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所長是2001年從部隊轉業到那曲公安局的。他原本可以回老家山西,進入政府部門工作,但因為妻子桑珠在那曲上班,於是就留在了那曲,成了那曲公安局刑偵隊的一名普通警察。在刑偵隊不到一年,因工作突出,很快就升為了副隊長。他的射擊技術很好,曾經創造過一個人連狙四名歹徒的紀錄,而且是運動狙殺,就像CS裡面的「甩槍」一樣,能做到彈無虛發,這近乎是神話。
2004年,已是隊長的他,遭到一夥歹徒的算計。對方用他兒子的性命要挾,換他手裡剛剛抓獲的一名犯罪分子,但所長死活沒有同意,結果才三歲的兒子就這樣被歹徒拋屍荒野。後來在一次行動中,所長遇到了這伙歹徒的老大順三。順三用手中的人質進行要挾,迫使追擊的警察不敢妄動,而所長卻用狙擊槍一槍爆兩頭,將順三和人質都打死了。後來這件事被社會放大了,輿論說所長是報仇心切,才會一槍兩命,所長也因此受到調查,後來被降職,調到卡當鎮當所長,一直至今。
「我就不懂了,按理說所長因為自己的決定連累了自己的兒子,嫂子應該怨恨所長才對,怎麼他倆的關係還是這麼好?兩人簡直就像處在蜜月中,這怎麼解釋?按常理說不通啊。」
卓瑪看了看我,說道:
「這你就不了解嫂子了。當年所長是在徵求桑珠嫂子同意的基礎上才放棄換兒子的,桑珠嫂子可是一個了不起的人。說實話,這件事放在我身上,我都不一定會同意。那是自己的骨肉啊,恐怕沒什麼比骨肉更親了。」
「可是所長真是因報復,才會一槍兩命嗎?我不相信他是那種人。」
如果所長是那種有私心的人,我想他也不會讓自己的兒子被歹徒殺害了。他應該是失手,就跟我前天遇到的情況一樣。要是那個時候我真開槍,我猜我很有可能打中所長,不是我射擊技術不行,實在是我還不能做到心無一物,失誤就難免了。
「我們也是這樣認為的,但是人質最終是死在竇所長手裡。這怎麼也得給社會有個交代啊,所以才將你們所長調到卡當。這幾年過去了,沒想到這件事並沒有讓竇所長消沉。他還是那樣的剛毅、果敢,我想這次調查清楚了,他應該可以恢復原職了。」
「調查?」
「這就是我找你的原因啊。你把那天你們抓捕盜獵者的經過詳細說一遍,我們需要回去調查取證。」
卓瑪說完,在我身邊坐了下來。
「哦。」
於是我就把那天發生的所有事情,向卓瑪說了一遍。我終究不是局外人,所以說的時候帶了感情色彩,當然最多的是自責。
將整件事的經過說完時,已是下午六點多了。我和卓瑪不知不覺就待了將近兩小時。
「好了,大功告成,這份報告一交,你們所長應該就可以回那曲了。」
「真的?」我有點不相信,就憑我一份說辭,所長就能高升?
「你認為我會騙你嗎?」
卓瑪的眼神在我臉上短暫地停留了一會兒,然後又迅速滑開了。
「好了,時間也不早了,我得回去向副主任彙報。」
我看著卓瑪走出涼亭,卻不知該說什麼。也許我們之間就只能是工作,這是註定的,誰也沒法改變的事實。
「對了,你們所長的事,你也不需要太自責。人難免會犯錯,關鍵是要從錯誤中吸取經驗和教訓,那樣錯誤犯才有價值。有時候,錯誤也是一種財富。」
卓瑪回過了頭,她終究要比我成熟得多。我朝她點了點頭,目送著卓瑪的背影遠去。
「黑人!」
「黑人!」
發愣中的我被一陣清爽的聲音拉了回來,我回頭一看,是查亞。她今天穿了一件紅色的高領毛衣,外面套了一件白色的小馬甲,一件藍色的緊身牛仔褲,外加黃色的高筒皮靴,清麗不落俗套。在那曲這個不知流行為何物的地方,倒是格外顯眼。
「你怎麼在這裡?」
「你是不是喜歡上了那個女孩?」
查亞沒有理會我的問題,而是把目光留在了卓瑪離開的轉角。
「什麼跟什麼啊,怎麼可能?別胡說。」
「我胡說?我是誰啊,我是聖女唉,有什麼我不知道的?你就別裝了,我知道你們男人愛面子。可那面子值多少錢,它能贖回真愛嗎?喜歡一個人就要大聲說出來啊,那樣才是男子漢,不承認只能說明他懦弱。」
「你說誰懦弱?」
「誰不承認誰就懦弱唄!」
我眼睛一瞪,發現自己又上查亞的當了。真該死,這查亞是什麼人啊?我怎麼在她面前永遠是裸身,我不得已又選擇了「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你別走啊,我還有話沒說啊。」
「喂,黑人,黑炭。」
我以為我能擺脫,但我失策了,查亞幾步就追上了我。我終於知道什麼叫無能為力了。
「查亞來了啊?」
「哎,所長哥哥好。我聽譙羽說你喜歡吃紅燒肉,今天就去外面買了些,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
「好,好!」
看著所長笑得合不攏嘴,我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失落。自從查亞開始光顧特護病房后,我就退居了二線,開始了專職倒馬桶,其他就沒我什麼事了。我想獻殷勤,想去補償自己所犯的過錯,但所長喜歡查亞明顯要多於我,於是我就成了旁觀者。儘管我不喜歡,但我還得接受,沒辦法,我沒有查亞那麼討人歡心。
「所長哥哥,我走了,下午再來看你。」
「好,慢走。」
「譙羽去送送查亞。」
所長每次都是這兩句話,它所帶來的後果就是我剛走出病房,就被查亞拉著來到她阿媽的病房,她一個眼神,我又屁顛屁顛地開始了我的專業——倒馬桶。
倒完馬桶,我還得打掃房間,給鮮花換水,將房間收拾妥當后,我就規規矩矩地坐在一旁,聽查亞和她阿媽聊天,偶爾我會插上一句。說得好聽點,查亞會給個笑臉,說得不好聽,查亞壓根兒就當我不存在。開始我還會行使我瞪眼的權利,後來我就麻木了,權當自己在練習藏語口語。
我都不知道為什麼我現在這麼聽話,可能潛意識裡我把自己的行為當成報恩了吧。
「今天天氣很好,你們出去透透氣吧。天天在病房待著,也會把你們憋壞的。」
雖然手術才做不久,但通過查亞的細心照料,阿媽的氣色好了很多。她的話很柔、很輕,每次就像一股春風拂過我的心田。我倒有些迷戀了。
查亞開始不肯,但在阿媽的一再要求下,只得答應,拉著我走出了病房。
來到醫院門口,我開始犯難了。因為我看到了我的衣服上居然血跡斑斑,我這才意識到我幾天以來還沒換過衣服,還是那套黑色的作訓服,這叫我出去怎麼見人。雖然邋遢是我的名片,但要我出去嚇人,我還是要思量一番。
「你怎麼不走了?」
「我……」
木樁似的我,吞吞吐吐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哦,你是怕出去嚇到人。」
查亞看出了我的心事,她好像是我肚子里的蛔蟲。
「你等等,我馬上就來。」
說完,查亞就走進了住院部大樓。沒過五分鐘,查亞就出來了。她手裡多了件保安大衣。
「我穿?」
「你說呢?」
看著棉花還露在外面的大衣,我實在有些不情願。但我還沒來得及發表意見,查亞就把大衣披在了我身上。我照著旁邊的玻璃一看,就知道什麼叫乞丐了。因為我的鞋子還有我的頭髮,都成了最好的襯托,髒亂得沒有邏輯。
「走啊,杵著幹嗎?」
「哦。」
無奈,我開始了我的乞丐之旅。
那曲城區不大,坐落在草原上,到處都是低矮的建築,一眼望去,就能看到城市的邊界。藏式風格的磚瓦建築一排排矗立在兩旁,屋頂上的經幡透出一絲神秘的氣息。我和查亞走在小城的街道上,頗有些閑散。小城不像大城市,不用擔心堵車堵心,這就是小城的好處。
一路上,我和查亞還是引來了不少的回頭率。她嬌柔似雪,我卻猥瑣如龜。我和她走在一起,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鮮花和牛糞的故事。
「就這兒了。」
查亞在一家理髮店停了下來,把我推了進去。
「師傅,好好把他的頭髮洗洗。」
師傅看了看我,莫名地愣了半晌,繼而笑了笑。
「好的,好的。」
經過師傅的快刀斬亂髮,二十分鐘不到,我的頭型徹底改觀了。如果撇開保安大衣,我還是相當有誘惑力的。這個時候才發現,我長得居然還行,不是很讓人失望。
離開理髮店,查亞又把我領進了服裝店。
「這個款式太老了。」
「這個料子太差。」
「這個不錯,就是顏色深了點。」
……
我不知道試了多少件衣服,反正我看到了服裝店的服務員捶起了腿,臉色在一點點下沉。
「就這件了。」
「你覺得還行嗎?」
查亞象徵性地問了問我。
「不知道。」
這是我的實話。因為我已分不清好看與不好看,有一個詞可以形容我現在的狀態,「審美疲勞」。
「反正我覺得可以,那就這件了。服務員,算賬。」
查亞沒有追究我的敷衍,直接到櫃檯算賬。她終究把我當成了模特,把我帶出來只是為了體現她的審美觀。
從服裝店出來,我徹底變了樣。「人靠衣裝」,嶄新的衣服在我身上發揮了效果,我再也不用充當牛糞。和查亞走在一起,也像那麼回事了。雖然我表面沒有說什麼,但心裡還是挺感激查亞的。自從母親去世后,這是第一次有女人給我買衣服、挑衣服,那種母性的關懷,讓我燃起了對生命的渴望。她就像一股春雨,滋潤了我乾涸已久的心田,和卓瑪不同,查亞帶給我的、更多的是希望和幸福,而這正是我生命中缺少的。
和查亞拐過一條街,我們來到了工藝品街。女生都愛小飾品,偏偏那曲這個地方小飾品很多,瑪瑙的、羊脂的、珍珠的,整整一條街。按理說,逛一條街也沒什麼大不了,但查亞能從街頭逛到街尾,再從街尾逛到街頭,如此往返,就讓人吃不消了,這是我第一次陪女生逛街,沒有經驗的我,知道了什麼叫煎熬。
「這個好不好看?」
「好看。」
「那這個呢?」
「好看。」
「那這個和這個相比較,哪個好看?」
「都好看。」
「到底哪一個好看?」
「全都好看。」
「啊!」
痛苦聲當然是我發出的。查亞在我胳膊上擰出了一個紅印。
「你能不能有點主見?」
「是你買東西啊,我的意見也起不了什麼作用啊。」
我說了句實話,換來的是查亞的沉默。她再也沒有尋求我的意見了。她本來就是有主見的人,問我只是為了尋求心理安慰,這下被我頂了一句,就老實了。有時候,必要的反抗還是能起作用的。
後來的查亞再也沒有逛街的興趣,我們離開首飾街向來路走去。一路上,查亞嘟著嘴,習慣嘰嘰喳喳的她,變得沉默了,我倒有些不習慣了。
「今天天氣不錯。」
查亞沒有反應。
「啊,帥哥!」
大街上的確有一位帥哥。一身驢友打扮,大黑墨鏡,加上強壯的身材,的確很容易吸引眾人的目光。但查亞壓根就沒有興趣,反而瞪了我一眼。
「彩虹哎!」
我用手指向西邊的斜陽,換來的是查亞的鳳爪。
「雨都沒下,哪來的彩虹。你個笨蛋。」
「哦。」
我不禁為自己蹩腳的謊話感到惱火。要是彭傑在就好了,起碼他可以教我幾招對付女生的方法。可能是一巴掌帶來的收穫,查亞居然笑了,春面似梨花帶雨,別有一番風味,我傻傻地居然沒有回過神來。
「喂,看什麼呢?」
「哦,你臉上有一個痘痘。」
我反應過來,隨便撒了個謊。
「啊!」
查亞趕忙從包里掏出一個小鏡子,開始了徹底檢查。
「哪有啊!你敢騙我。」
謊言終究包不住。查亞完全一個潑婦形象,於是我又開始了逃亡生涯。我在前面跑,她在後面追。
「等等,黑人,你過來。」
不知為什麼,查亞停了下來,她認真的樣子應該是發現了什麼,我走了回去。在查亞的指引下,看到街頭的拐角有幾個混混模樣的人在毆打一個中年人。
「你站著幹嗎?」
查亞看見我沒有任何錶示,有些奇怪。
「我不站著,我該幹嗎?」
這是我一貫的作風。事不關己,就談不上上心了。
「你是警察啊,警察不該執行公務嗎?」
「對哦,我是警察。」
我終於反應過來,我和以前是有區別的。我是維持治安的警察,人民警察!為人民服務是我的職責。我挺了挺胸,在查亞的注視下,走了過去。
「你們趕快放了他。」
我義正詞嚴,換來的是領頭混混的蔑視。
「你是哪根蔥,關你什麼事?」
「我是警察,你說關我事嗎?」
「警察,我打的就是警察。兄弟們,上!」
領頭混混一聲令下,我就被包圍了,緊接著就是成堆的拳頭砸了下來。
我完全沒料到眼前的局面,這些人連警察都敢打,真是翻了天了,可見這些人不是一般的囂張。我雖然有一定的武術基礎,一般兩三個人不在話下,但現在對方是六個人。儘管我使出了渾身解數,無奈寡不敵眾,我漸漸被逼近了牆角,身上也不知道受了幾處傷。
「我跟你們拼了。」
混亂中,查亞手拿兩把菜刀出現了,凌厲的眼神很像孫二娘。她風風火火地沖了過來,嚇得攻擊我的混混一鬨而散。我不知道該喜還是悲,因為我把英雄救美這個詞改寫了。
回到醫院,所長看我臉上起了幾個大包,問我怎麼回事。我哪好意思回答,這不是給警察隊伍丟臉嗎!我真後悔在警校學藝不精,事到如今,我是應該好好審視我的專業能力了。這在警校時都沒有過的念頭,在那曲這個地方冒了出來。
伴隨著時間往前移,所長的傷慢慢有了起色,可以下床走路了。我偶爾會扶著他在樓下的草坪散散步,陪他說說話。可能是相處久了,我發現所長其實是一個很隨和的人,只是愛認死理,喜歡較真,這些特點看似已經過時,但實際上正是我輩缺乏的。
今天又是一個艷陽天,這也是藏北高原的特點,冬天的日光比夏天大方。和往常一樣,我和所長在草坪曬太陽,說說閑話。他問起了我的大學,我則問起他的軍旅生涯。
「軍隊苦是苦,但是能磨鍊人的意志,現代人就是缺乏意志的磨鍊,特別是你們八零后,長在溫室里,不像我們,是吃苦長大的。」
「吃苦其實是一種福氣,沒有吃過苦的人永遠不知道生活有多珍貴。如果一個人不熱愛生活,那麼他就喪失了活著的意義。」
所長雖然是隨口說說,但我感覺他說的就是我。因為我從來就不知道生命的意義在哪裡,雖然有想過,卻是徒勞。因為生命的意義是用腳丈量出來的,而不是靠兩嘴說的,我還在路上。
「竇所長,身體好些了嗎?」
是梁成,他身邊是格桑梅朵,查亞的姐姐,在卡當為所長簡單地處理過傷口。格桑比查亞要矮一些,紅紅的臉龐,兩隻眼睛特別大。
「好多了,你們是來接白珍的嗎?」
「是啊,醫生說阿媽明天就可以出院了,我們專程過來接她。對了,譙羽,你以後可得小心點了,這次可是差點鑄成大錯啊!」
梁成把目光轉向了我。我知道他是好心提醒我,但他的好心換來的卻是我的尷尬。本來就一直鬱悶的我,這下就更難堪了。
「過去的事就過去吧。」
所長可能看出了我的難堪,幫我解了圍。
「梁成,白珍早就盼望你們來了。你們趕緊去看她吧,別在這耽擱時間了。」
「好的,那我待會再來看你。」
梁成說完,和格桑拎著一大包東西走進了住院部。
「所長……」
我正準備說些歉意的話,卻被所長打斷了。
「譙羽,你喜歡警察這個行業嗎?」
「我喜歡穿警服的感覺,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喜歡。」
「唉,還是年輕啊。」
所長笑了笑,繼續說道:
「工作其實和老婆是一樣的,也許你開始不喜歡它,只是覺得還可以,但是一旦選定了它,你就必須強迫自己去喜歡它,因為只有喜歡,才能長久。婚姻就是這個理,如果夫妻之間長期建立不了互相信任的感情,遲早有一天要各奔東西。人世間的事情就是這樣,因為喜歡才能進步,也因為喜歡才能不凡。所以,愛上你現在這份工作,是你目前最重要的。不過我相信,這份職業值得你去喜歡,你也會喜歡上它的,因為『混』終究只是人生中的一處盲點,它遲早會被生活所淘汰。」
所長的話很實在,簡單的話語里卻有不變的哲理。我第一次聽人給我講做事的道理,也是第一次真正聽到能入腦的道理。我發現以前的無所謂原來只是幼稚的表現,我的人生是該有個方向了。因為這世界畢竟還有美好的東西值得留戀,明亮的高山,清澈的湖水,浩渺的草原,一茬茬善良的人……
「你怎麼出來了?」
是桑珠嫂子,她手裡提著一大包東西。我知道,所長喜歡吃的全在裡面了。
「嘿嘿,出來透透氣,我在裡面確實待膩了,你知道裡面那味道不好聞。」
剛才還一本正經的所長,馬上換了一種表情,難得地露出了童真的一面。
「這次就算了,但以後一定要少出來。磕著、碰著怎麼辦?」
「是、是,一定。」
桑珠嫂子滿意地笑了,然後把眼光瞄向了我。
「小羽,你以後可不要慣著他,知道嗎?」
「知道,嫂子。」
我點了點頭,趕緊從嫂子手裡拿過東西,幫著嫂子,扶著所長走回了病房。
嫂子的手藝很好。我不知道一個藏族女人怎麼會做這麼多的內地菜,家常豆腐、紅燒肉、番茄炒蛋、酸菜魚……這些菜也是我最喜歡吃的,雖然沒有大廚做得精緻,味道也難正宗,但吃進口中后,卻別有一番味道。
「小羽,多吃點。」
所長剛說完,桑珠嫂子就夾了一塊魚,放進了我的碗中。
「嘗嘗我做的魚,好不好吃,這可是你們所長最喜歡吃的。」
我剛吃一口飯,嫂子又夾了一筷子菜放進了我碗中。
「年輕人,就是應該多吃。你們卡當那個地方苦,很難吃到像樣的菜,今天你可一定要吃好。」
看著所長和嫂子的盛情滿滿,我內心如潮湧動。六年,六年我第一次聞到了家的味道。簡單的幾句問候,卻喚醒了我關於家的記憶。
「羽兒,多吃點。你正在長身體,需要大量的營養,偏食可不行。」
母親習慣性地把菜夾到我碗中,導致我碗里的菜經常堆成小山。
「你媽說得對,就得多吃。你們現在幸福啊,不像我小時候,吃百家飯,就沒有吃飽的時候,所以你要好好珍惜。」
父親是孤兒,從小就一個人生活。後來因為倒賣糧票,賺得了第一桶金,娶了我母親。母親雖然不是名門閨秀,但在我們老家還算家庭殷實,姐妹五人,就數她最漂亮。但她唯一的缺點就是文化水平低,在那個重男輕女的時代,她早早地就下了地,幹活掙工分,成了村裡最勤快的人。就算後來家庭富裕了,母親也沒有請保姆,什麼事情都是一人干。
「小羽,你想什麼呢?」
所長把我從記憶中喚了回來,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沒什麼,這菜做得真好吃,我好久沒吃過這麼好吃的菜了。」
「好吃就多吃點,明天下午我做牛肉吃,那曲的鮮牛肉。」
吃過晚飯,所長和嫂子聊起了家常,我一個人走出了病房,在走廊上找了個位置坐了下來。望著窗外的燈火想了很多很多,我想起了父親,想起了母親,想起了童年、小學、初中,想起了那些最美好而純真的歲月,想起了那些關心過我,愛護過我的人。如果時間能夠一直定格在六年前,那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但無奈的是,那隻能停在想象中,因為時間的車輪沒人能扭轉。
我還記得少時我最喜歡看的書是梁啟超的《少年中國說》:少年強則中國強,少年弱則中國弱,少年智則中國智……每次讀到它,年少的心就禁不住熱血澎湃。總想有朝一日,將世界踩在腳下,讓受盡磨難的中國屹立在世界的地方。
「我要當老師,做人類靈魂的工程師。」
「我要當軍人,去保衛自己的國家。」
「我要當科學家,造出最厲害的武器,讓誰都不敢欺負我們祖國。」
……
那個時候,心是單純的。簡簡單單的話語里,卻是最真摯的情感,就像雪山一樣,聖潔無瑕。
但回首現在,少時的夢想和追求都被塵封在陰暗的角落,只會在夢中,偶爾能尋到。是現實改變了我們,還是我們改變了自己?這個問題恐怕沒有人能回答。
「黑人,在想什麼呢?」
不知什麼時候,查亞在我身邊坐了下來。我收回思緒,說道:
「沒什麼!」
「沒什麼?你騙不了我,想家了,還是想起了從前?」
查亞的大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她的眼神彷彿鑽進了我的心裡,我的想法被一覽無餘。
我無奈地笑了笑,喃喃地說道:
「人要是不長大多好啊!」
查亞移開了眼神,口吻完全不同於以往。
「悲觀的人喜歡獨自咀嚼過去,而樂觀的人總是暢想未來。所以……」
「所以我是個悲觀的人,對嗎?」
查亞沒有說話。她靜靜地看著我,我則靜靜地看著前面白色的牆壁,走廊的晚上有些安靜,安靜得彷彿能聽見心跳聲。偶爾有人經過,碎碎的腳步聲就像是一曲有規律的樂符,一聲聲走進心裡。
「走,我帶你去個地方。」
查亞倏地站了起來,一把就拉起了我。
「去哪?」
「去一個開心的地方。」
走出醫院,在大街上左拐右拐,我跟著查亞來到了一個廣場。廣場的中央是熊熊篝火,而周圍全是穿著傳統藏式服裝的藏族人。男女各排成半圓形,彼此手拉著手,整體呈一個圓形。他們的袖子都很長,有紅色也有白色,舞動起來就像一排雲彩在飛揚。
「這是什麼?」
「『鍋莊』,我們藏族的傳統舞蹈。」
『鍋莊』我有所耳聞。我記得讀高中的時候,我們學校有個藏族班,他們在聯歡會上就表演過鍋莊。那個時候,可能是太過舞台化,我對鍋莊沒什麼特別的印象,但這次我看到的卻是最原生態的鍋莊。他們神情愉悅,臉上的笑容全是自然的流露。
「對面的卓瑪,你有花一樣的笑容,有羊卓雍錯一樣美麗的雙眸。你的心比雪山的雪蓮還純潔,你如柳的身姿比水還柔弱。看見了你,我乾涸的心田像是灑下了一片冰露;看見了你,我彷彿看見美好的生活就在前方。你願意接受我嗎,接受一個赤誠的崑崙漢子?」
「崑崙,你強壯不如牛,威猛不如虎。你不是我卓瑪心中的情郎。」
「卓瑪,你這樣說我會很傷心的。沒有了你,就像格桑花沒有秋天;沒有了你,就像天上沒了星星。你是我心中的太陽,沒有你的照耀,我的生活將徹底陷入黑暗。」
「對不起了,崑崙哥哥。我旁邊的桑朵不錯,她的美麗是公認的。你還是多向她說些好聽的吧,她喜歡你這種甜言蜜語的男人。」
「哈哈……」
一男一女對答完畢,贏來了一陣鬨笑聲。
「他們在幹嗎?」
「他們在對唱,這是鍋莊最有魅力的地方。我們藏族人可不像你們漢族人,喜歡就是喜歡,會大膽說出來,不會藏著掖著。走,我們也去參加。」
查亞拽著我就往廣場中央走。我兩腿緊繃,就是不挪步。我打小就沒有舞蹈天賦,讓我跳舞,就是讓笨象跳舞,豈不是強我所難。再說還得說情話,這不等於要我的命嘛。
「走啊!」
「不去,打死都不去,我不會。」
「你是個男人哎,怎麼那麼怕羞,不會可以學啊。」
我終究拗不過查亞,被她拖了進去,加入了鍋莊隊伍。
「跟著我學,全身放鬆,手腳要自然。」
查亞拉著我的手,邊跳邊對我說。
藏族舞蹈熱情奔放,不同於其他少數民族舞蹈的細膩。它沒有過多的講究,沒有過多的花式,率性而為,這也體現了藏族人的性格,不似江南的婉約,也不似塞北高原的粗獷,奔放自然。鍋莊的舞步尤為簡單,基本動作有「悠顫跨腿」、「趨勢輾轉」、「跨腿踏步蹲」等,分為先慢后快兩段舞蹈。我起初是惶恐,我害怕我的腿踏錯了。手無所謂,反正兩邊都有人拉著,順著他們擺動就行。但腿卻不行,該出左腳還是該出右腳,全得自己把握。好在我的反應還行,加上旁邊有查亞這個祖師級的老師,所以倒也適應得快。但由於手腳太僵硬,導致我根本不像是跳舞,呈現在大家面前的完全是一個找人打架的主。
「動作不要太僵硬,柔和、自然一點,像我這樣。」
我看了看查亞,她的每一個動作都很洒脫。配合她自然的表情,我又想起了央松錯邊的查亞。她永遠都是精靈的化身,飄逸不乏純真,可以讓人心靈愉悅,忘卻很多的煩惱。
漂亮的人走到哪裡都受歡迎。自從查亞加入鍋莊隊伍后,她就不可避免地成為了焦點。春心萌動的年輕人是不會放過這個來之不易的機會的,於是,輪流對唱在查亞這裡就變成了挑戰賽。查亞也站到了女生的中間,當起了擂主。我開始還為查亞擔心,畢竟一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但很快我就發現自己錯了。她完全是一個狙擊高手,面對一個又一個青年咄咄逼人的進攻,她總能將攻勢化為無形。她將太極的以柔克剛發揮到了極致。
不知不覺,我前面的人一個個都敗下陣來。輪到我時,我就徹底蒙了,我不知道說啥。於是,鍋莊的連續性在我這裡打了問號。旁邊的藏族兄弟拽著我手,一個勁地催促著我讓我發起攻勢,而其他的人也跟著起鬨。情急之中,我唱起了那首歌《卓瑪》,這也是我到西藏最喜歡哼唱的一首歌。
「你有一個花的名字,美麗姑娘查亞拉;你有一個花的笑容,美麗姑娘查亞拉。你像一隻自由的小鳥,歌唱在那草原上;你像春天飛舞的彩蝶,閃爍在花叢中,啊!查亞,草原上的格桑花,你把歌聲獻給雪山,養育你的雪山;你把美麗獻給草原,養育你的草原……」
查亞這次沒有拒絕。她黃鶯般的喉嚨流傳出一陣陣動聽的樂符。
「高山下的情歌,是這彎彎的河,我的心在那河水裡游。藍天下的相思,是這彎彎的路,我的夢都裝在行囊中。一切等待不再是等待,我的一生就選擇了你,遇上你是我的緣,守望你是我的歌。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我愛你。就像山裡的雪蓮花……」
雖說只是一種形式上的對唱,但查亞的歌聲入我耳中時,我還是有些手足無措。她的歌里表白大膽,一點也看不見羞澀,習慣婉約的我,感覺臉上發燙,心裡也七上八下,不能自已。
「亞木!亞木(好)……」
伴隨著查亞歌聲的落下,周圍響起了一陣陣掌聲。查亞給大家鞠了一躬,走到了我身邊,扶著我的肩膀笑著說道:
「黑人,喜歡上了我吧。」
獃滯的我,終於反應過來,聳了聳肩。
「別臭美了,怎麼可能?」
查亞的眼神在我臉上停留了一會兒,又迅速滑開去。
「走了,回去了,要不然阿媽又要說我了。」
「哦。」
我應了一聲,和查亞離開了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