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無處可逃
余周周坐在林楊家的沙發上,獃獃地看著林楊媽媽在她眼前放下白色的醫藥箱,拿出醫用棉花撕扯成小塊兒備用。
「謝謝阿姨。」她輕聲說。「忍著點兒,可能有點兒疼。」棉花浸了酒精,敷在破皮的傷口上的時候,余周周彷彿觸電了一樣,從頭髮梢到腳趾尖都顫抖了一遍。「活該!」
換了天藍色T恤的林楊出現在客廳門口,看到余周周左手手掌和膝蓋上塗滿了紅藥水十二分狼狽的樣子,依然惡狠狠地瞪著她。
林楊爸爸朝余周周抱歉地笑笑,然後低頭嚴肅地壓低了聲音說:「楊楊,胡說什麼?怎麼那麼沒禮貌?!」
余周周忽然想,如果說這話的是喬哥哥,恐怕早就被大舅一掌拍倒吐血不止了吧?這個叔叔真是溫柔,就像……就像陳桉。
總之,和自己周圍的所有人都不屬於一個世界。正在開車的林楊爸爸無聲地笑了起來。自己家的寶貝兒子怎麼變得這麼彆扭了?
她從進門的那一刻就遵循著媽媽一直以來的教導,絕不四處亂看。可是,她仍然能感覺到林楊家裡的「高檔」——並不像陳桉家裡一樣奢華,只是簡潔明快而已。但是空氣中飄浮著的水果清香和衣物柔順劑的味道交織在一起,那是一種稱得上溫馨的味道。
余周周抬頭朝溫柔儒雅的林楊爸爸微笑了一下,乖巧地說:「是我不好,對不起。」這句話讓站在一旁的林楊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裝的,這個傢伙肯定是裝的!他動動嘴巴不知道想說點兒什麼回敬她,然而一看到余周周略低下頭盯著白色木桌上的馬克杯微笑的樣子,心裡忽然像是被一片溫柔的羽毛拂過一樣。罷了罷了,這次饒了她。他並不知道,余周周盯著桌子上畫著唐老鴨的馬克杯,心裡一直在腹誹。憑什麼他家裡這麼大,憑什麼他爸爸這麼溫柔這麼英俊這麼優雅,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余周周兀自傷神,那股名叫「溫馨」的香氣一陣陣侵襲著她強裝鎮定的神經,她必須低頭盯著馬克杯,否則她會哭的。「所以你才是活該呢,活該被我用飯盒砸。」余周周心想,姑且算是替天行道。
他們重新坐上林楊家的車,朝著學校的方向開過去。林楊媽媽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嘆口氣:「這麼一折騰,升旗儀式就結束了。」
余周周再次局促地低下頭去:「對不起。」林楊媽媽回過頭,笑笑:「沒事,腿還疼不疼?」她搖搖頭,眼淚差點兒就掉下來,感情正在醞釀噴薄中,突然被旁邊的林楊狠狠扯住了袖子。她側過臉,看到他惡狠狠的表情,詫異地等待了一會兒,沒想到,他只是兇巴巴地說——「我才不想參加什麼升旗儀式呢,哼。」
呃?余周周愣愣地看著他。
連安慰別人都這麼彆扭。林楊媽媽卻微皺眉頭,有些擔憂地嘆了口氣。
剛剛和林楊的班主任打過招呼了,缺席升旗儀式並不是什麼大事,只是這畢竟是開學第一天,有些可惜。原本打算把小姑娘送到醫務室去之後,就趕緊帶著林楊回家換衣服,然而醫務室的老師還沒有上班。自己家的小祖宗叫嚷著,要把這個「無家可歸」的小姑娘也帶回去順便上藥——她不是沒猶豫,這個余周周的家長不在身邊,他們貿然將孩子帶走,畢竟是不妥的。
小姑娘余周周看起來也是很敏感懂事的孩子,發現他們的顧慮,就說自己的傷口沒關係,不用急著上藥,一再道歉,又勸他們趕緊帶著林楊回家換衣服。
結果沒想到,自家兒子突然大聲地冒出一句:「你又想跑?沒門,你把我衣服弄髒了,你得對我負責,跟我回家!」
林楊媽媽想到這裡,不由得再次回頭打量起後座上正在被自己兒子騷擾的小姑娘,哭笑不得地嘆了口氣。
「對了,你是哪個班的?」林楊瞪著圓圓的眼睛,帶著一臉期待的表情問。余周周啞然,如果說自己忘記了,肯定會被這個傢伙笑話吧?於是她擺出不耐煩的表情說:「不告訴你。」林楊笑得有些陰險:「哈,你忘了,我知道。」
余周周攥緊了小拳頭,抬眼看了看坐在前排的林楊父母,心想,我忍,我忍,君子報仇,好幾年都不晚。
「我是一班的,你也是一班的吧?」「不是。」「瞎說,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哪個班的。」
「我雖然……我雖然不知道,但是我記得不是一班也不是二班。」林楊咬著嘴唇,好像被人拔了電源線一樣,安分地坐好不再說話。林楊的家距離學校其實很近,不到五分鐘的時間就到了學校後門。升旗儀式還沒有結束,國旗升上去了,但是學生和老師還都在後操場上站著聆聽德育主任的講話,之後值周生還要宣布新的衛生紀律評比標準……
教導主任遠遠地看見了他們,笑著迎了過來。余周周安然站在一邊,看著他們寒暄。林楊媽媽一把將林楊推到主任面前,幾個人邊說邊笑,貌似主任在擔保一定照顧好林楊。
他們都笑得很假很僵硬,余周周歪著腦袋想。記得媽媽說,笑容這個東西永遠是展示給對自己有用的人看的。所以,看主任笑得那麼賣力,可見林楊的爸爸媽媽一定是很有用的人吧?而對林楊來說,主任顯然不是一個很有用的人——因為林楊連笑都不笑,甚至有點兒不耐煩。主任回頭喊了一聲:「小張,來來來,這是你們班的新學生。」於是另一張微笑的假面具迎風飄了過來。林楊卻在這時候指著余周周仰頭對主任說:「老師,她是哪個班的?」主任好像這時候才看到余周周,愣了一下,問:「孩子你叫什麼?」「余周周。」主任長出一口氣,又轉過身:「小於,你們班丟了的那個學生在這兒呢!」余周周大窘,訥訥地看著一個穿著深灰色正裝的年輕女人朝自己走過來。她朝主任點點頭,卻並沒有像余周周想象的一樣牽起自己的手或者蹲下身子問一句「小朋友你怎麼受傷了啊」……這個於老師什麼都沒有問,也不笑,只是聲音平平地說了一句:「跟我走吧。」
余周周正要跟上去,眼角餘光突然看到林楊驚慌的臉。那些大人還在其樂融融地笑著,被圍在中間的主角卻扭著頭執拗地看著她。余周周忽然感覺到心底很柔軟。所有人都拿她當空氣,只有他好像眼裡只有她一個人似的。
她仰頭,用最乖巧甜美的聲音問:「於老師,我是哪個班級的?對不起,我忘記了。」於老師冷冰冰的臉上滲出了一絲笑意,低頭看了她一眼:「七班。」
一年級一共七個班,他在頭,她在尾。余周周立刻轉過頭,看到林楊一副要從大人環繞中突圍的架勢,一臉「妖怪哪裡逃」
的急躁。她不由得笑起來,大聲說:「我是七班的!」大人們被她清凌凌的喊聲嚇了一跳,都不再交談,略帶詫異地齊刷刷看向她。余周周臉騰地紅了,扭過頭追上於老師的步伐落荒而逃。只聽見背後傳來一聲帶著喜悅卻仍然別彆扭扭的喊叫:「哈,我知道了,看你這回往哪兒跑!」
余周周那時候對於林楊的囂張很是不屑。也許因為她彼時並不明白,命中注定的人,的確是無處可逃的。
一個老師走過來,在主任和班主任小張老師的耳邊說了幾句話,她們兩個就朝林楊父母笑笑說:「稍等,張老師班裡有點兒事,我去接個電話馬上回來。」
老師一走開,林楊就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林楊爸爸把手放在他毛茸茸的腦袋上,笑著問:「就那麼不耐煩?到了學校可就和家裡還有幼兒園的時候不一樣了,你得規規矩矩的,好好聽話!」
林楊點點頭,突然聽到背後又尖又肉麻的喊聲:「呀,愛蘭,我就說今天肯定能碰見你們嘛。」
林楊在心裡哀號一聲,迎面走過來的兩個女人,一個是凌翔茜媽媽,一個是蔣川媽媽。
他最受不了的兩個人的媽媽。「我剛才還和蔣川媽媽說呢,把一班的隊伍從頭到尾看了好幾遍也沒找到你們,怎麼才來啊?」兩個女人和自己的媽媽湊到一起就開始嘰嘰喳喳,林楊抬頭,看到連爸爸的嘴角都有點兒抽搐。
林楊媽媽嘆口氣,看了他一眼:「我們家寶貝兒子纏上一個小美女。」另兩位媽媽聞言笑起來,咯咯咯,咯咯咯,彷彿兩隻下不出蛋的母雞,就是這種笑聲,最讓他想要咬人的笑聲。林楊媽媽簡單地講了一下早上發生的事情的來龍去脈,凌翔茜媽媽驚訝地掩住了嘴巴:「誰家小孩兒啊,這麼不小心,楊楊沒被砸壞吧?真是的,怎麼這麼冒冒失失的!」林楊抬頭剜了她一眼,要你管。蔣川媽媽反而笑得很詭異:「我告訴你,小男孩兒都這樣,我家蔣川也是,見到好看的小姑娘就走不動道了。今天黏這個,明天黏那個,誰好看就賴著誰。」三個媽媽又開始一齊詭異地笑起來。林楊低頭輕聲嘟囔一句:「切,誰跟蔣川一樣啊!」
一直沉默的林楊爸爸蹲下身子問他:「你剛才說什麼?」他很認真地看著父親的眼睛說:「我跟蔣川才不一樣呢。」「哦?哪裡不一樣?」林楊想了想,聲音稚氣卻百分之百的鄭重:「男人必須專一。」林楊父親大笑起來,一把將他摟進懷裡。「嗯,好兒子,說得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