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沈然番外 喜馬拉雅山的猴子
周沈然番外「你有沒有聽過一個故事?」
周沈然抬起頭,身邊的余周周好像是在對他講話,卻沒有看他,仍然全神貫注地盯著書架,不知道在尋找什麼書。
他不明白對方怎麼能這麼輕描淡寫地跟他搭話,就好像他只是她的一個久未謀面的小學同學,還是不怎麼熟悉的那種。
但還是不受控制地開口問:「什麼故事?」
「關於喜馬拉雅山的猴子。」
在家裡被媽媽念叨得要崩潰,他不得已,以買考研輔導書的名義出來閑逛,沒想到在書店的角落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三年不見,對方不再梳著馬尾辮,只是一個背影,他就一眼認了出來。
書店裡讀者寥寥,那一瞬間他突然感覺到頭頂艷陽高照,一低頭彷彿又變成了那個瘦小的鼓號隊員,穿著硬邦邦的綠色號手服,胸前還有一串丑到極致的白色裝飾穗。
那時候,這個女孩子並沒有穿鼓號隊服,是綠色海洋中唯一一抹亮色。她在洗手池前呆站了很久很久,不知道是不是被施了定身咒。
在大隊輔導員指揮下,大家整好隊朝著洗手池的方向靠攏,周沈然側過臉突然看見自己班裡面那幾個個子高高的男生正混跡在打小鼓的女生群中,不知道說了什麼,惹得周圍一片嬉笑。他們的臉上也顯露出一絲嘚瑟,尚顯青澀,但總會隨著年紀越來越駕輕就熟。
那樣旁若無人,在陽光暴晒下,散發著乾爽的年輕的氣息。
世界上總有一種人,無論他們是六歲還是十六歲,總是站在人群中心。他們不記得身邊面目模糊的別人,可是別人翻閱自己的青春時,每一頁都有他們。
周沈然無論如何也無法抹乾凈自己的青春紀念冊。他的紀念冊裡面好像都是別人在搶鏡,人海中,遍尋不到自己。
周沈然三年級時跳了一級,剛到新班級,老師像關照幼兒園小朋友一樣囑咐班級的其他同學照顧他——他隱約知道,老師關照的不是他,而是他媽媽。同學們一開始對他的好奇也漸漸消散。周沈然個子小,面目普通,黑瘦黑瘦,站在哪裡都不起眼。
他原來的班級里有個潑辣的小姑娘總是愛用話呲兒他,雖然有時候說話有些過分,他會氣紅了臉大聲說:「我給你告老師,我要去告訴我媽……」
大家會鬨笑,說他這麼大的人了還總把媽媽掛在嘴邊。小姑娘笑得格外燦爛,「嘎嘎嘎」的笑聲像一隻活潑的小鴨子,周沈然聽著這樣的笑聲,突然發現自己其實好像也不是那麼生氣。
即使她總是說:「你老是跟著我幹嗎,賤不賤啊?」
可是心裡還是有點兒甜絲絲的,被關注,總是快樂的。
周沈然番外不過後來,那個女孩子還是被老師狠狠批評了。周沈然不知道自己媽媽是怎麼知道寶貝兒子在學校被欺負被罵的——她總是有途徑知道自己的一切。女孩子滿臉通紅,哭著回班,當著大家的面念檢討書,抽抽噎噎,眼淚撲簌簌往下掉。
周沈然被釘在座位上,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想告訴她,他其實沒有告老師,也沒有告訴他媽媽。
真的沒有。
那女孩從此之後一句話也沒對他說過。其他人也沒有。
周沈然跳級的那一天,他媽媽半蹲下身子為他正領子,領他去新班級。他餘光瞥見那個女孩子坐在前排面無表情地看他——他一點兒都沒有感覺到媽媽所說的那種「欺負你的人到時候肯定都抬不起頭,你能跳級,比他們都聰明都優秀,到時候他們肯定都不好意思看你」——他突然覺得很孤單。
原來這種感覺是孤單。
在四年級的新班級裡面,他重新成了一個影子,甚至連和他一樣比別人小一歲的蔣川也都有自己的夥伴圈子,儘管蔣川跟在凌翔茜和林楊背後總像個拖著鼻涕的小跟班,卻也讓周沈然很羨慕。
他們的家長彼此相熟,有時候會一起吃飯,大人在飯桌上的話題總是很無聊,他們早早下桌,跑出飯店包房,蹲在酒店大堂里四處巡視,觀察待宰的甲魚、鱒魚、黃鱔、烏雞。另外三個人湊在一起說得熱鬧,他想插一句話,思前想後,卻總是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長須子的鯰魚好像老爺爺。」
凌翔茜總是喜歡把一種東西比作另一種東西,蔣川在一邊點頭如搗蒜,林楊則不屑地搖頭:「哪兒像啊?」
「凌翔茜說像就像。」蔣川鈍鈍地說,吸了吸鼻涕。
「凌翔茜是你媽啊?」林楊對著魚缸抓狂,凌翔茜氣紅了臉,三個人拌嘴拌得亂七八糟,周沈然正待開口,突然看見蔣川媽媽遠遠走過來。
「你們幾個別出門,別跑遠了,好好玩——」說完又看了一眼周沈然,堆出一臉慈愛的笑,說,「別光顧著自己玩,帶著沈然,他是弟弟,你們得照顧他。」
永遠是這樣。
他寧肯在別人的圈子外冥思苦想逡巡不前,也不願意被大人輕率地推進去,成為一個異類。你們要照顧他,你們要帶著他——他成了被託付的任務,他們討厭他,臉上卻是一副不敢討厭的表情。
蔣川媽媽的笑容似乎是對著他,又好像穿過了他,笑到了他背後去。
凌翔茜無奈地撇撇嘴,突然說:「周沈然,你覺得鯰魚像不像老頭?」
周沈然措手不及,張口結舌半天,餘光瞄了瞄蔣川媽媽的笑容,於是狠狠點點頭。
林楊更加不屑地抱著胳膊看他,蔣川則好像氣悶於凌翔茜的跟班數量超出了唯一編製,而凌翔茜,勝利完成了「照顧周沈然」的任務,繼續蹲在魚缸前觀察鯰魚,彷彿根本沒注意到他的回答是肯定還是否定。
之後他們三個繼續鬥嘴,周沈然訕訕地站起身去洗手間。洗手的時候,無意間聽到隔壁女廁所門口兩個女人的聲音。
他媽媽,和林楊媽媽。
周沈然不知道聽過多少遍的故事,爸爸媽媽之間的恩恩怨怨,中間還夾著另外一個女人和她的女兒。她媽媽神經質地跟許多人講述,他總是在一邊作陪。
他突然很好奇林楊媽媽是什麼表情,以及潛藏在那種表情之下,內心真正的表情。
他從小就從他爸爸身上知道,大人可以同時擁有兩套表情,卻將談話進行得順利無阻。
那對母女自然是可惡的,他知道。雖然已經記不清兩三歲時被媽媽抱著第一次見到她們時的情景了,但是總會想起某天在商場明亮的一層大廳,孤零零站在原地看他的小女孩。
那雙眼睛讓幼小的周沈然恨得牙痒痒——雖然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恨她什麼,反正他媽媽生氣,他就應該跟著憤怒。
周沈然番外他媽媽說,野種,賤人。
他學著說,野種,賤人。
兒時的一切不問為什麼,某幾個詞不知不覺滲入身體和記憶。即使長大後有疑問,也只需要記住一點——自己家人永遠沒有錯。
錯的可以是別人,可以是命運,總之,自己沒有錯。這樣堅信著,人生就沒有迷惑可言。
「我聽說那孩子在學校是大隊委員?楊楊不是大隊長嗎?」
周沈然聽見林楊媽媽有點兒尷尬地呵呵一笑:「大隊部那麼多孩子,哪能都認識啊,畢竟不是一個班的。」
撒謊。
周沈然彷彿一瞬間用耳朵窺見了林楊媽媽內心真正的表情。
他三年級的時候跳級升入林楊所在的四年一班,曾經指著在操場上跳皮筋的女孩子問:「她叫什麼名字?」
林楊正低頭顛球,順著他指示的方向瞄了一眼,足球就飛了出去,沿著圍牆邊咕嚕咕嚕滾遠了。
他一扭頭,不看周沈然:「你問她幹嗎?」
周沈然想起他媽媽囑咐過他的話,什麼都沒說,只是搖搖頭:「就是問問。」
林楊跑出去撿球,把他晾在原地。
周沈然一直有些害怕林楊,他總是覺得林楊瞧不起他,不知道為什麼。越想表現出色讓對方不再那麼居高臨下地對待自己,卻越覺得很無力——林楊什麼都好,他找不到任何一個突破口,可以讓他媽媽不會再念叨「你看看人家林楊……」
他手足無措,餘光所及之處,女孩的馬尾辮隨著她的跳躍也在腦後一蹦一蹦,像一尾活潑的黑色鯉魚。
「余周周。」
他回過神,林楊已經抱著球從他身邊走了過去,聲音很輕,狀似無所謂,可是偽裝得不太好。
不過周沈然無暇關注林楊的反常與彆扭,他只當是林楊懶得搭理他。
余周周。
這麼多年,周沈然終於知道了這個女孩子的名字。
從他小時候第一次知道這個女孩子的存在,她就只是他心裡的一雙令人厭惡卻格外明亮的眼睛。他仍然記得他上小學的第一天,爸爸媽媽一起開車送他到校門口,媽媽蹲下身子幫他整整領子,囑咐了幾句,突然說起:「見到那個小兔崽子,別搭理她!」
他抬頭,窺見爸爸微皺的眉頭,只是一瞬,立刻風平浪靜。
他甚至沒反應過來「那個小兔崽子」是誰,就乖乖點頭。走到班級門口,才想起這幾天爸媽吵架時反反覆復提及的那個女人和她的孩子。
他爸媽總是在吵架,因為各種事情,但是最終所有的事情兜兜轉轉都回到這個女孩子身上。
林楊輕飄飄的一句話,周沈然才知道,他家裡面所有在深夜裡被摔碎的花瓶發出的清脆響聲,還有房門重重關上的沉悶轟響,都叫作余周周。
周沈然的媽媽告訴他余周周和他一個學校,告訴他一定要比余周周成績好,告訴他要比余周周優秀,把她踩在腳底下,卻又囑咐他,那種女人的孩子,他都不應該正眼瞧她,就當她不存在!
周沈然無暇思考這些話裡面有多少矛盾。他是台下的無名影子,她站在台上笑語嫣然。她和林楊一樣無懈可擊,他要怎麼樣才能完成媽媽的囑託?
於是只能在心裡腹誹。你看,她這次主持藝術節報幕的時候卡殼了一次;你看她笑得多假,你看她被大隊輔導員罵了;甚至,你看,她跳皮筋的時候摔了一跤……
她所有不完美的空洞最終都成了他心裡挖的大坑。
周沈然好像無意間就給自己空白的生活找到了一件事情做。他在別人誇獎余周周周沈然番外的時候造謠中傷她,在余周周出糗的時候笑得聲音最大,哪怕她根本聽不到。他所有的小快樂都建立在她的痛苦上——至少他認為她應該痛苦。
他希望自己強大極了,林楊對他卑躬屈膝,凌翔茜對他沒話找話,蔣川大聲說「周沈然說是就是」,而余周周則窩在角落低聲哭泣。
心裡有個秘密蠢蠢欲動,他希望全世界和自己一起罵她「賤人」——只是那件事情涉及自己家和自己的爸爸,媽媽千叮嚀萬囑咐過「你不能說出去,你不能說出去。」
就在那一天,穿著鮮綠色鼓號隊服的小個子周沈然站在明亮的陽光下,突然覺得神明附體。他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但是無論如何,他要讓那些與女生談笑風生的男孩子們看看。
他的青春紀念冊,總得有一頁,自己站在最前列。
他鬼使神差地拔腿狂奔,朝著那個陌生又熟悉的背影沖了過去。
大家都不解地看他。
他作勢狠狠地打了她屁股一下——其實手根本沒有碰到。聽到周圍的鬨笑聲,周沈然咧嘴笑起來,轉身跑回鼓號隊的陣營,一邊跑一邊回頭觀察余周周的反應。
心裡倏忽間就溢滿了成就感,太陽是最明亮的聚光燈,他站在台上,站在大家的目光中,聽著那幾個高個子男生的口哨聲。
女孩子終於轉過身,明亮的眼睛看向周沈然迅速逃跑的背影,一臉剛睡醒的迷茫。
她根本不認識他。
周沈然不知怎麼心頭一慌,腳步一頓,身體慣性前傾,喉嚨處被衣領狠狠地勒住,一瞬間嗆出了眼淚,彎下腰不停地咳嗽。
他低著頭,模糊的視線中只看到白色的褲子。
「你找死啊?」
聚光燈太短暫。黑暗過後,主角上場,周沈然驚覺,他只是序曲中的報幕員。
記憶和回憶是不同的。
記憶赤裸裸地躲在灌木叢中,羞於見人,你總要捨得劃破皮肉披荊斬棘,才能窺見它瑟瑟發抖的樣子。
回憶卻是女孩子的芭比娃娃,隨意變裝,任人打扮,全憑喜好。
周沈然的記憶在某一刻隱匿起來,他回過頭去只能看見回憶披著華麗的長袍給他講述當時他是怎樣一拳揮在林楊的臉上,贏得身邊人的掌聲和叫好,輕易掀起一場綠色的海嘯。
然而他知道,不是這樣的。後來他是怎樣隨著人群灰溜溜地散去,又是怎樣回過頭怔怔地偷看余周周掛著笑容和挺拔如樹苗的林楊在遠處旁若無人地交談——這些畫面打散了泡在腦海中,所有色彩模模糊糊混成了一片。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儘管周沈然既不是君子,也沒有人知道他的仇恨來自哪裡。
後來終於把那一拳揮了出去,朝著林楊。可是周沈然在回憶中努力描摹,也絲毫體會不到一絲虎虎生風、氣勢凌厲,和電視上一點兒都不一樣,和幻想中也差了十萬八千里。
幽暗的樓道,終於被他居高臨下俯視的余周周,眼睛不再是亮亮的,也不再充滿讓人厭惡的活力生機。
「你媽嫁不出去啦!」他大聲說,快樂地,很快樂地。
「你是誰?」她問,很無助,很慌張。
一切都完美地仿照他在心裡描摹的劇本在進行。周沈然不知道夢想怎麼這樣毫無預兆地就照進了現實,他還沒有來得及同時回味看到她因為做不出雞兔同籠的簡單問題而被掛在黑板前面的窘態,就被林楊扯起了領子。他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先喊出了一句:「你敢動我一下,我,我就告訴我媽去,你媽跟我媽保證了你不可以再欺負我……」
可是沒有人知道,周沈然同樣對自己保證過,他以後再也不要說出「我去告老師」
或者「我去告訴我媽」一類的話,他再也不要身邊的同學遠離他,孤立他——哪怕他們原本也不過是在欺負他、逗他玩。
然而,每當關鍵時刻,他就又無力地回到了軟弱陰毒的幼兒時期,縮在角落,猙周沈然番外獰地大叫:「我讓我媽收拾你們,我讓我媽收拾你們!」
也許他永遠都長不大,只能站在神經質地絮叨往事的母親的羽翼之下,嗷嗷待哺。
所以在辦公室里,余周周面無表情地擋在林楊面前對他鞠躬說對不起的時候,他像是看到了三年級轉學的那天,坐在第一排冷眼旁觀的女生。
她們都瞧不起他。
儘管他討厭她們,他才不在乎,他才不稀罕——可是終於,她們都瞧不起他了。
也許她們都是對的。周沈然偶爾剝下自己面子上那層虛張聲勢的自信,會窺探到自己真正的實力。他會做奧數題,那是因為媽媽從小學一年級就開始強迫他上全市最好的奧數班,很多類型題背都背得下來了。他會一點兒鋼琴,會一點兒小提琴,會一點兒武術操,會一點兒英語——一切都是媽媽的遠大計劃和那口絕對不提卻又不能不爭的閑氣兒——他都知道。
可是他不聰明,不帥氣,不高。那些在酒會飯局上的叔叔阿姨總會堆著假笑摸著他的腦袋說些昧著良心的溢美之詞,許多同樣不成器的官家小娃娃會趾高氣揚地信以為真,周沈然卻很早就開始懂得,那是假的。
都是假的。
然而真正讓她們瞧不起他的,並不是他不高不帥不聰明不牛×閃閃金光燦爛,而是他明知真相,卻仍然撐起一張牛皮,千瘡百孔,死不承認。
周沈然的小聰明和他媽媽笨鳥先飛的準備就這樣逐漸在初中後期被磨滅。他的媽媽開始抱怨和責罵他,全然不是當初捨不得碰寶貝兒子一根手指頭的樣子。他知道,自己媽媽那些眼淚和咆哮,有一半是沖著那個常常不回家的爸爸去的。大人之間的感情總是摻雜著太多複雜的因素——又或者說,他們有感情嗎?
沒有感情,還有面子。
兩個人的晚餐。在親戚朋友面前做足了姿態的媽媽和周沈然終於能夠有機會卸下面具,露出最真實的一面,相互指責和傷害,只不過一個選擇咆哮,一個選擇沉默。
然而即使如此,周沈然也很開心。
非常開心。
因為再也沒有餘周周。
媽媽間或提起,頻率也比以前少了很多。這個眼睛明亮的女孩子已經不見了,她已經消失在了獨木橋下的湍急河流中,和無數個淹沒在普通中學中的無緣重點高中和名牌大學的淘汰者一樣,面目模糊,沒有權利和他這個師大附中的學生競爭。
他贏了。
莫名其妙地就贏了。
初二那年冬天,剛剛在公開課比賽中成功扮演了無名群眾的周沈然蹦蹦跳跳地跑到後台去等待換裝的林楊和凌翔茜。無論如何,這麼多年同班的緣分也讓他成了粘貼在三人組後面的一個可有可無的影子。林楊不耐煩地搶先離開,凌翔茜還在窗帘布後面大叫「等等我」,蔣川吸著鼻子站在布簾外面慢吞吞地安撫她,而周沈然,在這個陰沉的平常的早上,只是微微有些睏倦。
沒有想到就這樣在回去的路上撞見了和自己其實並沒有什麼血緣關係的小表姐。
周沈然甚至都記不清她的名字,那兩個聲調不同的疊字讓他迷惑。本來就不熟悉,關係也不親密,甚至有些隔膜嫌隙,自然會在看到那個又不漂亮又不特別的表姐時,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絲傲慢。
偏偏對方是格外敏感和自尊的人。
當他冒出一句「你怎麼在這兒,你們那個破學校也能參加這種比賽」的疑問時,身邊的凌翔茜驚訝地望向他,而不知道為什麼和自己那個表姐以及一個陌生男生站在一起的林楊也在一瞬間皺起了好看的眉毛。
周沈然一直不明白。他從來不想要變成一個討厭的刺兒頭,然而為什麼,為什麼每一次他有機會從無人注意的角落跳出來,總是用這樣陰濕的攻擊作為開場白。
周沈然番外他是故意的。可又真的不是故意的。
對方果然一激便滿面通紅,大聲回敬:「少在那兒濫竽充數了,你學校好又怎樣,跟你有關係嗎?你自己有什麼本事,會做什麼?不過就是坐在桌子前面的活體道具,高興什麼?」
句句戳中周沈然的痛處,他聲音虛弱地大叫:「你連做道具的資格都沒有!」
然後他聽到沈屾冷笑著,一字一頓地對他說:「你懂什麼,你會什麼,你自己能做到什麼?不過就是家裡給你鋪好了捷徑,比別人平坦很多而已,你真以為是你自己跑得快?」
周沈然只是覺得氣血上涌,正在他張口的瞬間,一直陰著臉的林楊忽然吼了一句:「好了你閉嘴!和女生吵有什麼本事,趕緊給我回班裡坐著去!」
他原本是想反抗的。
然而卻用盡最後的一絲力氣咬住了嘴唇,沒有說下去。
沒有說下去。
否則下一句話,很有可能又是那句出自本能的:「你敢吼我,我去告訴我媽媽。」
周沈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無力和恥辱。
他抬起眼,注意到在場的唯一一個陌生男生,在一邊扶著因為氣憤而微微顫抖的沈屾,用一種迷茫而憐憫的眼神看著他。
周沈然狠狠地瞪回去,卻收到了對方更為迷惑和憐憫的眼神。
他從來沒有接受過如此赤裸裸的憐憫。
然而當余周周和那個陌生男孩一同站到講台上笑容滿面地開始做實驗時,周沈然卻感到了突如其來的暈眩。
無異於見到死者復生。
她變得更光彩照人,更大方自然,更加自信,也更加快樂。
他大腦一片空白,只是聽著,聽著而已。
甚至當她們的實驗被別人的問題難住,尷尬地掛在那裡,他也忘記了像小時候一樣去大聲笑她。
因為下一秒鐘,林楊就和當年在鼓號隊的綠色海洋前一樣,從容地站出來,幫她化解了所有危機,默契十足,天衣無縫。
他還是坐在台下,屁股下的觀眾席彷彿已經和他融為一體,再也無法站起來。
周沈然的媽媽看到了報紙上全市初升高統考前十名中有餘周周而大發雷霆,他一言不發,只是看到在飯桌上沉默地喝湯的爸爸很小心地用眼角輕輕瞥了一下版面。
那個夏天過得極為紛亂。
因為余周周的出色成績而感到痛苦的時候,他突然得知對方的媽媽和繼父同時車禍死亡的消息。周沈然媽媽偽裝在「死者為大,我也就不提報應這種事情了」之下的竊喜,最終導致了周沈然父親掀翻桌子扔下一句震耳欲聾的「給你自己和兒子積點兒陰德」
轉身摔門而出。
他蜷縮在小屋的床上,聽到媽媽追在後面哭喊:「你什麼時候關心過我和兒子了?
少他媽在這兒假慈悲!」然後用被單蒙住腦袋,疲憊地閉上眼睛。
他從來不需要擔心什麼。
考得很差?沒關係,他照樣可以進振華。
余周周和沈屾她們需要萬分努力才能得到的名額,對他來說從來不是什麼問題。
雖然兜兜轉轉那個眼睛明亮的小女巫又出現在了他的世界里,開水間、課間操、升旗儀式、中午的食堂、優秀作文展、學年紅榜……他總是能看見她,無處不在,獨自一個人,或者,和林楊。
他仍然無法控制地追隨著她丁點兒的一言一語和蛛絲馬跡。
可是沒關係,他知道,她已經沒有了巫術。
兒時他把她和她媽媽當作邪惡的蛇精與格格巫,降妖除魔之後,他家自會恢復一片笑語歡歌。
周沈然番外漸漸長大的周沈然終於艱難地承認,魑魅魍魎,不過是他媽媽自己布下的心魔。
是的,那個勾引爸爸的賤女人,終於消失了。
然而,他知道,其實她從來就不曾出現過。
周沈然從紛雜的回憶中抽身。轉眼這麼多年,他已經開始考研了。
「你來……你來買什麼?」他實在不善於寒暄,自己父親的氣質和談吐竟然一成都沒有熏陶到。
「只是回家過年,待著無聊出來轉轉而已。」余周周淺笑,伸了個懶腰就坐在了書架旁的窗台上,「你來買什麼?」
「隨便看看。」說完低頭看見自己懷裡抱著的考研真題集,他有些難堪。
「嗯……還好嗎?畢業有什麼打算?」
他剛想要撒謊,突然閉上嘴巴,尷尬地指了指懷裡的書。
余周周善解人意地笑起來,眉眼彎彎,儼然是小時候的清秀模樣。
「家裡果然很冷,我都有點受不了了。你……你爸爸媽媽身體怎麼樣,還好嗎?」
她一歪頭,說得無比自然。
周沈然有些失神。
窗外是北方蕭索的街景,光禿禿一片,只能聽見凜冽的風聲。
他們竟然在這順暢而又若無其事地談天氣,互相問候不咸不淡的近況。
周沈然自嘲地笑了:「他們……都還好。」
媽媽又在家裡鬧了起來。
因為她懷疑爸爸在外面有女人。
她一腔熱血獻給了兩個男人。一個不回家,一個不成器。
高考前夕的夏夜,他獨自坐在自家小區的長椅上發獃。第一次抽煙,從爸爸的柜子里偷的軟中華,配上超市裡買的一元錢的塑料打火機,按了好幾次才點著火。
他只是枯坐著,大腦空白。黑色凌志悄無聲息滑行到他身邊,車窗落下來,爸爸探頭對他說:「外面蚊子多,進來坐。」
他慌忙扔掉煙頭,想要辯解幾句。父親的臉隱沒在陰影中,他動了動唇,還是閉上嘴打開車門。
周沈然甚至想不起來自己最後一次和父親單獨在一起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自己好像和母親一起已經被父親打包處理了,所以總是聽到父親對母親說:「你就作吧,好好的孩子,都被你帶壞了。」
「喲喲,想你那個野種就接回來啊!」
想你那個野種就接回來啊。
周沈然的年少時光就活在母親這句狠話的陰影之下。他分不清真假,總是覺得,有一天,會有一個眼睛明亮的比他優秀比他漂亮的小女巫潛入他家大門,悄悄帶走他的父親。
他活得像個疲憊的影子,唯一露出利齒,總是一口口咬向她的痛處。
主動防禦。
他相信他沒有錯。至少曾經是這樣相信。
直到那個女孩子在畢業典禮上微笑著背過手去,像對他施展魔法一樣,輕輕地說:「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和你搶爸爸。」
她說:「周沈然,原來一直是你活在我的陰影里。」
周沈然所坐的副駕駛位子上擺著一排飲料,他先拿起來再坐進去,湊到燈光下看了一眼。
「喜樂」。
面對自己詢問的目光,父親只是笑了笑:「你要是喜歡,就喝了吧,我也不知道這東西好不好喝。也難說,你看你都是這麼大的孩子了。」
他沉默,輕輕摩挲著廉價的塑料包裝。
「然然,爸爸知道很對不起你和你媽媽。我和你媽媽之間的事情,你們小孩子不周沈然番外懂。我工作忙,一直都沒空出時間來好好和你談談,一直都是你媽媽帶著你,她……
她也用心良苦,只是必須承認,你也養成了一身的毛病。不過幸好,爸爸知道你本質好,他們其他人身上那些紈絝子弟的毛病,你一個也沒有。」
周沈然苦笑。是的,那些官家娃娃花天酒地的習氣,他的確一點兒都沒有。
如果有的話,是不是生活也不會這麼黯淡?
「不過很多東西形成了,還是改不了。都是我的錯,是我不夠關心你。」
周沈然迅速地扭過頭去看他父親。
男人稜角分明,那種深沉堅毅的氣質,一絲一毫都不該是周沈然的父親。
還是她比較像。
終究還是她比較像。
「高考別太緊張,能發揮成什麼樣子就發揮成什麼樣子。爸爸不是對你期望值低,只是不希望你再和別人比。」
別人。
周沈然攥住拳頭,淚水盤旋。
爸爸,在你心裡,到底誰是別人?
「然然,爸爸一直知道你是個好孩子,這就夠了。」
他終究還是沒有忍住,痛哭失聲。
「周沈然?」
被再次從回憶中喚醒,他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爸媽……他們都挺好的。都挺好的。」
這場短暫的相逢似乎可以畫上句號了,余周周跳下窗檯,似乎正在醞釀著比較好的告別語。
他抓住機會,問出了一直盤旋在腦海中的問題。
「你剛才說的,喜馬拉雅山的猴子,是什麼?」
余周周訝然,旋即笑起來。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剛才大腦短路了一樣,看到一本書的名字忽然想起來這個故事,和你沒有什麼關係的。」
「不,講給我聽聽吧。」
余周周定神看了看他,點了點頭。
「很簡單的一個故事。一個海邊的小村莊,來了一位能夠點石成金的仙人。村民們對他盛情款待,就是希望仙人能夠教會他們點石成金。
「仙人酒足飯飽,非常大方地告訴了他們點石成金的方法,但是最後鄭重其事地補充了一句——你們一定要記住,千千萬萬要記住,想要運用點石成金的魔法,在使用咒語的時候,一定一定不要想起喜馬拉雅山的猴子。
「村民們都很奇怪:我們為什麼要想起喜馬拉雅山的猴子呢?這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呢?於是他們很開心地送別了仙人,急不可耐地開始試用點石成金的咒語。
「然而諷刺的是,他們越是不想要想起,偏偏在施咒的時候無一例外地想起了喜馬拉雅山的猴子,彷彿長在腦袋裡面趕都趕不走。所以直到最後,沒有一個人能夠成功地點石成金,他們還是像以前一樣窮。
「這套點石成金的咒語代代相傳,可笑的是,所有人都沒有忘記告訴學徒們,千萬不要想起喜馬拉雅山的猴子——所以直到現在,村子里的後人都沒有任何一個能夠點石成金……」
她聳聳肩:「就是這樣。我也不知道怎麼就突然想起來了,一個小故事而已……
周沈然,周沈然,你怎麼了?」
余周周愕然看著眼前的大男生,就那樣毫無預兆地轉過頭,紅了眼圈,大步地離開她,沒入書店的人流中。
余周周永遠不會知道,她就是那隻一直在周沈然心裡的「喜馬拉雅山的猴子」。
二十多年,周沈然終於明白,他從最開始的那一刻,就不可能將自己的生命點石周沈然番外成金。他們告訴他,這世界上有一隻喜馬拉雅山的猴子,那隻猴子將會搶走你的幸福,你無從抵擋——然而你不要害怕一隻猴子,那成什麼體統,你的生命金光燦爛,只要你用蔑視的姿態遺忘一隻喜馬拉雅山的猴子,只要忘記她,只要忘記她,就好。
是他們塞給他一個余周周,所有的爭吵和不幸福都叫作余周周,然後他們告訴他,你要忘記余周周,你要當她不存在。
那隻活蹦亂跳鮮艷明媚的猴子,精彩地閃耀在他的世界里,從未離開,在山頂的雪堆上踩下一串串紛亂的腳印。
然而他以前從來不知道,他就是那千堆雪。
行人們紛紛用驚異的目光看著這個急速穿行哭得一塌糊塗的大男孩。
「沒關係。」他哽咽著對自己說。
他終究會忘記她。
總有一天。
沈屾曾經自嘲,她的每一年都和前一年沒什麼不同。學習,考試,睡覺。日日年年。好像沒什麼值得記住的,所以也不知道都忘了什麼。
然而就在那一刻,星星點點的回憶撲面而來,就像一片葉子,蓋住了她的全部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