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空念(1)
原只是抱著一線希望的請求,豈料那代寫詔書的提議,讓皇上甚為滿意。朝堂之上的文官們都予以贊同。這下不僅是朱能,那些有心求情卻全無計策的武官們,也都大大出乎預料。
正值新皇初立,皇上的帝位得來卻頗是名不正、言不順,朝中文武多是歸降者,明面上不敢表現,暗地裡無不是懷有微詞。還有普天下的百姓。「謀朝篡位」這四個字,如同是一根刺,深深地扎在皇上的心頭。如何處置那些不肯俯首的建文舊部,就成了最難辦也最微妙的事。
殺,豈不坐實了篡權的罪名;
不殺,連罪名都沒定,總不能一直囚禁在牢裡面。
這個時候,朱能的建議剛好提供了一個台階。皇上很高興。原北軍的將領們也都為之釋然——那些人歸順也好,不願效命、以「違抗聖旨」的罪名被罷免官職也好,起碼可以藉此機會,順理成章地對建文舊朝的人和事做個了結。
可都是文淵閣的翰林,找誰好呢?
諸將們各抒己見,最後,還是姚廣孝推薦了一個人——
方孝孺。
師從「開國文臣之首」的翰林學士宋濂,又曾由太祖爺親自提拔到建文帝身邊,輔佐並擔任其老師,主持京試,可謂諸弟子之冠。更重要的是,在當初的靖難之役,建文帝廷議討伐北軍的檄詔就是出自方孝孺之手。
由他來替新皇帝起草詔書,再適合不過了。
皇上和諸將的心中都跟明鏡兒似的,這些以「孔孟弟子」自居的讀書人,怕不太可能輕易順從。這只是一個理由——彼此退一步,妥善處置的理由。
方孝孺卻不答應。
不但不答應,還在大殿之上,當著滿朝文武的面,破口大罵,將原本好言相勸的皇上,怒斥得說不出一句話來反駁。更有甚者,筆墨紙硯硬塞到手中,仍是抵死不從,最後還在詔書上親筆寫下了「嗜親忤逆、謀朝篡位」八個大字。
鏗鏘有力的隸書,力透紙背,直戳了皇帝的心筋。
皇上震怒,下令誅其「十族」。
當即就有人求情,求情者同論!沒有人想到,這僅僅是一個開始——就在誅十族之前,皇上恨其嘴硬,命人又大捕其宗族門生,每抓一人,就帶到方孝孺跟前,因怒他無動於衷,當著他的面施以酷刑。
那等慘狀,便是沙場浴血歸來的將領,都感到觸目驚心。
建文舊部群情激奮,再不肯接納投降之事。於是在方孝孺死後,宗族親友前後坐誅者數百人。其門下士有盧原質、鄭公智、林嘉猷等人,未嘗獲罪,紛紛以身相殉。而後,齊泰被執至大殿問話,亦是觸怒聖駕,不久即與黃子澄等同被凌遲處死。
在處死了這些建文肱骨之臣后,新皇也沒放過那些殘部餘孽。有好事者清點了一下,算上之前左僉都御史景清行刺未遂,下令夷其九族,盡掘其先人冢墓;又籍其鄉,轉相攀染,致使村裡為墟。又如方孝孺被滅十族,坐死者八百七十三人,外親坐死者復千餘人;練子寧之死,棄市者一百五十一人,九族親家之親,被抄沒戍遠方者又數百人;陳迪之死,遠戍者一百八十餘人;司中之誅,姻族從死者八十餘人;胡閏之死,全家抄提者二百七十人;董鏞之死,姻族死戍者二百三十人……
短短的四個月時間,和建文舊朝的官員有牽連的成千上萬的人,或者被處死,或者被監押,或者被流放。還有當初助燕軍一起靖難的寧王,盡奪其兵權,徙遷至江西南昌府那等荒涼之地。
冬日裡的蕭瑟漸漸籠罩了整個都城,熱鬧繁華的街市不見了,剩下的是一片肅殺和冷寂。一場又一場血腥的屠殺之後,百姓們披麻戴孝也不敢,只將雪白的紙錢灑在應天府的街道上。
祭奠往生。
朱明月佇立在西華門高高的城樓上,目送著那一道長長的送葬隊伍,視線蒼茫。
建文元年,三位聲名煊赫、秉性迥異的謀臣,聚集在了應天府紫禁城的奉天殿——齊泰、方孝孺、黃子澄,他們奉太祖皇帝託孤之命,輔佐在年輕的建文帝身邊,發誓一生忠誠,一生效命,齊心守護大明朝的盛世江山。
君臣之間,有多少次唇槍舌劍,多少次廟堂周旋,齊泰的溫雅和順,方孝孺的彬彬有禮,還有黃子澄的執拗倔強,悉數化解在了那溫柔少年的一一點評中。
那個時候,她就站在蓮花亭上,含笑而望。
改朝換代,朱明月知道他們絕對不會投降,哪怕是一絲一毫的妥協。建文帝已經逃出生天,作為帝國肱骨,食君之祿,以身殉國是理所應當的事。早在城池被攻陷之時,那三個人就決定不會苟活。
是啊,早晚都要死。
可那些曾經待她如親的人,那些她曾執師禮、悉心教導過她的人,最後都間接死在了她的手中。
「小姐,城上風寒,還是回去吧。」
紅豆站在她身後,有些心疼地說道。
「那些官邸府宅也都被查沒了?」
「是呢,官員們的親眷也都已經發配到了教坊。錦衣衛親自去抓的人,聽說,當時有好些夫人已經上吊自盡。」紅豆嘆道。
朱明月閉上眼睛,心中酸澀得說不出話來。
以性命保全堅貞和忠誠,那些身單力弱的家眷婦孺居然以身相殉,是不堪受辱,還是不願愧對九泉之下那些錚錚傲骨的罹難之臣?
「皇上可真狠吶,」紅豆抿了抿唇,唏噓不已,「殺了那麼多的人,現在連他們的家人也不放過。」
朱明月扶著城垣,沒有說話,也沒有像往常那樣喝止紅豆大逆不道的亂語。即使紅豆不說,其他的人也會說,後世之人也會說。在這其中,又有多少的殺戮是她造成的。
然而易地而處,如果今時今日贏的是建文,輸的是燕王,在發配之列的就是她們,或者是抱著闔家的牌位,走在送葬的隊伍中。
此時此刻,朱能也沒從那場聳人聽聞的屠殺中回過神來。儘管在那之後,皇上再一次犒賞三軍,對靖難之役的有功之臣們加官晉爵——朱能除了之前授奉天靖難推誠宣力武臣、特進榮祿大夫、右柱國、左軍都督府左都督,又封成國公;祿二千二百石,與世券。其餘將領們也都被論功行賞。
一時間北軍諸將身價倍增,煊赫無比。
冬日的清晨漸涼,街上剛剛洒掃乾淨,國公府就迎來了賞賜的車馬。
都是從宮裡面來的。領頭的太監是四品大總管,卻很客氣,抄著手在微寒的風裡等著,一直等到府門打開,才上前通報了來意。
城中其餘諸將的府邸里,也都有朝廷的賞賜陸續送到。畢竟是勝利之師,九死一生后,他們有資格榮享隨之而來的榮耀和尊崇。
「宮中將有大宴,皇上特地讓老奴來通報一聲,屆時可允國公爺的家眷一同出席。」
老太監說完,恭恭敬敬地行了禮,起身告辭。
屠殺之後,普天同慶,大宴群臣。
帝國已經在陰霾中壓抑了太久,那些被鮮血染紅了的城垣、宮殿,那些為皇權付出代價的生命,那些痛失了家人的親眷,甚至還有那些被無辜禍及的百姓,當真需要一場盛大無比的宮筵,來沖淡誅殺和屠戮所帶來的殘酷悲愴。
哪怕只是粉飾太平。
然而那場突如其來的浩劫,幾乎讓朱能一夜白頭。作為出主意的人,朱明月沒得到絲毫的責怪;甚至在得知皇上的旨意后,也不敢告訴她,生怕她會自責。
她的爹爹,在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護著她。
「到時候一定很熱鬧,北平可沒有那麼大的場面。之前金忠那個老匹夫還問我,出席宮筵,除了官袍,是不是不用穿戴別的了。」
在朱能的心裡,其實比誰都不好受,卻能夠感受到近日來女兒的心事重重。他反而希望藉此宮筵,讓她分散些心思。
朱明月道:「爹爹放心,按照以往的慣例,晚些時候就會有宮裡的太監來府上,指點些宮中禮儀。尤其是何時進何處宮門,穿戴如何,何處跪、何處坐,何處待皇上召見……都會交代得妥妥帖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