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原來你早就知道
第97章原來你早就知道
洛枳的媽媽還是拖過了春節,才決定隨陳叔叔搬往他在廣西的老家。
打包收拾的事情都不需要洛枳擔心,她媽媽在料理生活方面一向非常能幹。實際上,當她大年三十晚上回到家的時候,見到的就是已經空了一半的屋子。
她媽媽臉上的不安和愧疚讓她著實想笑。大二暑假時她因為實習而不回家。據洛陽說,她媽媽給他媽媽打了不知道多少個電話,一遍遍地念叨:「是不是因為我要跟老陳搬走了,孩子覺得沒有家了,心裡不舒服,不想見我?」
這種認知讓洛枳哭笑不得,於是當年的十一國慶期間趕緊飛回家裡,讓她媽媽寬心。
「我總要獨當一面的呀,何況到了大學後期,很多人假期都不回家了。有些人實習,有些人準備考試,準備出國申請,總之各有各的努力方向。媽,你真是想的太多,我早就不是小孩兒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打量自己的房間,裡面依然乾乾淨淨,連一個桌面擺設的位置都沒有動過。
「這房子,你是怎麼打算的?」
「廣西那邊他有自己的房子,足夠我們住的,我之前已經去過幾次,都收拾過了。」
「那這邊要不幹脆就賣了?」
「胡說什麼呢!這房子是留給你的。」
「給我?」洛枳啼笑皆非,「我畢業了肯定不會回來,這種老房子留著升值也沒多大空間,等著拆遷更是沒戲的事啊。」
洛枳的媽媽正在包餃子,聽到這話臉色一沉:「租出去也行,不能賣。」
「為什麼?」
「這是你外婆留給你的。」
洛枳訝然,送到嘴邊的熱牛奶差點兒燙了舌頭。她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小小的家是從哪裡來的。父親死後,她和媽媽搬離奶奶家,在外婆家短暫地住過一陣子,很快就搬來了這裡。其他前塵往事一概記不得,好像這裡是一個理所應當存在的地方。
她一直知道外婆實際上是個外冷內熱的人,可惜的是小時候她不夠懂事,看人只懂得看外表,認為外婆不喜歡爸爸,拒絕他們進門,是個恐怖的老太婆。
當她終於長大,懂得這個恐怖的老太婆時,老太婆已經不在人世了。
她以前對洛陽說自己和外婆不熟,還問他外婆是個怎樣的人。洛陽不知道的是,外婆的葬禮不是她第一次踏進老宅子的門。
實際上,再恐怖的老太太也有軟弱的一面。把忤逆自己、堅持要嫁給外鄉小工人的女兒趕出家門,老太太無論如何也很難一直忍心。洛枳記得自己曾經像做賊一樣被媽媽帶去外婆家,使勁點著頭保證自己一定一定不會告訴任何人。後來某天不知怎麼父親就知道了,將電話打到外婆家,說要去接她。
外婆的臉因此陰沉得像是那天的天氣。
那天,就是她父親因為機器事故死亡的雪夜。
那天之後的大半年,在洛枳的記憶中就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混亂戰爭。奶奶勃然大怒,將爸爸的死歸罪於媽媽——克夫相。媽媽大鬧工廠,在事故鑒定書出來后歇斯底里,被拉攏,也被盛淮南爸爸雇來的混混兒威脅,他們在奶奶家周圍徘徊,而媽媽則被怕得要死的小姑姑他們直接趕了出來。
洛枳看著時至今日的自己,和那個正低頭擀餃子皮的婦人,忽然有點兒懷疑自己是不是都記錯了,這一切是不是都沒有發生過。
她媽媽並不是一個純粹溫柔的人,生活的挫折一度將她磨礪得尖刻無情,當她得知自己的女兒在婚禮上居然還和盛淮南玩得開開心心之後,一個耳光將洛枳抽翻在地。
生活從來沒有善待過這個女人,在漫長的時光里,她拖著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要學的實在太多。
然而關於外婆,洛枳始終記得一件事。
塵土飛揚的小路上,外婆帶著她,在很毒的太陽下面走,一路沉默。
洛枳不記得那是要去哪裡,做什麼,只記得那樣緘默的一條土路。就是那樣,閉著嘴巴忍著太陽往前走,沙子打在臉上也不說疼,好像賭氣,卻因為太小而說不清隔閡究竟橫在哪裡。
嘴皮都幹掉了,眼睛還噴著火。
她的外婆忽然冷冰冰地說:「你在這兒等我。」
五分鐘后她回來,手裡攥著一瓶娃哈哈、一袋卜卜星——洛枳兒時一看到電視廣告就兩眼發獃的兩種東西。
她急吼吼地要撕開卜卜星的包裝袋,被外婆打了手背,呵斥道:「路上這麼臟,一會兒再吃!忍著點兒,能急死嗎?!」
於是她委委屈屈地拿著,繼續走,走著走著,還是樂開了花。
這個沒頭沒尾的記憶片段,一度是她心中外婆愛她的唯一證據。
「你外婆外公的那間房子,後來賣了,我們幾個兄弟姐妹還了醫藥費后平分了。但他們都不知道這個地方的來歷。這個房子是外婆心疼你,給你留下的。外婆怕她走了以後,咱們無處可去。」
原來這麼多年,她們一直住在這個老太太的心裡。
「人家都年前來祭奠的,咱們初四過來,多不吉利。」
「你非要在走之前過來一趟,我因為實習,飛機大年三十才落地,怎麼趕在年前啊?就是看一眼,祭拜哪來的那麼多封建迷信啊。」洛枳說完,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的陳叔叔笑了一聲。
「他們年輕人有年輕人的想法,你就別爭啦。」他回過頭對洛枳的媽媽說,得到對方不情不願的贊同。
然而,洛枳媽媽仍然堅持她的一些傳統,比如燒紙錢時要先點燃兩張扔到旁邊,省得小鬼來搶錢。洛枳站在一邊,不由得開始嘀咕陰間的治安到底有多差。
她站在一邊,看著媽媽用鐵鉤撥弄著紙錢,確保它們充分燃燒,然後不斷地念叨著希望洛枳的父親原諒,讓他放寬心,她絕不是扔下了他和他女兒。
洛枳翻白眼,心中有些無奈的溫柔。
洛枳的媽媽每每過來燒紙都會哭得臉色蒼白,站都站不住,因而她還是堅持由自己單獨將骨灰盒送回去。她再次穿越冷冰冰、空蕩蕩的走廊,手捧著那個像冰塊一樣的小匣子,忽然想起一年前的情景。
洛枳慢慢地走著,努力尋找那次她誤闖的房間,然而處處連著紅綢的停放間像憑空消失了一樣。她轉了許久,只好認命,看著門牌號走回到她父親骨灰擺放的架子前。
然後一瞥,瞧見了窗檯邊坐著的女人。
洛枳倒吸一口涼氣,差點兒直接將骨灰盒扔出去。那個女人看見她的動作,連忙跑過來伸出雙手接住了。
「你小心點兒!」
那語氣好像比洛枳更親近這份遺骨似的。
「怎麼又是你?」洛枳訝然。
那女人這次倒沒穿得那麼嚇人,正常的淺灰色羽絨服,毛呢褲子和黑皮鞋,仍然扎著頭巾,臉龐不再浮腫,看起來就是個正常的中年女人。
眼睛依舊很美,閃耀著舊日的年輕光彩。
骨灰盒仍然在洛枳手裡,可那女人將粗糙紅腫的手輕輕地放在盒蓋上,一遍遍地摸索著,像是再也不肯離手一樣。
很長一段時間,洛枳都沒說話,她覺得自己好像並不怎麼害怕,想問點兒什麼,一想一定和自己的父親有關,又開不了口。
「你是誰?」
她到底還是選擇了最簡單的問題,沒想到對方卻同時開口,柔聲問道:「你能不能讓我把他的骨灰帶走一點兒?」
洛枳對這個問題反應了許久,獃獃地問:「為什麼?」
「算我求你。」
「為什麼?」
「你先答應我行不行。今年祭日你們娘兒倆沒來,我天天過來轉,就想著能不能碰見你們。我知道你媽要去南方了,不回來了,他的骨灰你讓給我不行嗎?我不全帶走,我只帶走一點點,不行嗎?」
女人說著說著,竟然跪了下來。
洛枳駭然,連忙蹲下,勸了半天,她就是不站起來。
「你認識我爸爸?」
「比你媽媽早。」她漠然地說。
洛枳回學校的飛機是初五的中午,她媽媽和陳叔叔的航班比她早了兩小時,很多行李之前已經陸陸續續地通過鐵路快遞到了廣西,所以三個人都是輕裝,一大早就到了機場。
「你們倆說說話,我去抽根煙。」
候機時,陳叔叔主動離開,留下洛枳媽媽緊緊地抓著她的手,囑咐個沒完。
「媽,我只是回學校而已。你不去廣西,我也每年只能假期見你一面,現在有什麼區別啊,不就是改成了以後我每年去廣西嘛。你鬧得和生離死別似的,真愁人。」
洛枳媽媽不好意思地笑了,又絮絮地說了一會兒,才靜下來,只是拉著她的手,不知道在笑什麼。
「洛洛,你和你的那個男朋友……他是我想的那個人嗎?」
洛枳驚訝地往後一退,看到她媽媽臉上複雜的笑容,竟摻雜著不少寬容和愧疚。
「你知道?你怎麼知道的?」
她媽媽嘆氣:「你別怪我,洛洛,你高中喜歡這個男生,我就都知道。」
洛枳恍然。
她媽媽看過她的日記,不僅僅是夾在練習冊中單獨的那一張。她並沒有上鎖和藏日記的習慣,但是一直以為媽媽不會窺探。她高中是個絕佳的學生,沒有過任何不良舉動,她以為忙於生計的母親一定懶得去看這些,畢竟她的成績和舉止無可指摘。
「我一直覺得,我對不起你。」
「你還覺得你對不起我爸,對不起我外婆,對不起所有人。老天爺才對不起你。」洛枳搖頭。
「不是。洛洛,等你上大學了,我才開始反省。你原諒媽媽,我也得慢慢學著怎麼去帶孩子,怎麼去教育你、關心你。你一直就不愛說話,什麼事都藏在心裡。我三天兩頭地鬧情緒,一會兒哭,一會兒發火——是,我心裡苦,可是我連累了你。」
洛枳必須承認,客觀來講,她媽媽的確不算是個非常好的母親。她小時候戰戰兢兢,長大了對一切都漠不關心,這些性格缺陷究竟有多少和這個相關,她很難講清,可是從來沒有回頭想過什麼如果。
誰也不是生來就會當母親,媽媽和她是一路成長的,到今天,兩個人都朝著好的方向改變了,這就是好事。
好事就夠了。她想。
「你當時都快氣死了吧?那也算是殺父仇人的兒子了。」她苦笑。
「我沒生氣。」
「不可能。」
「我說真的!」她握著洛枳的手緊了緊,嘆氣道,「我當時就覺得,這都是命。你小時候,我因為你和他家孩子玩就打你,後來又……可這都是命啊。我想找你聊聊,可你什麼都埋在心裏面,我怕說不好,又讓你難過。你好不容易開朗了不少,我就想,喜歡就喜歡吧,女孩子到這個年紀都會喜歡個誰,時間長了,淡了,也就好了。」
「那要是好不了呢?」洛枳忽然覺得鼻子很酸,她轉過頭,不想讓坐在右邊的媽媽看見。
「好不了了,那就這樣了唄。」
「哪樣?你不覺得這樣對不起我爸爸?」
「那是大人之間的事。只要你健康開心,我就對得起他。」
媽媽。洛枳閉上眼睛,眼淚在臉頰上像兩條滾燙的河。
她的飛機比較晚,所以看著她媽媽一步一回頭地和陳叔叔離開,招手招得胳膊都酸了。有那麼一瞬間,她竟然有點兒想給她媽媽唱「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這個離經叛道的突發奇想也只能埋在心裡了。
她媽媽如果知道她在大樓里費了半天勁撬開骨灰盒,幫別人偷自己父親的骨灰,恐怕不會這麼安心地上飛機。
那是一個她不希望媽媽知道的故事。青梅竹馬,兩相情願,只因為男方的媽媽想要攀附另一家,為家裡的幾個孩子安排工作和落戶口,才被硬生生拆散。女方打胎,孝順的兒子乖乖地和介紹的對象結婚。老婆生了女兒,要讓孩子跟外婆姓,把他媽媽氣得發瘋。家中一對婆媳為孩子的姓氏吵得天翻地覆的時候,他滿心苦悶地跑出門,去別人家給初戀的苦命女人換煤氣罐。
骨灰是死的東西,靈位只是一塊賣得格外貴的塑料。
因為活人的思念,這一切才有了意義。
洛枳裝了小半袋骨灰,說:「不要再來了。你帶走吧。」
她看著那個女人離開,也看著她媽媽離開。這個故事將隨著她對父親模糊的記憶一起遠去。當初她沒能守住自己的日記,讓它將自己的秘密透露了個遍,卻一定要守住她媽媽的堅持。
她的父親,很有可能並不愛她的母親。
但是這個懷疑只揣在她心裡就可以了。
如果不是愛,怎麼能讓一個女人為了他的死討公道,包里揣著剪刀和滿街的混混兒對峙。
所以,不可以不是愛。
過去的就過去了,未來,她會給媽媽和自己幸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