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會找到你,弱水為證
(1)
鷹弒倒下得很突然,不過在鷹弒倒下之後,穆之立刻便抓住機會轉身跑了。
沒一會兒,她就帶著軒轅宸、東白,還有一眾護衛趕了回來。
鷹弒還是保持著她離開前的姿勢,倒在地上一動不動。
軒轅宸率先上前查探,他伸手探了下鷹弒的鼻息,冷靜道:「他死了。」
「他怎麼才死啊?」穆之心有餘悸地問道,「不是說妖族覆亡了嗎?該不會其他妖族人也還活著吧?」
「應該不會,神石一旦被毀,他們就會喪失妖力,迅速變老,修為低的一日都熬不過,鷹弒屬於妖族修為極高的人,雖然能撐到現在,但也絕不會有能力傷到別人。」軒轅宸解釋道。
穆之一聽,頓時懊惱起來,自己剛剛的表現著實丟人,這鷹弒臨死前還耍她一回,著實可惡!
她永遠也不會知道,這個讓人族聞風喪膽的男人,曾對她有過那樣隱秘的心思。
可是這世間的感情本便是如此,出人意料,卻又無法強求。
能夠兩情相悅的,總歸是少數。
被鷹弒這麼一嚇,穆之對後山又有了陰影,老老實實在家呆了一陣。
司玉遲遲不歸,金圓圓又不知所蹤,穆之的日子過得乏味無趣。
這日,穆之實在是待不住了,帶著東白去了雲州城。
雲州城與以往有了些許不同,它是無相山和軒轅山莊之後、守衛人族的第三道防線,當日無相山結界被破后,雲州城也歷經了一場血戰,血戰之後的雲州城,少了繁華,多了沉重。
好在如今,它又恢復了往昔活力,只是,在每一個平和的面容背後,都還對過去那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有著難以磨滅的記憶。
穆之和東白去了熟悉的酒樓,酒樓里的說書先生仍在激情洋溢地講著一段段或真或假的傳說。
「話說這天族尊主帶著神石來到弱水之濱,將那神石投進弱水之後,妖族大軍瞬間潰敗,從此妖族湮滅於世……」穆之正在埋頭苦吃,就聽到說書先生說起司玉的事,她神情一凜,連忙把碗放下,專心致志地聽了起來。
「可那弱水之濱兇險異常,方圓百里,莫說是人,連花草樹木也無法生存,哪怕是飛鳥路過,也會灰飛煙滅,天族尊主雖有神力護體,卻早已消耗殆盡,所以……」
穆之的神色漸漸變了,若說剛剛她還只是興緻勃勃地想聽故事,此刻,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結局。
那說書先生講到這裡,面上竟浮現悲痛之色,只聽他嘆了口氣,繼續道:「我們不知道他是如何進的弱水之濱,但是,從那之後,再也無人見他出來過……想必他已然不在人世……」
穆之的手一顫,驀地站起身,駁斥道:「你胡說!」
說書先生看向穆之,道:「在下所言,句句屬實。」
「你……」穆之氣得渾身發抖,一手指向東白,道:「東白,你告訴他,司玉根本就沒死……」
哪知東白卻垂著頭不吭聲。
穆之的心裡咯噔一下,眼眶倏地紅了,她一把抓住東白的衣領,強迫他抬頭,死死盯著他的眼睛,咬著牙一字一句地問道:「東白,你說,他沒事。」
東白的唇微微顫抖,面色有些發白,眼裡有淚水打轉,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道:「尊主說過他會回來的……」
穆之的身子一軟,像是被人驟然抽走了生機,直接軟倒在地,暈了過去。
穆之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裡面死了很多人,軒轅慎、洛雲煙、金圓圓、公孫景……還有她自己。
最後,她感覺到自己化成了一陣煙,飄在空中,她看著腳下的土地,只覺得滿目瘡痍。
然後,她聽到了低低的哭聲。
她循著哭聲飄蕩而去,遠遠看見一個身著白衣的身影,他跪在血泊里,懷裡抱著她早已冰冷的屍首,神情麻木如雕塑。
如果不是聽到他的喉嚨里發出低啞的哭聲,如果不是看到他發紅的眼眶裡滾滾落下的熱淚,她會以為,他並沒有那麼傷心。
她突然就哭了,原來她的死並不能結束一切。
原來死去的她,仍然會心痛,會落淚。
她的淚化成了雨,落在他的身上,和他的眼淚融在一起,結成了新的淚珠,那淚珠落到穆之胸前的玲瓏玉上,與那上面淋漓的鮮血混在了一起,就在這時,她的胸前突然崩現出一道強烈的光線,那道光彷彿有無上神力,直接將她卷了進去。
她昏昏沉沉的,有些恍惚,一幕幕畫面在她眼前分崩離析,又重新拼湊。
她隱約明白,那是時光在倒流。
死去的人又活了回來,活著的人回到了過去,而她,聽到了自己呱呱墜地的聲音。
然後,她忘了一切。
穆之驚醒過來,軒轅宸守在她的床前,緊張地看著她。
她驀地想起了那個夢,想起了司玉,她的心如有刺痛,她怔了一會兒,突然從床上跳下來,直接往外奔。
「穆之!你要去哪裡?」軒轅宸一把拉住執意往外走的穆之,痛心地問道。
「我去弱水找他!」穆之紅著眼道。
「連他都不能從弱水出來,你凡胎肉體,豈不是自尋死路?」
「就算是死,我也要跟他死在一起!」穆之掙脫軒轅宸的手,眼中凝了淚,「哥哥,這一次,你也不能阻止我。」
軒轅宸一怔,他從未在穆之臉上看到如此決絕的表情,她這個人,外表看著柔弱,內心卻極為洒脫,能讓她在意的人很少,而在少之又少的人當中,司玉是她心裡的重中之重。
軒轅宸自認沒辦法阻止她,但身為兄長,他亦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去送死,所以他思忖良久,道:「我曾在古書上看到過,弱水乃是蛟龍的修鍊之地,我不阻止你去找司玉,但在此之前,你要去找沈陌,問他討得在弱水之濱存活的辦法,否則,你剛踏進弱水之濱便會灰飛煙滅,談何尋找司玉?」
「這幾個月我們一直讓人在找沈陌,可是一直沒有消息,天下之大,我要去哪裡找他?」穆之蹙了蹙眉。
「我知道沈陌在哪兒。」一道清亮的嗓音突然響起,穆之轉頭看去,看見瑤歌跟在東白身後,走了進來。
「他在哪兒?」穆之眼睛一亮。
「天下第二寨。」瑤歌走上前來,開口道。
穆之一愣,他們千算萬算沒算到沈陌竟然會帶著金圓圓回到她的老巢。
「尊主把天族上下託付給了我,我不能去找他,這一趟,只能你去了,夫人。」瑤歌微微一笑,說道。
這是她第一次稱呼「穆之」為夫人,自那日婚禮上她被當眾拒絕之後,她便再也不曾見過穆之,連他們的大婚她也不曾出現。
她躲起來修鍊,不想見任何人——直到無相山結界被破,司玉將天族一脈託付到她的手上。
她想,她這一生,除了嫁給司玉,還應當有更重要的義務要盡。
她是天族的聖女,不止要守護天族,還要守護人族的子民,兒女情長,在毀天滅地的災難面前,實在不值一提。
所以,她接下了司玉交給她的重擔,帶著天族上下抵禦妖族,待妖族覆亡之後,她又帶著天族一脈遷徙他地。
如今他遲遲未歸,她縱然心焦,卻也只能略盡心力。
(2)
穆之日夜兼程地趕往了第二寨,東白對她不放心,寸步不離地跟著她。
一到第二寨門口,穆之就呆住了,因為整個第二寨處處張燈結綵,一派喜慶,寨里不時傳出歡樂的鼓樂之聲,門口也無人看守。
穆之往裡走去,一直走到第二寨的大廳,只見大廳之外,張大嬸帶著一眾第二寨的兄弟姐妹站在門口,一邊嗑瓜子,一邊看熱鬧。
穆之探頭一看,就見大廳之內,穿著大紅喜服的新人正在大打出手,正是許久未見的沈陌和金圓圓。
「金圓圓!」沈陌一把按住金圓圓手中的大鎚,蹙眉道:「別鬧了。」
金圓圓瞪了瞪眼,「誰跟你鬧了?趕緊給我滾出第二寨,本寨主還能饒你一條狗命!」
「今日這堂,你拜也得拜,不拜,也得拜。」沈陌眯了眯眼,聲音里隱約透露出一絲怒氣。
穆之拍了拍張大嬸的肩膀,問道:「他倆怎麼回事?」
張大嬸回頭看了穆之一眼,又轉回頭去看著沈陌和金圓圓,邊嗑瓜子邊道:「沒事,他們鬧著玩呢。」
說著,張大嬸用手肘撞了撞旁邊的李叔,道:「我今天出五兩銀子賭他們拜不了堂。」
李叔:「我出十兩。」
「……」穆之聽得一頭霧水,又拍了拍李叔的肩膀,「這什麼情況?」
李叔回頭瞧了穆之一眼,轉回頭道:「自從寨主醒過來后,他們天天來這一出,沈陌這小子,坑害了小穆,還想迎娶寨主,不容易喲!」
穆之一愣,金圓圓竟是因為她才不願意嫁給沈陌么?
她正怔忡著,張大嬸和李叔突然同時回頭,瞪大了眼看著穆之,然後雙雙把手頭的瓜子一扔,大聲喊道:「寨主!小穆回來了!」
他們二人話音一落,剛剛還在圍觀金圓圓的眾人紛紛轉頭看向穆之,正和沈陌僵持著的金圓圓一聽這話,立刻就把手中的大鎚扔到了一旁,朝穆之狂奔而來。
金圓圓一把抱住穆之,哭得眼淚鼻涕一起下,「穆之,你沒事便好!沈陌這混蛋一直不肯讓我去看你!」
「你的傷還沒有好。」沈陌有些無奈的聲音從後面響起。
「我都能揍你了,怎麼可能還沒好?!」金圓圓紅著眼回頭,瞪了沈陌一眼。
穆之想笑,又沒有笑,她只是目光溫柔地看著金圓圓,她的好友,終於沒有重複從前的命運,逃過了生死的大劫,而沈陌,她相信,從今往後,都不會再去傷害他心愛的女人。
「穆之,你這樣看著我,好像我娘。」金圓圓突然猶豫著開了口。
「……」穆之默默地收回溫柔的目光,她將金圓圓推到一旁,徑直走到沈陌面前,道:「沈陌,你給我進弱水之濱的辦法,我有辦法讓金圓圓心甘情願地嫁給你。」
沈陌目光平靜地看著她,聲音里意外流露出一絲憐憫,道:「你進去又能如何?他既然現在還沒回來,便說明……」
「沈陌。」穆之突然打斷他的話,她明明馬上就要哭出來,可眼神中卻流露出前所未有的堅毅,只見她咬著牙,一字一句地道:「我只要進弱水之濱的辦法。」
沈陌看了她許久,終於微微動容,他從懷中掏出一片堅硬的黑色鱗片,遞給穆之,道:「此乃我身上最後一片龍鱗,可化作衣裳穿在身上,你穿著它,便能自由出入弱水之濱,不受損傷。」
穆之冷靜地點點頭,她轉頭看向金圓圓,笑道:「圓圓,我原諒他了,所以,你不用再恨他了。」
金圓圓聽到穆之這話,又沒有形象地哭了起來。
站在外面的張大嬸看了,默默地問道:「我那五兩銀子能收回來嗎?」
「那我那十兩也一起收了吧……」李叔默默地回道。
眾人:「……」
穆之走上前,輕輕地擁了擁金圓圓,溫柔道:「我要去找司玉了,我祝你和沈陌,白頭到老。」
「嗚嗚……穆之,要是司玉真的不在了,你也一定要回來……我會給你找好多好多美男,一定比司玉還要好……都讓你挑……」金圓圓抽抽噎噎道。
「好。」穆之的眼角劃下一滴淚,應道。
半個月後,穆之風塵僕僕地趕到了弱水之濱。
面前白霧茫茫,什麼都看不清楚,但穆之知道,這裡面,是寸草不生的荒原,藏著可蝕萬物的弱水,除了遠古的蛟龍,可以葬送一切生靈。
而此刻,她的夫君,正在這個了無生氣的地方,不明生死地等著她。
穆之將沈陌的龍鱗化作衣服穿到身上,然後回頭看向一直跟著她的東白,道:「東白,你回去吧,我會把他帶回來的。」
「我不走,我要在這兒等你和尊主一起出來。」東白咬著唇,執著地道。
穆之看了東白一會兒,沒有再勸他,只點點頭,「好,你等我們出來。」
說完,她就轉身進了那白霧茫茫的世界。
很快,她的身影就融進了白霧裡面,東白在外面伸長了脖子,把眼睛都瞪酸了,也再看不到她的蹤跡。
入眼是白茫茫的荒原,迎面而來的是刺骨的寒風,穆之雖然有龍鱗護體,卻仍覺得冷得發顫。
她有些艱難地跋涉在這片看不見盡頭的土地上,周圍除了寒風的呼嘯聲,只有她沉重的腳步和呼吸聲。
太安靜了,安靜地像這個世界只剩下了她一個人。
天外的太陽升起又落下,這個世界卻仍然白茫茫一片,她憑著本能一路往前,也不知走了多久,她脫力地跪倒在地,尖銳的石頭刺穿了她的膝蓋,血流如注,她卻毫無所覺。
「司玉,你在哪裡?」穆之低低地喚道,聲音嘶啞,猶如哭泣。
無人應答。
她在原地跪了一會兒,掙扎著站起身,踉蹌著往前走去。
越是往前,寒風越是凜冽,穆之被猛烈的寒風阻擋著,幾乎寸步難行,但她終究還是以極慢的速度在慢慢往前。
終於,弱水出現在了她面前。
那是一條靜止的河流,無波無瀾,像是死水一般,無聲都橫亘在這個世界的盡頭。
可盡頭之處,卻並沒有司玉的身影。
穆之終於支撐不住,無力地倒在地上,頭頂仍是白茫茫一片,穆之隱忍的眼淚終於在這寂靜的天地洶湧而出。
難道,他真的已經被這個世界徹底吞噬了嗎?
不,她不信。
也不知過了多久,久到她的身軀已經逐漸僵硬,久到她臉頰上的淚已經盡數風乾,久到她一度以為自己會就此睡去,再不醒來……
她終於眨了眨酸澀的眼睛,掙扎著站起身,她拍了拍被風吹得生疼的臉頰,沿著弱水,蹣跚著一路往前。
她還沒有走遍這裡的每一寸土地,還沒有尋遍這裡的每一個角落,怎麼可以就此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