著西裝,卻是一身皺巴巴髒兮兮的西裝。我們劉鎮的群眾彩色電視都看了二十年了,現在開始換上背投電視和液晶等離子電視了,這個趙詩人還在看他的十四英寸的黑白電視,裡面的圖像時有時無,趙詩人抱著它走遍大街小巷,都找不到一個會修理黑白電視的人,他只好親自來修理。當圖像突然沒有的時候,他像是扇耳光似的給它一巴掌,圖像出來了;有時候扇上幾個耳光圖像還是不出來,他就用上少年時期的掃堂腿了,一腳就把圖像掃出來了。
從前文質彬彬的趙詩人如今憤世嫉俗,說話也開始罵罵咧咧了。劉C生活中美女如雲的時候,趙詩人生活中一個女人也沒有,只能在廉價小屋的破牆上掛上一份陳舊的美女年曆,畫餅充饑地看了一眼又一眼。沒有一個活生生的女人願意正眼看他一下,他曾經試著去和幾個比他年齡大的寡婦套近乎,幾個寡婦都是一眼識破了他的陰謀,明確告訴他,先把自己養活了,再來動男歡女愛的腦筋。趙詩人無限惆悵,很多年前他有過一個模樣秀氣的女朋友,兩個人相親相愛地度過了一年的美好光陰,後來趙詩人腳踩兩條船去追求林紅,結果雞飛蛋打,林紅沒有追求到手,原有的女朋友也跟著別人跑了。
劉C的前妻被拋棄后,雖然對自己躺在銀行存摺上的一百萬元心滿意足,還是要站到大街上去哭訴一番,控訴劉C的無情無義。她在控訴的時候仍然是伸開了十根手指,而且翻了一番,當然說的已經不是睡覺的次數,說的是二十年的夫妻恩情。她說二十年來為劉C洗衣做飯,風裡來雨里去地照顧劉C;劉C下崗失業后,她不離不棄,更加體貼關愛。她誇獎自己的身體是冬暖夏涼型的,冬天像個爐子給劉C取暖,夏天像個冰塊給劉C降溫。她哭著說著,說現在的劉C是滿身體的銅臭,滿眼睛的色情;說過去的劉C是個純情作家,走路風度翩翩,說話溫文爾雅,她當初愛上他嫁給他,就因為他是個劉作家,現在那個劉作家沒有了,她的丈夫也沒有了……
當時的聽眾里有人想起來了趙詩人,想給她和趙詩人拉皮條,對她說:「劉作家是沒有了,趙詩人還在呀,趙詩人至今未婚,是個鑽石王老五。」
「趙詩人?鑽石?」她鼻子里哼了兩聲,「連個垃圾王老五都算不上。」
劉C的前妻覺得自己已是劉鎮的富婆,竟然有人將她和那個窮光蛋趙詩人相提並論,她深感侮辱,又狠狠地加上了一句:
「就是一隻母雞,也不會多看他一眼。」
連母雞也不會多看一眼的趙詩人,時常出入於王冰棍的五星級豪華傳達室,坐一坐義大利沙發,摸一摸法國柜子,躺一躺德國大床,能夠沖洗和烘乾屁眼的TOTO馬桶自然也不會放過。趙詩人對王冰棍掛在牆上的液晶大電視讚不絕口,說是比他準備要出版的詩集還要薄上幾毫米,裡面的電視節目之多,也超過了他準備要出版詩集里的篇目。聽著趙詩人口口聲聲準備要出版一本詩集,王冰棍送上一片祝賀,打聽詩集在哪裡出。王冰棍說:
「不會在劉鎮出吧?」
「當然不會。」趙詩人想起當年處美人大賽時,江湖騙子周遊說過的一個地名,他信手拈來,「在英屬維爾京群島出版。」
王冰棍過著豪華的無聊生活,日復一日地用電視頻道追蹤著余拔牙的政治足跡,日復一日地向別人講述著余拔牙的政治傳奇。我們劉鎮的群眾聽膩煩了,給王冰棍取了個綽號叫「祥林哥」。只有趙詩人對王冰棍的講述不厭其煩,他每次都是洗耳恭聽,一副心醉神迷的模樣,讓王冰棍錯以為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其實趙詩人不厭其煩的是王冰棍的大冰櫃,他把裡面的各種飲料喝得瓶瓶底朝天。
這時候席捲全中國的反日浪潮開始了,上海北京的反日遊行上了電視上了報紙上了網路。眼看著上海的日本商店被砸,上海的日本汽車被燒,我們劉鎮的一些群眾也不甘落後,也拉著橫幅上街遊行,也想砸破些什麼,也想燒掉些什麼。他們看中了李光頭所開的日本料理,於是群情激昂地來到了日本料理店,砸破了落地玻璃,搬出椅子點上火,燒了兩個多小時,裡面其他的設施沒有破壞。童鐵匠一看形勢不對,立刻撤下超市裡所有的日本貨,又在超市入口處掛出大橫幅:堅決不賣日本貨!
在世界各地尋找政治熱點的余拔牙也回來了。真正的人生知己回來了,王冰棍對趙詩人就沒有興趣了。王冰棍關了豪華傳達室的大門,讓趙詩人每天都去吃幾次閉門羹,隔著窗玻璃看著裡面的大冰櫃,趙詩人吞著口水望飲料而興嘆。那些日子王冰棍滿臉虔誠地追隨在余拔牙左右,在我們劉鎮的大街上早出晚歸,到了晚上恨不得和余拔牙睡到一張床上去。本來我們劉鎮的反日遊行已經偃旗息鼓,余拔牙這星星之火回來后,反日遊行又開始燎原了。余拔牙說話間十來種語言的口號順勢而出,劉鎮的群眾耳熟能詳,十幾天下來十來種語言的口號也是需要時就能脫口而出。如今的余拔牙不是過去那個方圓百里第一拔了,經歷了世界各地的政治風波以後,余拔牙回到劉鎮儼然是一副政治領袖的嘴臉,而且處變不驚,用他自己的話說:
「我是從政治的槍林彈雨裡面走出來的。」
余拔牙決定率領王冰棍前往東京,去抗議日本首相小泉純一郎參拜靖國神社。王冰棍聽了這話一個哆嗦,別說是出國了,就是出劉鎮的次數,也沒有他一個手掌上的五根手指多,況且還要去人家的國家,去抗議人家的首相。王冰棍心裡實在沒底,他小心翼翼地對余拔牙說:
「我們還是在劉鎮抗議吧。」
「在劉鎮抗議,最多也就是個群眾。」余拔牙是有政治抱負的,他開導王冰棍,「到東京去抗議,那就是個政治家了。」
王冰棍對群眾還是政治家不在乎,他在乎余拔牙,崇敬余拔牙,知道余拔牙見多識廣,只要跟著余拔牙就不會有方向性錯誤。王冰棍在鏡子里看看自己蒼老的臉,心想這輩子馬上要過去了,竟然一個外國也沒有去過。王冰棍咬咬牙狠下一條心,決定跟隨余拔牙去一趟日本東京,余拔牙去搞他的政治,自己去搞一下外國游。
劉C對公司的第二和第三股東要去東京抗議十分重視,專門安排了一輛新到的豐田皇冠轎車送他們去上海機場。劉C是一片好心,說這輛新款的豐田皇冠還沒有坐過人,余王二位乘坐的是處女車。
余拔牙和王冰棍坐在豪華傳達室的義大利沙發上等候,余拔牙見到來接他們的是日本轎車,招手讓司機下來,語氣溫和地對司機說:
「去找把大鐵鎚過來。」
司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道大鐵鎚何用。他看看余拔牙,又看看王冰棍,王冰棍也是一臉的糊塗。余拔牙繼續溫和地對司機說:
「去吧。」
王冰棍也不知道大鐵鎚有什麼用。既然余拔牙說了,一定有道理,王冰棍催促司機:
「快去呀!」
司機一臉傻乎乎的樣子走了。王冰棍問余拔牙:「大鐵鎚幹什麼?」
「這是日貨。」余拔牙指指門外的豐田皇冠轎車,在義大利沙發里架起二郎腿說:「我們坐了日本轎車,再去日本抗議,政治上會很敏感的……」
王冰棍明白了,連連點頭,心想余拔牙確實厲害,確實是個政治家;心想劉C實在是糊塗,明明知道他們要去日本抗議,還用一輛日本轎車送他們,簡直就是沒有政治頭腦。
這時司機提著一把大鐵鎚回來了,站在傳達室的門口,等待余拔牙的指示。余拔牙擺擺手說:
「砸了。」
「砸什麼?」司機不明白。
「把日貨砸了。」余拔牙仍然是溫和地說話。
「什麼日貨?」司機還是不明白。
王冰棍指著門外的轎車叫了起來:「就是這輛車。」
司機嚇了一跳,看著公司的兩位老爺股東,一步一步退了出去,退到豐田皇冠轎車前,放下大鐵鎚就跑了。過了一會,劉C滿臉笑容地過來了,向兩位老爺股東解釋,這輛豐田皇冠不是日貨,是中日合資貨,起碼有百分之五十是屬於祖國的。王冰棍向來信任劉C,他轉身對余拔牙說:
「對,不是日貨。」
余拔牙慢條斯理地說:「凡是政治上的事,都是大事,不能馬虎,把祖國的百分之五十留著,把日貨的百分之五十砸了。」
王冰棍立刻站到余拔牙的立場上了,他說:「對,砸掉百分之五十。」
劉C氣得臉色鐵青,心想大鐵鎚最應該砸的就是這兩個老王八蛋的腦袋!劉C不敢對著兩位老爺股東發火,轉身沖著司機怒氣沖沖地喊叫了:
「砸!快砸!」
劉C怒不可遏地走了,司機舉起了大鐵鎚猶豫再三后,一鎚子砸碎了前面的擋風玻璃。余拔牙滿意地站了起來,拉著王冰棍的手說:
「走。」
「沒有車,怎麼走?」王冰棍問。
「打的,」余拔牙說,「打德國桑塔納的去上海。」
我們劉鎮的兩個七十來歲的富翁拉著箱子走到了大街上,站在那裡看見計程車就招手。王冰棍對余拔牙剛才從容不迫的神態十分讚歎,余拔牙沒說一句狠話,做出來的卻是狠事。余拔牙點點頭,對王冰棍說:
「政治家不用說狠話,小流氓打架才說狠話。」
王冰棍連連點頭,想到馬上就要跟隨著了不起的余拔牙去日本了,不由心潮澎湃。可是轉念一想,王冰棍又擔心了,他悄聲問余拔牙:
「我們去日本抗議,日本的警察會不會抓我們?」
「不會。」余拔牙說,接著又說,「我打心眼裡盼著來抓我們呢!」
「為什麼?」王冰棍嚇了一跳。
余拔牙看看四下無人,悄聲對王冰棍說:「你我要是被日本的警察抓了,中國肯定出來抗議交涉,聯合國肯定出來斡旋,世界各地的報紙肯定出來刊登你我的肖像,你我不就是國際名人了?」
看著王冰棍似懂非懂的嘴臉,余拔牙遺憾地說:「你呀,你不懂政治。」
李光頭不是林姐的VIP。三年多過去了,李光頭沒有和林紅見過一面,也沒有碰過其他女人,他和林紅最後一次做愛已成千古絕唱。宋鋼的死訊讓李光頭炸開似的從林紅身上跳了起來,瞬間的驚嚇和後來的悔恨讓李光頭一蹶不振,從此陽痿了,用他自己的話說:
「我武功全廢了。」
李光頭武功全廢以後,勃勃雄心也沒有了,去公司上班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晒網,越來越像一個不理朝政的昏君。李光頭用豆腐宴給了林紅一個安排以後,立刻就把總裁讓位給了劉副。
李光頭讓位的這一天是2001年4月27日,晚上的時候他坐在衛生間的鍍金馬桶上,牆上的液晶電視里正在播放著俄羅斯聯盟號飛船發射升空的畫面,美國商人戴維思。蒂托花了兩千萬美元的買路錢,穿著一身宇航員的衣服,掛著一臉宇航員的表情,得意洋洋地去遊覽太空了。李光頭扭頭看看鏡子里的自己,滿臉拉屎撒尿的表情,彷彿是剛看了鮮花又去看牛糞,李光頭對鏡子里的自己很不滿意,想想人家美國佬都去太空吃喝拉撒了,自己還坐在小小劉鎮的馬桶上虛度年華。李光頭對自己說:
「老子也要去……」
一年多以後,南非的IT巨富沙特爾沃思也花了兩千萬美元,也乘坐聯盟號飛船上太空去遊盪了。沙特爾沃思說地球上有十六條軌跡,所以他每天看到十六次日出和十六次日落。接著是美國的流行樂歌手巴斯也聲稱要在這年的10月一飛衝天……這時候的李光頭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了,他焦躁不安地說:
「已經有三個王八蛋搶在我前面了……」
李光頭僱用了兩名俄羅斯留學生吃在一起住在一起,教授他學習俄語。為了讓自己的俄語突飛猛進,李光頭立下規矩,在他的豪宅里不能說中國話,只能說俄國話。這就苦了劉C,劉C每月一次來彙報公司經營時,二十分鐘的話要說上三個多小時。李光頭聽得明明白白,偏偏裝出一副不懂中國話的神情,要兩個留學生翻譯成俄語,聽到了俄語以後李光頭若有所思地晃起了腦袋,他在尋找腦袋裡不多的俄語單詞,他找不到準確的單詞,就找幾個湊合的單詞,留學生再翻譯成中文,劉C聽得直翻白眼,不知道李光頭在說些什麼。李光頭也知道沒有說對,可是他不能出來糾正,因為他不能說中國話,他繼續在不多的俄語里尋找不準確的單詞。劉C累得精疲力竭,彷彿是在和動物說人話,和人說動物話,心裡一聲聲地罵起了李光頭:
「這他媽的假洋鬼子。」
李光頭在勤奮學習俄語的時候,也開始了體能訓練,先是在健身房訓練,接著跑步游泳,又是乒乓球、羽毛球、籃球、網球、足球、保齡球和高爾夫球,李光頭的體能訓練花樣翻新,每一樣沒有超出兩周就膩煩了。這時候的李光頭已經清心寡欲,像個和尚那樣只吃素不吃葷,學習俄語和體能訓練之餘,他時常想念起小時候宋鋼煮出的那次了不起的米飯。提起宋鋼,李光頭就忘記說俄語了,滿臉孤兒的神情,不由自主地說起了我們劉鎮土話,然後念念有詞地說著宋鋼遺書里最後那句話:
「就是生離死別了,我們還是兄弟。」
李光頭在我們劉鎮開了十一家飯店,他全去試吃了一遍,仍然吃不到小時候宋鋼煮出來的那次米飯;又去別人開的飯店吃,也吃不到。李光頭出手闊綽,吃到的不是「宋鋼飯」,也會往桌子上放了幾百元,才起身走人。我們劉鎮的群眾紛紛在家裡煮出私家飯,請李光頭去嘗嘗是不是傳說中的「宋鋼飯」。李光頭挨家挨戶地去了,後來不用嘗了,看一眼就知道了,他把飯錢放在桌子上,搖著頭站起來,搖著頭說:
「不是『宋鋼飯』。」
李光頭如此思念「宋鋼飯」,我們劉鎮一些有經濟頭腦的群眾發現了商機,紛紛像考古學家一樣,去發掘宋鋼的遺物,準備在李光頭那裡賣個好價錢。有一個幸運兒竟然找到了那隻印有「上海」兩字的旅行袋。宋鋼跟隨周遊離開劉鎮時,手裡就是提著這隻旅行袋,可是被周遊扔進了劉鎮的垃圾桶。李光頭看見這隻旅行袋一眼就認出來了,往事歷歷在目了,李光頭抱著旅行袋時神情戚戚,然後用兩萬元的高價買了回來。
我們劉鎮炸開了,真真假假的宋鋼遺物紛紛出土。趙詩人也找到了一件宋鋼的遺物,他提著一雙破爛黃球鞋守候在各類球場,終於在網球場見到前來進行體能訓練的李光頭。趙詩人雙手虔誠地捧著破爛黃球鞋,一臉親熱地叫著:
「李總,李總,請您過目。」
李光頭站住腳看了一眼破爛黃球鞋,問趙詩人:「什麼意思?」
趙詩人討好地說:「這是宋鋼的遺物啊!」
李光頭拿過破爛黃球鞋仔細看了幾眼,扔給趙詩人說:「宋鋼沒有穿過這雙球鞋。」
「宋鋼是沒有穿過,」趙詩人拉住李光頭解釋起來,「是我穿過。您還記得嗎?小時候我給你們吃掃堂腿的時候,我就是穿著這雙黃球鞋,主要掃蕩宋鋼,次要掃蕩您,所以它也算是宋鋼的遺物。」
李光頭聽完這話「哇哇」叫了起來,在網球場的草地上一口氣給趙詩人吃了十八個掃堂腿。年過五十的趙詩人摔了十八個跟頭,從頭頂疼到腳趾上,從肌肉疼到骨頭裡。李光頭掃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連聲喊叫起來:
「爽!爽!爽!」
李光頭髮現掃堂腿才是自己訓練體能之最愛,看著躺在草地上呻吟不止的趙詩人,李光頭招招手讓他站起來。趙詩人沒有站起來,而是呻吟著坐起來。李光頭問他:
「你願意為我工作嗎?」
趙詩人一聽這話立刻跳起來不呻吟了,他春風滿面地問:「李總,什麼工作?」
「體能陪練師,」李光頭說,「你可以享受公司中層管理人員的薪水待遇。」
趙詩人沒有賣出他的破爛黃球鞋,倒是當上了李光頭的高薪體能陪練師。以後的每一天,趙詩人都是戴上護膝和護腕,大熱天也穿上棉襖和棉褲,風雨無阻地站在網球場的草地上,忠於職守地等待李光頭來掃蕩他。
李光頭學習了三年的俄語,俄語大有長進;訓練了三年的體能,體能日漸強壯。再過半年他就要去俄羅斯的太空訓練中心,去接受航天員的基本訓練課程。眼看上太空的日子越來越近,李光頭心馳神往,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時,常常忘記自己立下的規矩,說幾句俄國話,又說幾句劉鎮土話。李光頭像一個老人那樣喜歡嘮叨了,對著兩個俄羅斯留學生,左一個宋鋼,右一個宋鋼。他數著自己的手指說:美國佬蒂托帶上太空的是照相機、攝影機、光碟和老婆孩子的照片;南非佬沙特爾沃思帶上太空的是家人和朋友的照片,還有顯微鏡、便攜電腦和磁碟。然後他伸出一根手指,說中國佬李光頭只帶一件東西上太空,是什麼?就是宋鋼的骨灰盒。李光頭的眼睛透過落地窗玻璃,看著亮晶晶深遠的夜空,滿臉浪漫的情懷,他說要把宋鋼的骨灰盒放在太空的軌道上,放在每天可以看見十六次日出和十六次日落的太空軌道上,宋鋼就會永遠遨遊在月亮和星星之間了。
「從此以後,」李光頭突然用俄語說了,「我的兄弟宋鋼就是外星人啦!」
(全文完)
2006年2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