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初雪
余周周很不喜歡十一月。因為十一月基本上沒有節日,不能放假。
一個學期正進行到最最無聊的中段,天氣又轉冷,讓人只想吃東西不想動。天空永遠是鉛灰色的,好像在醞釀著一場初雪,卻又吞吞吐吐別彆扭扭不肯降臨。於是就這樣壓在頭頂。外婆發現,家裡的三個女孩子這幾天都格外安靜。
高中二年級的余玲玲每天都戴著隨身聽的耳機,一邊聽英語聽力一邊沒完沒了地寫著作業,但是幾天後證明,她聽的並不是聽力,而是搖滾,一個男人用半死不活的聲音在嘈雜的背景音樂下,含糊不清地唱著「我的愛!赤裸裸……」。此外,她做的也不是作業——作業本下面是口袋言情小說。
余玲玲因為小說被撕掉、卡帶被沒收而跟家長冷戰的時候,兩個五年級的小丫頭余周周和余婷婷也格外消停。
當然,余周周從前很消停,以後也會一直消停下去——如果余喬不來外婆家蹭晚飯的話。
弔兒郎當的余喬在1998秋天經歷了高考並考入本地一所二流大學,這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在國家尚未開始大學擴招的年代,余喬等於一步邁入了天之驕子的行列。
連一向黑著臉的大舅都笑得合不攏嘴。余喬一直不用功,一直熱愛打遊戲和逃學,但是高三最後三個月的衝刺,竟然讓他一舉混成了大學新生。
余周周很開心,但是仍然學著余喬當年的樣子,痛心疾首地指著他說:「喬哥哥,你看你都墮落成什麼樣子了……」
余喬咧嘴一笑,扯著余周周的馬尾辮陰陽怪氣地說:「我這叫打入敵人內部,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目光太短淺,註定無法理解我的卧薪嘗膽。」
余周周愣了:「你想要得什麼虎子?」余喬的表情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小人得志。
「要有虎子,先得找到一隻母老虎啊。你等著,喬哥哥立刻就去敵人內部給你勸降一個嫂子!」
這話的聲音不小,可是這一次,大舅並沒有對余喬的後腦勺使出如來神掌。彷彿所有人都默認,高考是一道線,在高考前一天,愛情仍然是見不得光的早戀,是糊塗不上進,是不知羞恥——然而通過那幾科幾乎與愛情無關的枯燥考試之後,他們就長大了,可以牽手,可以擁抱,可以光明正大地高歌愛情萬歲了。
余周周很小的時候就朦朦朧朧地覺得,錄取通知書是一張包羅萬象的准許證。被關在籠子裡面的半大不小的孩子們被放飛,歡呼雀躍——但是不一定會到達打開籠子的那一剎他們心裡想要到達的地方去。
迷戀上了計算機遊戲和母老虎狩獵的余喬住在宿舍裡面,很少再來外婆家吃飯,於是余周周徹底沉默了。
外婆早就習慣了余周周的安靜,所以只是很耐心地一遍遍詢問余婷婷是不是在學校遇到了不開心的事情——余婷婷只是搖頭,什麼都不說。
余周周也低頭扒飯,假裝對眼前的狀況一無所知且毫不關心。她只是不說。有時候世界上最殘忍的事情就是告訴對方:嘿,我什麼都知道了。
當余周周懂得這一點的時候,她才想起來自己在很小的時候已經用這種方式恐嚇過余玲玲了。
但是,余婷婷的心事,她還是知道的。余婷婷喜歡上了一個人。
上個星期三的晚上,余周周練完琴,正在彎著腰用干布擦著琴身上沾到的白色松香,突然聽見背後傳來一句幽幽的話語:「周周,你有喜歡的人嗎?」
余周周嚇了一跳,一直喜歡蹦蹦跳跳的余婷婷竟然練就了這樣悄無聲息的本事,她驚訝地回過頭問:「你說什麼?」
「你不可能沒有喜歡的人。」余婷婷表情嚴肅,不知道在緊張什麼。這句話和余周周班裡那些逼供的女同學一模一樣。她們集體發誓一定要撬開余周周的嘴巴。全班女生幾乎只有她和詹燕飛沒有說過自己喜歡的對象,這簡直不可理喻。群眾紛紛表示,這兩個人太端架子了,太假了,以為自己是小班干就了不起了。
雖然沒有人能推斷出小班乾和戀愛之間的互斥關係究竟是什麼。余周周依然搖頭,一臉抗拒和……羞澀。她的細微臉紅在余婷婷眼裡被濃墨重彩地重新塗抹了一遍,對方不依不饒:「你今天必須說!」余婷婷倔強起來,也很要命。
幾番車輪戰之後,余周周感覺到手心的松香已經因為出汗而變得又澀又黏,她局促地搓著手,憋得滿臉通紅,終於還是大義凜然地開口了。
「……我喜歡上杉和也。」她輕輕地說。余婷婷一臉茫然。
「誰?」
「上杉和也——是和也,不是達也!他們都喜歡達也,我倒也挺喜歡達也,可是……」余周周還在原地忸忸怩怩,抬頭的時候才看到余婷婷一臉憤怒。
「怎麼了?」「你這人真沒勁,一句實話都沒有。算了,誰稀罕問你。」余婷婷轉身離開了。余周周先是發了一會兒呆,然後一股小火苗也從心口蔓延到頭頂。「你才沒勁呢!」她叉腰對著空氣說。天知道她有多真誠,她羞澀了那麼久才鼓起勇氣。
真是不知好歹。余周周那時候還不能懂得余婷婷的心思。這種心思不像被老師批評了一通之後的難過,它不會很快就過去,也不會因為在操場上瘋跑一周汗流浹背而蒸發掉。這種心思比當初單潔潔那種因為被起鬨而泛起的漣漪要更加深沉隱蔽。總之,它無處不在,陰魂不散。
只要這個人還在余婷婷眼前晃,她就會一直難過下去。即使這個人不在她眼前晃,也會在她的記憶里晃。
喜歡上一個人,是最最無可奈何的。余家的三個女孩子,帶著不同的表情,在十一月陰沉的天空下,一同靜默地等待著第一場雪。
十一月的尾巴上,北城終於下了第一場雪。鬱積了太久,導致這場雪許久不停,紛紛揚揚,從早上一直下到午後兩點多才停。
老師們法外開恩讓大家出去打雪仗玩,因為按照規矩第二天肯定是要全校掃雪的,還不如趁機玩個夠。余周周還在笑眯眯地用腳尖在平整的雪地上寫字,冷不防被已經興奮不已的單潔潔用雪球砸在了肩膀上。幾星涼絲絲的雪濺到臉頰上,有種奇異的觸感。
地上的雪還很疏鬆柔軟,單潔潔又太過心急,所以雪團鬆鬆垮垮的,威力很小。余周周戴上淺灰色的絨線帽,背對單潔潔站著,無視她在背後徒勞的密集攻擊,而是彎下腰,用兩隻手攏起雪,包在掌中,狠狠地擠壓,捏實。嘴角挑起一條賊兮兮陰森森的弧線。「潔潔,你死定了。」余周周笑眯眯地想。
然後,迅速轉身,朝著單潔潔的方向把那個結結實實的巨大雪球用最大的力氣投了出去。
余周周擁有完美的計劃、絕佳的忍耐力、精良的裝備。以及最差勁的瞄準。
她和單潔潔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看著眼前的人一言不發地抹掉臉上的雪。「你、死、定、了。」他平靜地說。
是林楊。正中腦門。後來的場面,如果用他們最近學習的成語來形容,那就是,慘絕人寰。一失手成千古恨。余周周和單潔潔一邊逃亡一邊徒勞地進行零星的反擊——其實單潔潔是不用逃跑的,因為林楊的大雪球又穩又准,彈無虛發地只打余周周一個人。於是走投無路的余周周做了一件只有小學一年級的小孩子才會做的事情。她竄進了室外女廁所。「有本事你出來!」「有本事你進來!」單潔潔無奈地嘆了口氣。
「都多大的人了,還玩這套……」她鄙視地看了一眼正在廁所門口對峙叫囂的兩個人,拍了拍手套上的殘雪,轉身走了。
而那兩個人竟然就以這種狀態對吼了許久——余周周騎虎難下,林楊樂此不疲。終止兩軍對壘的是一聲清脆的呼喚。
「林楊,林楊!你站在女廁所門口乾嗎?你變態啊!」變態這個詞剛剛開始流行,和帥、酷等詞語一樣,小學生們常常掛在嘴邊。
余周周已經對廁所的味道忍耐到極限了。趁著林楊和那個女生說話,她貓著腰鬼鬼祟祟地挪到了門口。
「我在你的書桌發現的,這是誰給你的啊?」「什麼東西啊?」「一看就是禮物啊。快說,誰給你的?」
余周周聽到很多女孩子的嬉笑聲和竊竊私語,好像那個領頭的女生帶來了許多圍觀群眾。
「我怎麼會知道?」林楊的聲音有點兒不耐煩,但是仍然克制著,很禮貌,「凌翔茜,你最好不要隨便翻我的書桌。趕緊放回去吧。」
余周周忽然發現,林楊好像只有在自己面前才會齜牙咧嘴毫無風度耐心全無。果然,這傢伙就是跟我過不去,真煩。她這樣想著,從拐彎處悄悄探出頭,想觀察一下敵情。然而進入眼帘的某種顏色,讓她驚訝地定在了原地。淺藍底色,白色星星。
那樣眼熟的包裝紙,此刻就在凌翔茜的手裡像火炬一樣被高高舉著,被女孩子們各種各樣含義不明的微笑包圍著。但是那些笑容,帶著探究的笑容,總是帶有一絲絲讓余周周覺得不安的東西。好像,是某種幸災樂禍,或者陰謀,或者……總之,直覺讓她感受到某種不善良在靠近。那張包裝紙。余周周做夢一般,下意識地開口:「你這個人,怎麼能隨便動別人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