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闊番外 暮靄沉沉

楚天闊番外 暮靄沉沉

楚天闊番外楚天闊把視線從窗邊收回來,在走廊盡頭看見了余周周。

北方小城裡,凍人不凍水的三月,名義上已經進入了春天,然而外面冰雪初融寒風刺骨,光禿禿的樹枝蕭瑟地搖晃,完全沒什麼好看的。

楚天闊呆站在窗邊已經十幾分鐘了,褲子緊挨著暖氣,烤得暖洋洋。他只是想要遠離教室,裡面滿是那種被第一次全市模擬考試的下馬威所狠狠壓抑著的氣氛。

同學們都像行屍走肉一般,饒是一班大把大把的尖子生,也多多少少敗在了心理素質這一關。

模擬考。用橡皮泥細細勾勒幾個月後的命運分水嶺可能的樣子,任誰都會有些心慌。

而這種心慌的排遣方式之一,就是面對著已經被成功保送了的楚天闊略帶羨慕、略帶陰陽怪氣地說一聲:「唉,你多幸福啊。」

楚天闊苦笑,這種話聽起來,不知道是該驕傲還是該難過。他的幸福也是自己一手爭取的,沒礙著任何人。

不過也不會得便宜賣乖。他知道自己現在可以用從未有過的心態和視角來看待這場獨木橋戰役,歸根結底,還是幸運的。

余周周就在這時拿著幾張卷子從遠處慢慢踱過來,一邊走一邊皺著眉盯著上面的批改,越走越傾斜,最後直接撞在了窗台上,「哎喲」一聲捂著腰蹲了下去。

楚天闊笑出聲,走過去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你還好吧?」

她抬起頭,目光清澈,只是含著淚。

「還好,只是疼,謝謝你。」

他還沒來得及再開口問候,就聽到旁邊紛亂的腳步聲。

「我說你行不行啊,我從大老遠就眼見著你越走越歪直接撞上去了,你小腦萎縮吧?」

是林楊,急三火四地跑過來,因為喘息劇烈而微微彎著腰,只是胡亂地朝楚天闊打了個招呼。

點點頭而已。林楊曾經和他關係算是不錯,只是自從凌翔茜的事情之後,楚天闊已經能夠很敏感地體會到他們關係的變化。

林楊自己明確地說過:「這件事情與楚天闊無關,凌翔茜情緒不穩定,單戀楚天闊,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選擇,楚天闊沒有義務去解決她的心結。至於那天的保送生考試,他就更沒有必要為了尋找凌翔茜而放棄考試……」

然而在這些事理分明的陳述結尾,他微微勾起嘴角,帶有一點點敵意地說:「楚天闊,我真的沒怪你。我和周周、蔣川去找她是應該的,因為我們四個,有感情。」

有感情。

最後一句話含意不明,刺得楚天闊笑容僵硬。他破天荒保持了沉默,也保持了那個尷尬的微笑。

再怎麼不端架子,再怎麼和藹可親,在關鍵時刻,林楊終究還是顯露出了他那不楚天闊番外食人間煙火的道德高標準。

讓楚天闊最最厭惡卻無能為力的樣子。

「周周,正好我有點兒事情,想和你聊聊。有空嗎?」

他大大方方地說,朝她微笑。余周周有點兒迷惑地抬起頭,眨眨眼,答應了。

林楊在一邊動動嘴唇,似乎想要問句「什麼事兒」,卻連自己都覺得這種舉動欠妥,所以表情有些彆扭。

楚天闊心裡笑了一聲。

他自己也不知道是解氣,還是羨慕。

羨慕林楊那種喜怒形於色的資本,那種直到18歲仍然保持純良天然的資本。

余周周也看了一眼林楊,眼睛裡面帶著一點兒笑意,不知道是安撫還是揶揄。

楚天闊心裡的笑聲驀然變成了嘆息。

果然不是解氣,只是羨慕。

他又想起這兩個人牽著袖子狂奔出考場的樣子,腳步聲踢踢踏踏,都踩在了他心裡。

林楊一步三回頭的傻樣惹得余周周「撲哧」笑出聲來。

楚天闊卻用餘光觀察著她手裡的卷子。

似乎考得並不很好。

他突然很想問,如果高考的時候就此失利,與名校擦肩而過,你會不會無數次地想起某個早晨,為了一個不是很熟悉的女孩子,放棄了選擇人生道路的重要機會?

真的不會後悔嗎?

余周周這時將卷子平鋪展開在窗台上,大大方方地審視,最後嘆口氣,半真半假地說:「好難啊。」

那種坦然,輕而易舉地撞碎了他心裡的一角。

「你和陳見夏,高一的時候在咱們班是同桌,還記得嗎?」

余周周點頭:「當然。」

「她……她和分校的一個學生早戀的事情,你知道嗎?」

楚天闊自己也知道這幾乎算是沒話找話了,只能硬著頭皮說下去。

余周周似乎在猜測他的意圖,只是點點頭。

「俞老師和她談了很多次了,沒有結果,所以想要我做做工作。我周日的時候請她喝奶茶,談了一下午,沒有一丁點兒成果。」

他說著,就想起陳見夏當時清澈明亮的眼睛。對方如此執拗地盯緊了他,讓他驀然想起兩年多以前烈日炎炎的午後,開學第一天。

仍然是這雙眼睛,彼時羞怯地望著他道謝,目光躲躲閃閃,遠不如現在堅定勇敢。

陳見夏是振華響應「優秀教育資源共享」的號召,從省城以外的各個縣城招上來的資優生之一。羞怯又敏感的女孩子從偏遠的小城鎮來到振華寄宿,年紀輕輕獨自離家,難免會脆弱些,又遇到了學校里玩世不恭家境優越的二世祖李燃,很自然地把持不住,在對方糖衣炮彈的攻勢之下,淪陷了,迷失了,在最最關鍵的高三時期,執迷不悟。

以上是班主任俞丹對陳見夏早戀情況的概括,然而在那一刻,楚天闊注視著對面這個一向目光閃爍的女孩子眼中從未有過的明亮執著的神采,感到前所未有的迷惑。

甚至比保送生考試中毅然奔出教室的那兩個身影還讓他迷惑。

「她對我說,和李燃在一起,她的成績並沒有下降;不和李燃在一起,她的成績也不會有進步。她說自己已經學習到了極限,突破不了了,成績不能成為拆散他們的借口。」

余周周聽著,表情愈加迷惑,卻並沒有出言打斷。

楚天闊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說些什麼。

只是繼續順著思路講下去。

「其實我真的沒有想要做俞老師的說客去說服她。你知道,我自己也不是沒有……

沒有喜歡過別人。」

余周周無聲地笑了一下。

楚天闊番外「我只是想問她,見夏,你付出那麼多努力,有機會從家鄉到振華來讀書,成了你父母的驕傲,讓他們不再偏心弟弟。你不覺得……功虧一簣嗎?」

楚天闊的語氣中沒有一絲的規勸和指責,滿滿的都是單純的不解。不知道為什麼,余周周因為這句直白得有些嚇人的話,而變得神色緩和。

甚至彷彿窺視到什麼一般,有些善意的溫柔浮現在臉上。

「她說,做什麼事情都會有後果的,下了決心,就願賭服輸。李燃告訴她,父母對子女和子女對父母的愛都應該是不問理由並且無條件的。她來到振華,這樣努力地用『有出息』來跟天生受寵愛的弟弟爭搶任何東西,都是很可笑,也很可悲的。」

似乎說完了,似乎想表達的又不只這些。其實楚天闊只是一時衝動,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麼叫住余周周講這些亂七八糟的。

「其實我高一的時候,有一點兒小小的疑問。」余周周笑得狡黠,「你為什麼格外關照陳見夏?」

楚天闊剛想擺擺手,解釋自己對陳見夏沒有不良企圖,突然明白對方這個問題背後真正的意思。

楚天闊的優秀體現在情商和智商的每個方面,他惹人羨慕卻不招人嫉妒,人緣非常好,但是向來沒有和誰過分親近。每個人都擁有自己的小圈子,楚天闊的圈子有時候大得能容納所有人,有時候小得只剩下他一個人。

家境平常、容貌平常、個性也不鮮明的陳見夏如何能在高中三年的時間裡一直和他保持著接近於真誠的朋友關係,他自己從來沒有想過。

「我不知道別人看不看得出來,至少我覺得,你對她的照顧和體諒,有時候真的超出你……超出你平時維護人際關係,保持萬人迷所付出的努力程度,」她結束了這句有些複雜的話,撓撓頭,又笑得眯起眼,「你能不能誠實地告訴我?」

誠實地。

楚天闊的目光追隨著樓下被冷風裹挾,穿越了大半個操場的黑色垃圾袋,沉默了很久。

「可能因為……」

他就停頓在那裡。

也許因為她軍訓暈倒后被他背到醫務室,脫鞋子的時候,他發現她的襪子破了個洞。

也許因為期末考試之後大家一起去吃西式烤肉,她第一次拿起刀叉,茫然無措,又努力偽裝鎮定,小心而虛榮的樣子。

也許因為她背著一身的負擔,孤軍奮戰,沒有退路。

也許因為,他們同病相憐。

楚天闊實在無法說明,那個小鎮女孩身上所有的慌亂局促和小里小氣,有多麼像他。

他知道,余周周不會信,所有人都不會信。

他更知道,她和他們一旦相信了,就會一起心懷悲憫地看著他,默默地、略帶開心地想著,哦,原來如此。

原來楚天闊是這樣的一個人。

原來楚天闊曾經那樣刻意地把自己培養成從容大氣的人,原來楚天闊出色的打圓場和轉移視線的能力,都起源於當初迴避一些他絲毫不懂得卻又害怕因此而被嘲笑的話題,原來楚天闊不是個家境優越的貴公子,原來楚天闊,很窮酸。

「周周,你覺得,我和林楊的區別在哪裡?」

余周周冷不丁聽到一直沉默的楚天闊開口說話,驚得「啊」了一聲,反應過來之後只是一笑,等候他自問自答。

「說得肉麻點兒,」他笑,盯著那四下翻飛格外張揚的垃圾袋,卻不看她,「如果命運是一條河……

「區別就是,如果命運是一條河,那麼他順流,我逆流。」

「這個孩子,生在我們家,真的白瞎了。」

楚天闊一直記得這句話。

楚天闊番外他的爺爺這樣講,在他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年紀。半是讚賞,半是惋惜。

那時候的楚天闊只能聽到誇獎的那一半,心中有小小的驕傲,直到再長大一些,才聽到裡面濃濃的辛酸。

父母都不是生得好看的人,也都沒有多少文化。父親當年因為心理素質不過關,高考棄考;母親初中文憑,端著一張尖酸市井的面孔。

偏偏楚天闊,長得像個王子,聰明,懂禮貌,性情溫和。站在哪裡都那樣出挑,出色得沒有辦法,想泯然眾人都不行。

他什麼都沒有,他什麼都有。

所以爺爺會說,如果是個但凡有點兒背景的人家,就能把他托上天。

但凡。

「文革」之後一蹶不振深受創傷的爺爺,曾經喜歡耍筆杆子,直到後來說話也文縐縐的。

所以他給孫子起名叫楚天闊,而不像他的兒子,叫楚國強。

楚天闊四年級的時候,老人突發心梗,毫無預兆地離世,讓他有太多積攢著等待「以後再問」的問題都再也沒有了以後。

比如,他的名字為什麼叫楚天闊。

「不說這些了。」他有些清醒過來了,趕緊給自己紛亂的思緒剎車。

「你什麼都沒說。」

余周周無情地指出了這一點。楚天闊不由得抱歉地笑了笑,甚至以為對方下一秒鐘就要說「如果沒什麼事情那我回班自習去了」——他今天的舉動的確非常莫名其妙。

余周周卻沒有走,和他一起站了半天,才不慌不忙地開口。

「你知道嗎,其實我很早就看到過你。」

楚天闊有些訝異。他從一開始注意到余周周的與眾不同,就是因為對方是他見過的唯一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毫不遮掩地直視他的眼睛看起來沒完的女生。

那種審視的目光,難得地沒有讓他不舒服。

「怎麼?」

「應該是我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吧,有天翻我上大學的哥哥的報紙雜誌,突然間在某一頁看到了一幅大廣告,一個戴著紅領巾的男孩子坐在電腦前,露了大半個側臉。

我忘記廣告是哪個電腦品牌了,TCL還是方正、神舟的……反正我只記得那個男孩子長得特別特別好看,比陳桉都……」她突然停住了,像咬了舌頭一樣,過了一會兒才繼續,「反正特別好看。」

楚天闊沒有說話。

「不知道怎麼,腦海中就模模糊糊地留下了這麼個印象。我剛才站在你旁邊側頭看你,突然間想起來這張廣告了。雖然長大了,但我確定那一定是你,怪不得我第一次見你就覺得特別熟悉。」

余周周說完,就去看他的反應,沒想到對方就像尊石雕,一言不發,一動不動。

好像隔了一百年,楚天闊才彷彿下了多大的決心一樣,轉過身對她說:「我跟你講個故事,你不可以告訴任何人,可以嗎?」

余周周點頭:「如果那是個誠實的故事的話。」

誠實的故事?

幸福就是學會毫不愧疚地埋葬真相。

楚天闊再次回過頭的時候,黑色垃圾袋已經不知道飄到哪裡去了。

楚天闊不喜歡去江邊。

暮靄沉沉楚天闊,越是陰天的時候,看到廣闊的江面,他就會覺得內心憋悶。

也會被江邊聳立的那棟高聳入雲的望江賓館刺痛。

四年級的某個深秋的早上,他小心翼翼地踏入寬闊漂亮的大廳,兜兜轉轉不好意思問人,好不容易找到電梯,輕輕按了一下按鈕,忐忑不安地等待著。

老師說這是個非常好的機會,人家大電腦商要選一個品學兼優又長相出眾的孩子楚天闊番外去給新的學生品牌電腦「炫亮少年」做代言人——楚天闊並不很清楚代言人究竟是什麼,直覺那是非常不錯的一個身份。

爸爸騎著車,他緊緊摟著父親的腰,埋首躲避迎面而來刺骨的深秋寒風,甚至想象得出父親臉上可能會有的齜牙咧嘴眯著眼的表情。

初長成的少年,漸漸懂得了攀比,明白了虛榮和恥辱,一邊是沉沉的對父親的愛,另一邊是初具規模的判斷力——帶給他不屑和抗拒。

不屑於他們的胸無大志得過且過,抗拒他們的貪小便宜鼠目寸光。

然而終究是最親愛的人,最疼愛自己的人。

剛剛踏入成長軌道的少年,沒有人能告訴他究竟要怎樣看開。

所以跳下車,告訴父親:「我自己進去。」

他父親嘿嘿笑著,因為長年抽煙而被熏得發黑的牙齒悉數露面:「爸爸陪你進去看看!你不知道,做廣告是要給錢的,你是小孩,不懂,說不定大頭都被你老師拿了。

爸爸陪你進去看看,省得他們再糊弄你!」

他幾乎感覺到自己額角的青筋在跳。

「爸!」

這聲急促的呼喊惹得旁邊來來往往的人紛紛看向他們,楚天闊轉身就走。

也沒有回頭看背後父親的表情。

19層的商務展廳,工作人員正在調試設備,各種顯示屏連著蜿蜒的線路在地上盤旋。他小心地一步步避開,四處詢問,找到老師給的名片上面那個叫海潤的工作人員。

一鞠躬叫「海老師」,把對方逗得大笑起來。

他不懂得這些人在布置什麼,也不知道他們都是做什麼的,反正是個活動,組織活動的人雖然上班了,可是叫聲「老師」總不會錯吧?

那個「海老師」親昵地一把摟住他,對旁邊的男工作人員笑著說:「怎麼樣,我找來的孩子,當明天新品發布的形象大使,很不錯吧?」

男工作人員哈哈笑著說「長得沒我帥嘛」,一邊給他胸前口袋插了一朵玫瑰。

暗紅色,散發著淺淡的味道。

「明天用的裝點花束,多出來幾朵,拿著玩吧!」

他拿在手裡,用鼻尖輕輕摩挲著,乖巧地說:「謝謝您。」

後來,他最討厭玫瑰花。

海潤忙著指揮現場亂糟糟的布置,只是把他拉到第一排最角落的地方說:「楚天闊是吧?嗯,楚同學你記住了,這樣,你坐在這個最靠邊的位置,明天這裡會放上你的名牌。然後呢,你就穿上自己最好看的衣服,最好是襯衫,精精神神地等著發布會進行到最後一步。到時候主持人會喊你的名字,讓你上台和我們的執行副總一起揭開新品牌電腦的紅蓋頭,你呢,就站起來……」

她一邊說著一邊演示給他看:「轉過身,朝觀眾們揮揮手——記住別慌慌張張地站起身就往台上走哦,太沒風度了。那個時候全場是黑的,只有追光燈打在你身上。

然後呢,你再上台,和我們的副總握個手,站到展台的右側,和他一人拉住一個角,慢慢掀起來……」

海潤充滿活力的微笑讓他感到很愜意:「這時候會閃光燈大作,很多記者都會來拍照,你不可以慌,保持微笑找個方向看著就可以了。差不多時間夠長了,副總會再跟你握個手,你就下台,就可以啦!」

他乖巧點頭,又依照海潤的說法自己做了一遍。

「嗯,很不錯,小白馬王子,真有派頭!明天見!」

他被送出門。回頭看到那個一身職業裝、無比幹練風情的大姐姐和美麗展廳中無數如她一樣的人,楚天闊突然心裡有些癢。

他對自己的名字又多了點兒感悟。

要看得很遠,要知道更多,天是高遠的,不要做井裡的蛤蟆。

楚天闊番外忽略那天夜裡母親對酬勞的詢問,父母為了「天天明天穿哪件衣服更好看」的爭執,楚天闊把頭埋進枕頭裡,心裡不知道是緊張還是興奮。

明天自己的一個很好的夥伴,學習委員那個小丫頭,也會一起去。

是那個嬌生慣養的小姑娘自己求老師的,那個年紀也不怎麼懂得避諱,只是很純粹的關注。楚天闊本能地喜歡這個見多識廣、養尊處優又深深崇拜著自己的漂亮女孩子,當然,他更喜歡這樣一個優越的女孩子纏著自己。

小小少年無傷大雅的虛榮。

他盯著自己房間發霉的那一角——樓上蠻不講理的人家屢次水漫金山,兩家吵翻了天,叉著腰在樓道里對罵,姿態難看得讓楚天闊很想撞牆。

他從來沒有邀請過任何人來自己家裡玩。

門外隱約傳來至親為了自己明天光鮮的一面而策劃而爭吵的聲音,他心裡的感恩和鄙視擰成了一股醜陋的繩索,將他纏繞得窒息。

第二天是陰天。

他永遠記得自己站在望江賓館前那一刻瞥向江面時候的場景。

銀灰色的大江滾滾東逝,漫天鉛灰色的雲,分不清天地,看不出是誰映照著誰。

第二次進入望江賓館,他駕輕就熟,自信了很多,直接就在電梯邊找到了等在那裡滿面笑容的小丫頭。

「哇,你今天真帥!」

他抿嘴笑,有點兒羞澀。

19層,商務廳裡面已經陸陸續續坐滿了賓客,後排記者的「長槍短炮」讓那個小丫頭也咋舌不已。

她獨自坐在門口加的一排凳子上,楚天闊走到角落自己的位置坐好,手心有點兒出汗。遠遠看到海潤自信張揚地微笑問候,心裡終於稍稍平靜了些。

之後很快他就被會議本身吸引了。

開篇就是長達十分鐘的宣傳片,介紹企業,介紹以往的輝煌,介紹產品,介紹高管……他目不轉睛,似乎第一次接觸另一個很高很高的世界。

包括主持人好聽標準的普通話,不帶任何口音,儀態翩翩,比學校老師強太多——更何況他的父母。

副總上台發言,講桌邊擺著一大束鮮花束成的花球。他忽然想起書包里還裝著那朵玫瑰。

是不是,整個書包都會自然地染上那股香氣?

全場燈光終於暗淡下來,主持人用好聽的聲音宣布:「下面有請全市優秀學生代表,來自育明小學的楚天闊同學,與我們的何總一同為『炫亮』學生電腦揭開神秘面紗!」

楚天闊反而不怕了。

他從容地站起身,爺爺所說的那種天生的貴氣戰勝了恐懼。他直視著幽蘭的追光和亮成一片銀河的各色閃光燈,招手,笑容淡定,意氣風發,有種不屬於少年人的大氣成熟。

直到緩緩揭開電腦的紅蓋頭,他的笑容都不曾僵硬,彷彿已經演練了多年。

楚天闊似乎在那片閃亮中看到了自己的未來。

發布會結束,剩下的就是自由交流和答記者問階段。現場輕鬆了很多,記者跑到前面去拍電腦,下面很多賓客互換名片交談甚歡。小丫頭開心地跑過來,語無倫次地誇獎著他的表現。

他依舊只是抿著嘴笑,這次不再是因為羞澀。

「楚天闊,你過來!」

他回過頭,海潤正站在一堆記者中間大聲喊他。

不知道為什麼心裡有些慌張,他走過去,被按到電腦前乖乖坐下。

眼前一個打開的空白文檔——楚天闊的學校沒有機房,自然也沒有電腦課。他也楚天闊番外只是在親戚家才接觸過一點兒,玩過幾局掃雷和紙牌遊戲。

甚至初中之後他才知道,那一刻眼前打開的大片空白,名字叫記事本。

「楚天闊,記者想要拍幾張你和咱們新品牌的照片,別緊張,自然地打字就好,不用擺姿勢,讓他們隨意抓角度拍幾張就好。」

他怎麼可能不緊張?

僵硬地把手放在鍵盤上,半天也不知道應該按下哪個鍵。

「輸入法切換到智能ABC了,你就打上『炫亮少年』幾個字就行了,我們從背後和側面拍幾張。」一個記者在一旁不耐煩地催促。

被那麼多「長槍短炮」對著。

楚天闊忽然很想呼救。

好像子彈即將戳穿他的麵皮。他偽裝的優越形象。

他緩慢地在鍵盤上找到根本不按照規律排列的xuan,打出第一個「炫」字,然後不小心碰了某個按鍵,屏幕上面就被兩個碩大的字搶佔了空白。

「炫耀」。

周圍幾個記者開始笑:「這孩子根本不會打字啊,怎麼用電腦啊?」

楚天闊感覺耳朵在燒,抬起頭,看到海潤有點兒尷尬的表情。

後來是怎麼結束的,他都不記得了。

也不記得那個塞給他玫瑰花的年輕工作人員把元錢塞到他手裡說「這是酬勞,謝謝小同學」的樣子。

也不記得那個一定會用電腦的學習委員小丫頭臉上複雜的表情。

也不記得海潤姐姐笑著拍他的肩膀安慰「其實表現得非常非常好,別往心裡去」

的美麗姿態。

也不記得爸媽拿到元錢高興地摸著他的頭說「我們天天就是有出息」的時候那種炫耀的語氣。

更不記得很快班裡的同學都知道他不會打字並爭相詢問「楚天闊你家沒有電腦」

的盛況。

他是個不會打字的小王子。再美麗的展台和追光,也都成了照妖鏡。

書包里的玫瑰,早就不經意間被書本碾成了花泥,染得數學書上一片胭脂紅。

「是不是覺得我挺變態,七年前的破事兒,一直記到現在?」

余周周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沒點頭也沒搖頭。

她看到的楚天闊,固然是電腦前挺拔英俊的少年,然而她不知道,那個故作鎮定的表情背後,是被戳穿和嘲笑的無力與驚恐。

他見識了更大的天空,也受到了嘲諷,明白了真相的可怕。

所以當他走出望江賓館,看到在冷風中被吹皺一張臉的父親正在等待的時候,心中五味雜陳。

這個世界的有些矛盾,太早就跑來困擾他。

比如父親一邊辛苦地等在冷風中,不進門惹他難堪,關切地問候他「累不累冷不冷」,一邊又很急迫地詢問「人家給沒給錢?」

比如學習委員小丫頭喜歡他的優秀雅緻,卻在看到「炫耀」、看到他的父親的時候,一臉的驚訝和鄙棄。

比如他自己。

「其實我也不知道今天想和你說什麼,說著說著又開始糾纏當年丟臉的小插曲……

我明白我很虛偽,活得挺累的。不敢有一點兒差池,不願意得罪任何人,塑造著一個假模假樣的……」他自嘲地笑,卻被余周周打斷。

「我知道,林楊因為凌翔茜的事情說了一些比較沖的話。他沒大腦,你不要往心裡去。你和林楊不一樣,各有各的資本,各有各的選擇,你沒有做錯什麼。」

楚天闊只當她是說些漂亮話,因為這種漂亮話誰也沒有他自己說得多。

「哦,是嗎?」他笑。

楚天闊番外「我知道,你很好奇我和林楊怎麼能那麼不顧大局,你也很好奇曾經和你很相似的陳見夏怎麼就一下子魔怔了、奮不顧身了——但你只是好奇一下,偶爾感慨一下自己的青春沒有我們這些人張揚……」

她直視著他的眼睛。

「但是你並不認為自己有任何錯誤。」

楚天闊不再笑。

「事實上,你也沒有錯。你跟我說這些,只是好奇,自己努力地為了過得好而付出了很多,內外兼修,但是好像也並不怎麼快樂,那麼,像我和林楊,我們有沒有後悔,是不是比你開心,比你滿足——你只是好奇這件事情,對不對?」

長時間沉默之後,楚天闊慢慢開口:「那答案呢?」

余周周笑:「我只能告訴你,如果你做了我們做的事情,你會比現在更難受。」

所以不必再好奇,也不必改變。

每個人都不是一夜間成長為現在這個樣子的。

他有他的選擇,無關對錯。

算計和經營著的青春,也未必不精彩。

余周周離開的時候,告訴他自己見過凌翔茜了,她很好。

「我猜,你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一定很緊張、很疲憊。」

他沒有反駁。

他不是不喜歡那個美麗的女孩子。

只是害怕,害怕她發現自己不會打字的那一張臉孔。事情發展成這樣,他不是不可惜。只是如余周周所說,其實他並不後悔。

也不遺憾。

走錯路的孩子,並非不是好孩子。

那麼,一步也沒有走錯過的孩子,是不是很可憐?

楚天闊決定,再也不去想。

只是閉上眼睛,就會在這個仿若深秋的初春,想起那天早上凝重的江面和無邊的灰雲。

他忽然念頭飄到不相干的地方去了。

明明叫作楚天闊。

偏偏那首詩的前四個字是「暮靄沉沉」。

剎那間懂得了自己的爺爺。

還好,他是后三個字。總有一天,站得足夠高,就可以突破小小的天地和格局,望到雲層外面去。

他要的是明天。

那些活在今天的人,永遠都不會懂。

米喬可以說她不到20年的人生沒有遺憾,她恣意張揚,坦蕩快樂,無愧於心。

然而最大的遺憾,就是她再也沒有製造任何遺憾的機會了。

後來的後來。

她還有太多的故事,沒有來得及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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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舊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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