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左邊
余周周低頭的時候,發現左腳的白色雪靴上印著一個大腳印。應該是在車上的時候被那個抱小孩的阿姨踩到的。她嘆了口氣,朝師大門口的人山人海走過去。又是這樣的十一月,鉛灰色的天空又開始一年一度的壓抑。余周周低頭看看錶,才七點二十五,她以為自己會到得很早,然而在上班高峰的公交車裡面擠了四十多分鐘后,竟然看到了更多比她到得還早的人。
全市「新苗杯」數學奧林匹克競賽,據說,獲得一等獎的孩子很有可能被各個重點初中爭搶。余周周在學校的奧數班裡面掙扎了半年多,仍然學得稀里糊塗。她勉力支撐著自己,記筆記,揣摩,做那本教材上面的例題習題。奈何習題答案都只有結果,沒有計算過程和思路,她弄不懂的東西無論如何都無法弄懂。余玲玲正在學校的高三集中營寄宿,余婷婷不學奧數,余喬忙著圍捕母老虎,她孤立無援。
她可以去問奧數班的老師,可是她不好意思。余周周第一次體會到班級裡面那些所謂的「差生」的心情——當老師眉飛色舞地聆聽一群天才發表高見的時候,余周周抱著那本奧數書站在一邊,低頭看看自己用紅筆在題號上畫了一串圈圈的那些問題,一個比一個看起來更粗鄙。於是低下頭,灰溜溜地離開。
當然,她也可以去問林楊。只是,那天之後,林楊再也沒有去過學校的簡陋奧數班。也許是因為學校的奧數班實在水準不佳。
也許是因為別的原因。以前她總是能遇見林楊,後來她總是遇不見林楊。
余周周從那一刻開始朦朦朧朧地猜測,是不是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巧合與緣分,一切的一切都是人為。
七點四十,當余周周在門外站了一刻鐘開始覺得手指冰涼的時候,大鐵門打開了,人群一擁而入。裡面操場上,靠近教學樓一側的地方站著一排老師,每個人手中都舉著一塊大牌子,寫著考場號,大家紛紛按照準考證上面的號碼尋找自己的考場去排隊。
余周周站到了14考場的隊尾,抬起頭,發現前方有個女孩子的帽子看起來有些熟悉。等大家排隊進入考場,依據桌子左上角貼著的白色字條上面的考號尋找位置的時候,余周周才發現這個女孩子果然是個熟人。凌翔茜,就坐在自己左邊的那一桌上。
余周周竭力保持面色如常,可是從左邊傳來的一絲一毫的響動都能牽制她的神經。凌翔茜輕哼一聲,凌翔茜趴在桌子上打哈欠,凌翔茜拎起自己的准考證拋著玩,凌翔茜托腮斜眼看她,凌翔茜在笑她,凌翔茜……
余周周原以為自己能夠像動畫片中演繹的一樣,很大氣很熱血地偏過頭對她說:「你看什麼看,我一定會打敗你,覺悟吧!」
然而這不是籃球場,也不是魔界山,十分鐘后發到手裡面的是奧數卷子,奧數,是奧數。
她沒底氣,只能偽裝視而不見。余周周第一次知道,主角不是演出來的,旁觀者知道他們終究會爆發終究會勝利,他們不死,他們不敗。可是在生活中,沒有人會拍拍她的頭,告訴她:小姑娘,放心吧,你是主角,儘管說大話吧,反正最後贏的一定是你。
世界上還有一種角色叫炮灰,他們資質平庸,他們努力非凡,他們永遠被用來啟發和激勵主角,製造和解開誤會,最後還要替主角擋子彈——只有幸運的人才能死在主角懷裡,得到兩滴眼淚。
那時候她尚且不能想明白這些困惑的事情,但是那個鉛灰色的早晨,沉悶陰暗的教室里,來自左邊的窸窸窣窣的各種聲響,像針刺一般刻進了她的記憶里,每每回憶起來,都會覺得沉重難耐。
監考老師舉高牛皮紙袋,表示封條完好,然後從當中開封,髮捲子。余周周接過前排同學傳來的卷子,從筆袋中取出一支維尼熊的圓珠筆,在左側小心地寫上考號和姓名、學校,然後開始正視那張卷子。二十道填空,六道大題。第一道題是倍差問題,算了兩分鐘,解決。然後很謹慎地檢查了一遍,沒問題。第二道題是植樹問題,很順利。
余周周開始有點兒興奮了。她滿懷希望地解決了填空題的前六道,第七道題有些困難,在題號上畫了個圈,暫且放下。然後繼續看第八題,嗯,勉強蒙出了一個答案,代入原題,好像挺靠譜,不錯,繼續看第九題。
二十分鐘后,余周周很尷尬。一開始是把沒做出來的題號畫圈——後來,她放棄了畫圈——因為整張卷子上,不畫圈的只有七道題。余周周嘗試了很久,終於還是伏在桌子上默默地聽著手腕錶針嘀嗒嘀嗒的聲音。她真的努力了,練琴考級,同時奧數班從不缺課。雖然做題的時候有些膽怯和不求甚解,每次都像是撞大運,但是半年時間,在一片迷茫中半路出家,和一群從小就參加奧數訓練、腦子又聰明的孩子競爭,她真的覺得很艱難。其實她知道,是她太渴求,又太膽怯,太希冀,又太在乎。然而余周周還是坐起身——並不是想要再接再厲繼續尋找思路。她只是倔強地握著筆,在演算紙上徒勞地寫著半截半截無意義的算式。因為左邊的女孩子做題做得很順暢,演算紙嘩啦嘩啦地翻頁,清脆的聲音像是一首殘忍而快樂的歌。凌翔茜做完了卷子,伸了一個懶腰,然後側過臉看余周周時,嘴角有一絲含義不明的笑。
余周周盡量用演算紙覆蓋住自己的卷子——六道大題的空白,無論如何都實在太刺目。
3×7=21
考試結束的鈴聲打響的時候,余周周才發現,自己的演算紙上,排列了無數個這樣的兩位數算式。
3×7=21
世界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豁出去拚命還能成功的事情,或許只存在於動畫片中。她把卷子遞到老師手裡,低下頭,假裝沒有看到凌翔茜笑嘻嘻的目光,認真地把圓珠筆放進鉛筆盒裡,小心翼翼,表情虔誠,彷彿手裡拿的是傳國玉璽。這個年紀的小小虛榮,往往掛著一張自尊的臉孔。
余周周走出教室之後跑到女廁所去了。她並不想上廁所,只是希望借用時間差把凌翔茜的背影塗抹掉。
可是隨著稀稀拉拉的人流走出大門的時候,一眼就望見了大門左邊停著的三輛車,幾個大人圍著四個小孩兒,在那裡彼此寒暄,不知道說著什麼。
余周周低下頭,追趕綠燈跑過不寬的馬路,然後站到對面的天橋下,一個戴著墨鏡拉二胡的瞎眼睛的賣藝老頭身邊,假裝聽得很認真,實際上眼睛控制不住地瞟向對面不遠處的那幾家人。林楊的媽媽摸著他的腦袋,笑眯眯地和對面的兩個家長說著什麼話。蔣川正低頭踢林楊的屁股,林楊則轉過身回踢蔣川,凌翔茜站在一邊笑,而周沈然則對著正蹲下身囑咐他什麼話的媽媽,擺出一臉不耐煩的表情。
在灰敗的背景色的襯托下,這群人和背後三輛黑色的轎車圍成了一個強大的結界,帶著十足的壓迫感。
余周周愣愣地看了好半天,心裏面說不清楚是什麼感覺。「丫頭,你也沒好好聽我拉琴啊。」余周周嚇了一跳,那個老頭低下頭,透過墨鏡上方的空隙朝她翻了個白眼,沙啞的嗓音在空曠的橋洞下久久回蕩。余周周驢唇不對馬嘴地回了一句:「你不是瞎子啊。」老頭被氣得又翻了好幾個白眼:「我說我是瞎子了嗎?」余周周想起阿炳,剛想回一句「只有瞎子才會拉二胡」,突然覺得自己很白痴,於是嘿嘿笑著撓了撓後腦勺,伸手從褲兜裡面掏出了五角錢硬幣,彎下身輕輕放進老頭面前髒兮兮的茶缸裡面。
轉過身再去看站在校門口的那群人,發現他們竟然齊刷刷地看著自己的方向——肯定是被剛才老頭子的那聲大吼給招來的。
她一下子木了,好像被踩住了尾巴的小狐狸,整個人僵在那裡,不知道應該對上誰的眼神。那七八個人組成了一個整體,卻只能讓余周周目光渙散。
就在這一刻,背後二胡聲大作,好像給這尷尬的一幕譜上了荒唐的背景音樂。余周周被驚醒,回過頭,老頭子又倉促地停下了,尾音戛然而止,憋得人難受。
「爺爺,你……」「這就是五角錢的份兒,你再多給點兒,我就接著拉琴。」
余周周知道這只是賣藝老頭在開玩笑,甚至很有可能對方是在故意給自己解圍,可她還是鄭重地掏出了五元錢,再次彎腰放進茶缸裡面。「五元錢夠不夠?」
老頭子咧嘴一笑,二話不說重新拉開架勢演奏。荒腔走板的演繹,在空蕩蕩的橋洞下,伴隨著冷冽的寒風一起飄到遠方。余周周站在原地,盯著隨二胡琴弦飄落的陣陣雪白松香,心情漸漸平靜下來,甚至有種比琴聲還荒謬的旋律在心間回蕩。
一曲終了,老頭抬起眼,摘下墨鏡,露出大眼袋。「這曲子是我自己譜的,好聽不?」余周周面無表情:「你想聽實話嗎?」
老頭子再次翻白眼,余周周轉過身,校門口此時已經空蕩蕩,她剛好看見最後一輛轎車在路口轉彎留下的半個車屁股,還有一串黑煙。
她朝賣藝老頭笑笑,說:「謝謝爺爺。」然後戴好帽子,重新走入鉛灰色的陰沉天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