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才發現卓瑪已經醒了。她靜靜地看著我,就像幾天前我靜靜地看著她一樣。
「昨天,把你累壞了吧?」
卓瑪的臉上已經看不出依賴,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淡定。
「還好。」
我趕緊立起了身,站了起來,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卓瑪淡淡地笑了笑,說道:
「今天我們走得早。你快點給大家準備早餐。」
「好。」
我點了點頭,快步走出了宿舍。
來到外面,我看了看湛藍色的天空,納悶了,這卓瑪心裡到底在想什麼,我怎麼完全看不懂!她是在掩飾,還是在故弄玄虛?我不得而知。
早上吃了早飯,卓瑪和兩名記者就準備離開了,臨別之際,卓瑪把我叫到了另一邊。
「譙羽……」
卓瑪咬著嘴唇,欲言又止,她臉上神情變化不定,像是要作重要的決定,但又像是在顧慮什麼。
看來該來的還是來了,我得為我的行為負責了。我定了定神,說道:「卓瑪,那天,是我唐突了。對不起,我……」
我正要繼續說下去,卻被卓瑪用手指止住了。
「你什麼都不要說,如果要說,你也得弄清楚你的心是怎麼想的。」
「心?」
我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卓瑪點了點頭。
「很多時候我們以為我們自己清楚自己要什麼。但事實往往證明,它不是這樣的,因為我們忽略了內心的真正需要,真正想法。我們騙不了自己的內心,內心也同樣不能湊合滿足。」
「譙羽,眼睛是騙不了人的。有些東西不能錯過,因為一旦錯過,就是一生的遺憾。」
卓瑪說后一句的時候,語氣明顯帶著感傷,她的話我似懂非懂。
「你能不能說得更詳細些?」
卓瑪盯著我許久,然後問道:「愛一個人最重要的是什麼?」
我搖了搖頭。
「不知道。」
「是勇敢,勇敢……」
卓瑪拍了拍我的肩膀,坐上了汽車。汽車開動之前,她探出了頭,短暫沉默了一會兒,神色複雜地說了一句:
「譙羽,別讓自己後悔!」
我看著汽車離去的方向,彷彿明白了什麼,又彷彿什麼都沒明白。
三天後,所長的命令下來了,被調到地區刑警隊當隊長。我把這個消息告訴所長的時候,所長的臉上沒有喜悅。他只是從兜里拿出了一支煙,點燃后,長吸了一口,然後兩眼一動不地動望著窗外。
「譙羽,去小店買點香紙。」
「哦。」
我帶著疑問去了小店。
從小店回來,我看到所長脫掉了作訓服,換上了筆挺的常服。所長在我的印象中很少穿常服,一般就是作訓服,我不知道這次所長穿得這麼正式是為了什麼事。
「你跟我去個地方。」
我點了點頭,戴上警帽和所長出發了。
向東大約走了半小時,所長在一個土坡停了下來。土坡上孤立地立著一塊墓碑,上面寫著「林玉同志之墓」。所長走到墓碑面前,點燃了香紙,然後從包里掏出了一瓶洋河大麴,一個酒杯,所長給杯子倒滿酒,就坐了下來。我在旁邊只有傻傻地站著,心裡一直琢磨這個林玉是什麼人。
「老林啊,我來看你來了。」
「我給你帶來了你最喜歡喝的酒,洋河大麴。我記得上一次咱倆喝酒是在兩年前,那個時候,我剛下來,你說是為了接風。可我沒想到,沒過一周你就長眠在這個地方了,唉!」
所長說到這裡,滿滿地喝了一口白酒。可能是身體還沒完全康復,酒剛下肚,所長就是一陣猛烈的咳嗽。
「所長!」
我撫了撫所長的臂膀,卻被所長拂開了。他的眼神一動不動地盯著墓碑,在他眼中,墓碑已經鮮活,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
「那天晚上,你還開玩笑說,如果你犧牲在這青藏高原,一定要我把你埋在這個土坡上。因為那樣,你就能看到回家的路,回家的路……」
說到這裡,所長已經泣不成聲。我實在沒想到,鋼鐵般的所長,也會流淚。真是應了那句話「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沉默了一會兒,所長抬起了頭,繼續說道:
「老林,我們一起參軍進藏,一起轉業,一起留在了那曲。我們說好一起退休,一起回老家,但……但……」
所長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默默地給墓碑前倒了一杯酒,然後將手中的香紙一張張地放進墓碑前的瓷盆里。香紙在瓷盆里發出的藍瑩瑩的光芒,映在他的臉上,莊重而嚴肅。
「明天我就要走了,以後怕是很難來看你了。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莽莽草原我不忍心啊,不忍心!不過你放心,你的孩子我會好好看著他,一定會把他當親兒子對待的。你在地下就放十萬個心吧!」
所長把一大瓶洋河大麴倒在了墓碑前的雪地里,然後站了起來,輕輕撫摸了一下墓碑,不舍地說道:
「走了,老林。我會回來看你的。」
從土坡往回走,我不止一次地回頭,那個石碑,給我心裡落下了巨大的震撼,它矗立在黃色的莽原上,沒有花圈,沒有墓志銘,有的只是滄桑和孤獨,一年、十年、一百年……也許它會倒下,會被風塵所掩埋,但在我眼中,它已經描活了一個史詩般的英雄,一個把青春和熱血獻給了這青藏高原,把靈魂留在了唐古拉山腳下的人。我不得不開始敬慕,敬慕像林玉、所長這些把生命奉獻在藏地的人。他們在歲月的長河裡,樹起了一桿桿無聲的旗幟,在浮躁的社會固執地堅守著那塊心靈地,直到倒下……
所長走了,他是頂著光芒走的。我雖然心裡有些不舍,卻感到由衷的高興,他本來就應該在更大的舞台去施展他的才華。可我呢,我的才華在哪裡?我的舞台在哪裡?
聽說查亞去了香港,具體是幹什麼我不知道。她沒來和我道別,我又何必知道她的行蹤,何況有個端木關心她,怎麼也輪不到我。理雖然是這個理,但心裡總是有個疙瘩,怎麼都不痛快。以前吵吵鬧鬧的畫面再也不會出現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自虐,我竟然有些懷戀那些日子,被查亞喝來呼去其實也不是一件很壞的事情。
冬天的卡當,人們都習慣窩在自己的院子里。小學早早就放假了,那唯一的紅旗也被收了起來。警事不多的我,除了短時間的下鄉,大多數時候都很閑。閑得我發現一年有720天去浪費,於是我大多時候就是斜靠在牆邊,望著湛藍的天空,用手指數著從天邊飛過來的禿鷲,一隻、兩隻……
我做夢也沒想到我會無聊到數禿鷲,難道這就是我憧憬的「以後」嗎?沒有高樓大廈,沒有亭台樓榭,沒有煙雨朦朧,沒有斷橋,沒有柳林,甚至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想打電話還得往廁所跑,更別說「一網知天下了」。要不是貨車司機帶回來點新聞,我恐怕就成了真正的「世外高人」了,這樣的生活不是「空虛」和「無聊」可以形容的。我真的很崇拜段所長他們,他們能堅持,為什麼我就不行?我不知道是我要求太多還是他們要求太少。
所有的問題,最後都歸於一點,就是我該不該來西藏?
我不清楚這個問號是什麼時候跑進我的腦袋的,可一旦它住下來,我就開始了無盡的痛苦。我開始糾結,開始假設,假設我的母親還健在,假設我沒見到卓瑪,假設我在夢想中的城市……
就這樣,大約數了一個月的禿鷲,梁成告訴我說,查亞要回來了。
雖然我很想去忽略這個消息,但內心卻很難寧靜。查亞回來的那天,我一直徘徊在辦公室的窗戶前,但當我看到端木笑容滿懷地陪伴在查亞身邊時,我就感覺身上像被水淋濕了一樣,再也沒有走上街的興緻。
查亞不是一個人回來的,她帶回來了一個人,叫李茂學,是香港大學的教授,也是梁成的老師。這次來卡當和梁成最初的目的是一樣的,尋找苯教遺迹。李茂學個子不高,戴著一副黑框眼鏡,一派儒雅風範。在卡當待了不到三天,李茂學就要梁成帶著他進山,遭到尼瑪的阻攔。尼瑪的理由很簡單,李茂學說的那地方根本就沒聽說過。也沒人去過,這對於一個中年人來說,是一件很危險的事。西藏畢竟不同於內地,惡劣的氣候條件是無法想象的,也是無法預知的。
尼瑪最終沒有潑李茂學的涼水。李茂學固執得有些讓人不可理喻,也許這就是學究的通病。後來我從梁成口中得知,李茂學在不久前,無意中在一本羊皮書上發現了一幅圖畫,是關於苯教遺迹的。作為一個對西藏歷史沉迷的人來說,多年未解之謎有了眉目,怎麼能不讓他興奮。急切的心情也能想象得到。當年,李茂學本來是和梁成一起來的,但因為患上了支氣管炎,沒法上路,才讓梁成一個人進藏。如今,好不容易有這個機會了,李茂學怎可能放過,畢竟,他的年齡已經不允許他再等了。
李茂學是難得激情,而尼瑪則是憂心忡忡。作為管一方平安的派出所所長,他的多慮是情有可原的,畢竟生命不是兒戲。
「小羽,我還是放心不下。要不然你陪他們進山,畢竟你也去過幾次了,對山裡的情況也比他們熟悉得多。再說,多一個人也多一份照應,我希望你能把他們安全地帶回來。」
雖然我感覺到了這個差事不是那麼簡單,可能還有生命危險,但我還是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下來。一方面是我在卡當閑的,需要找點事做,我害怕自己整天瞎想會把自己弄瘋掉,另一方面則是和我身上穿的衣服有關。正如所長走時告訴我的,穿上這套警服,就代表一份責任。
進山之前,梁成做了充分的準備,光是糧食就準備了一個月的,都是軍用的壓縮乾糧,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搞到的。這種乾糧呈白色,長條狀,易攜帶,而且熱量足,適合長期在野外探險的人。但唯一的不足是,需要很多的水,要不然肚子會消化不良,引起腸道堵塞。查亞也主動要求跟我們進山,畢竟她是學醫的。一路上有個醫生,就方便很多,所以,梁成同意了。
出發的那天,端木來送查亞了。但由於距離隔得有點遠,我不知道兩人說了什麼,但從兩人的表情來看,這場送別不歡而散。不知為什麼,我心裡居然有些竊喜,我不得不鄙視我自己。也許,人終究就是自私的,我也不例外。
從卡當出發,我們先是往西走一路上,我背著食物負責殿後,梁成則背著帳篷之類的負責探路。而李教授和查亞居中,這讓我想到了《西遊記》的四師徒,孫悟空、唐僧、沙和尚、豬八戒,我們也是四個,頗有點去西天取經的味道。
西藏的山不像黃山的奇偉,也不同於華山的險峻,更不似峨眉的靈秀,但她有自己的特色,那就是磅礴。連綿不絕的山峰此起彼伏,像一條條巨龍盤在青藏高原上,讓行走在山下面的人,頓感渺小。在大山裡轉了三天,我們吃乾糧,住藏家,路線幾乎和我下鄉時的路線一樣。到了第四天下午,我們在一座雪山底下停了下來,準備作短暫的休息。這裡我下鄉時來過,從這裡往西走五公里,就是卡沙村的地理邊界,那裡有一戶藏民。再往西走,全是雪山,就沒有人活動的痕迹了。
李教授是體力下降最快的,一則是年齡大,二則是他沒在高原長待過,在這高海拔地區,適應能力自然要差很多。看著他滿臉的痛苦,我真不知道他這是為什麼,這樣的旅程很可能是要人命的,因為前面還不知有多少危險等著我們,這畢竟是唐古拉山,是人跡罕至的地區,出一點小事很可能就會造成致命的後果。
「李老師,吃兩顆紅景天吧。」
查亞從包里拿出了兩顆紅景天遞給了李教授。紅景天主要成分是藏葯大花紅景天,是行走在高原的必備葯,具有增加血紅細胞,緩解高原反應的療效,同時還有抗疲勞的作用。有個醫生的確方便很多,畢竟對症下藥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李茂學在地上休息了一會兒,可能是紅景天發揮了功效,氣色好了很多,沒有了剛才的狼狽。他從包里拿出了一本很舊的書,戴上老花鏡研究起來。而梁成到了這裡時一句話沒說。他呆立在山底,眼睛一直盯著前面不遠處的一個石台,臉色沉重。我明顯感覺到他一直在糾結。
太陽在逐漸西移,不大一會兒,就走到了大山的後面。山谷很快變暗下來,氣溫驟降了好幾度。這就是西藏的特點,再冷的天氣只要有太陽,就糟糕不到哪裡去,但是要是沒有太陽的照射,那就是一個字「冷」,冷到骨髓。當下之計,就是趕快趕到藏家,躲避晚上到來的嚴寒。於是我對著梁成的方向喊道:
「梁成,走了。」
梁成回過頭,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走到我身邊,一臉慌張地說道:
「小聲點,小心雪崩。」
「莫非這裡是查亞父親遇難的地方?」
梁成點了點頭,抬起了頭,眼神留在了白色的山巔上。
「是啊。八年前,就是這裡,因為我的好奇而害了查亞的父親。每想到這件事,我就覺得對不起他們一家人。所以這幾年來,我一直都沒有踏上這裡的土地,我無法面對我自己。這次要不是老師的強烈要求,我想我是不會來的。」
「那查亞知道嗎?」
梁成搖了搖頭,說道:「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父親是死在山裡的,具體在哪裡,我一直沒有告訴過她。」
「可是你不覺得對她不公平嗎?她有權利知道她父親死在什麼地方。」
「唉!」
梁成長嘆一聲,說道:「當年,她父親死後,我把他移到了那邊的石台上。第二天,當我帶著人來搬屍體的時候,卻發現屍體已經不在了。村民們說,是被狼叼走了。這樣的結果,你叫我如何向查亞啟口?」
梁成說的也不無道理,要是我是查亞,知道是這個結果,不罵死梁成才怪。假如當時梁成背著戰堆的屍體回去,也不會出現這種事。不過我也理解梁成,誰會樂意去背一個死了的人。
「我父親真是死在這裡的?」
不知什麼時候,查亞站在了我們後面。她的表情很平靜,平靜得我都有點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
「是的。」
梁成的聲音很小,臉色也極端不自然。
「其實你不用瞞我的,軀體只是皮囊,在我們藏族人眼中,靈魂和軀體是兩個概念。我父親雖然軀體死了,但他的靈魂已經到達了極樂世界,所以,你根本不需要自責。再說,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活著的人不能受死了的人影響,活著的人還得繼續活著。」
「你帶我去我父親遇難的地方吧。」
梁成呆了呆,沒想到查亞會如此的看得開。他帶著查亞走向了左邊的山腳下,我也跟了上去。梁成在一個不大的石頭旁邊停了下來,指著石頭說道:
「你阿爸就是在這個地方遇難的。」
查亞默默地看了石頭一眼,那個石頭成方形,上面還隱隱有血跡。查亞走了過去,跪在了石頭前,雙手輕撫石頭上面的血跡,喃喃地說道:
「阿爸,女兒來看你來了……」
我一直覺得自己是鐵心腸,因為自從母親死後,我就再沒有悲傷過,哪怕是掉一滴淚水。但看到眼前這個場景,我心裡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怪不是個滋味。我很想上去安慰查亞一下,但最終還是放棄了。
在查亞父親遇難的地方作了短暫的停留,我們又繼續朝西邊走去。天黑的時候我們趕到了卡沙村最邊遠的一戶村民索朗旺傑家裡,索朗旺傑的家坐落在蒂斯山的山腳下。蒂斯山海拔有六千五百多米,垂直的高度就有一千五百米,山頂是常年不化的積雪。而蒂斯山的前面是一塊不大的草場,在這莽莽大山之間,是極其難得的。兩個多月以前我下鄉時曾在索朗旺傑家裡住過,他家有六口人,住在三間夯土房裡。我們四個人到來后,本來就不寬敞的房間現在更擁擠了。
索朗旺傑個子很高,身體強壯,加上皮膚黝黑,站在面前,就像一尊鐵塔。他們家是靠放牧為生,偶爾索朗還會去打獵,獵物主要是野山羊。他的獵槍我見過,是屬於那種比較老式的火藥槍,射擊一次,還得重新裝上火藥、鐵珠。本來按照規定,村民是禁止使用獵槍的,但在這個艱苦的地方,政策執行起來就有一定的難度,我們索性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坐在火堆旁邊,喝著酥油茶,對於我們這些奔波了一天的人來說,沒有比這個更讓人舒心了。索朗旺傑很好奇,我們這麼多人來這偏僻的地方幹什麼。當我們說明來意后,索朗則搖了搖頭。
「我這裡生活了幾十年,也沒見過你們所說的什麼遺址啊。」
「那你見過這個地方嗎?」
梁成從李茂學手裡接過一張羊皮紙,遞給了索朗。羊皮紙上畫著一幅畫,畫的四周是高聳的山峰,而中間是一塊平地。平地倒沒有什麼特別,但西邊的山峰卻很奇怪,又有些像長矛,這在西藏及其少見,應該是罕見。因為西藏的山,是地殼隆起而形成的,這樣形成的山不會像利刃一樣,直上直下。
索朗拿著地圖翻來覆去看了很久,但最終還是搖了搖頭,說道:
「沒見過。」
「你再仔細看看,真的沒見過?」
梁成顯然不甘心索朗的回答,站起身,指著地圖又問了一遍。
「我敢肯定,這不是我們西藏,我們西藏沒有這種山。」
看著索朗的信誓旦旦,梁成癱坐在了椅子上,半天沒有說話。而一旁的李茂學顯然不甘心,拿出了一本厚厚的舊書又研究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李茂學站了起來,平靜地說道:「一定就是西藏,沒錯。」
「老師,你有什麼根據?」
李茂學看了梁成一眼,指著書上面的一篇藏文說道:「根據這本書的記載,這山叫西迦山,形似長矛,立於西方,是當年苯教的聖地。而據你所說,格桑的父親在採藥時曾經見到過像刀一樣的山峰,我想,他眼中的山峰就是西迦山。而索朗之所以沒見過,只是因為他沒有到過那個地方。」
梁成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然後對著索朗問道:
「從你們這裡出發,往西邊最遠能走到哪裡?」
「我們這裡往西走,大約走一天後,就被一座常年積雪的雪山阻斷了,我們叫它耶底山,是天神戰布修鍊的地方。傳說這山是不能攀登的,要不然會遭到戰布的懲罰,所以我們這裡的人最遠只到過耶底山的山腳。至於耶底山的後邊是什麼地方,我就不知道了。對了,好像戰堆曾經翻過山,但是不久就死了,現在更沒人敢去攀登了。」
索朗說的是格桑的父親,從目前看來,雪山後還真有文章。後來梁成和李茂學又嘀嘀咕咕了半天,自始至終我沒有插上一次嘴。其實我也想說點什麼,但沒辦法,考古不是我的專業。查亞和我一樣,沒有摻和這裡面的事。她沒忘記她的專業,看病治病,索朗一家人最喜歡的就是她。在這山高路遠的地方,能看病治病的人和神仙沒有兩樣。
晚上我和梁成、李教授同睡一個屋。李教授可能是不習慣屋裡的酥油味,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而我則已經習慣了,沒過多久就昏昏沉沉地睡去。
半夜的時候,我在睡夢中被一陣腳步聲給驚醒了。借著窗外飄進來的月光,定睛一看,是李教授。他嘴裡還含含糊糊地說著什麼,但我沒有聽清。他慢慢走出屋外,不到半分鐘,又走了進來。如此反覆好幾次,我以為他是睡不著在思考問題,就沒有過多的在意,翻了個身又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早上,我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身邊李教授的被窩是空的。我用手一摸,被窩冰涼,我趕緊叫醒了梁成。梁成也慌了,我倆穿好衣服,急匆匆地來到外面。這個時候天剛亮,天上還能看到星星。我們在屋外找了一圈,還是沒有李教授的蹤跡,我們只得叫醒索朗一家人,幫我們一起找。
「在這裡!」
聲音是索朗旺傑傳過來的。當我趕到他身邊時,梁成也到了。李教授就躺在索朗旺傑的旁邊,他的旁邊是一個奇形怪狀的石頭。那石頭有雕刻過的痕迹,獸面人身,獠牙利嘴,可能是風沙的侵蝕,表面看起來有些模糊。不知為什麼,看到它,我心裡有種莫名的不安。特別是那雙方形的眼睛,好像能看到人的心底,讓人發寒。
「老師,老師……」
梁成推了推李教授,李教授慢慢張開了眼睛,看了看周圍。
「梁成,我怎麼會躺在這裡?」
「這……」
梁成顯然在納悶,我和索朗又何嘗不是?
「老師,不是你自己走過來的?」
「我走到這裡來幹嗎?」
李教授在梁成的攙扶下站起來,當他看見身旁的石頭時,發出了驚呼聲。
「祭靈!」
我心神一凜,對著梁成問道:
「什麼祭靈?」
「祭靈就是苯教在祭天儀式上用的守護神,說得通俗點,就像佛教的魔力紅、魔力海。祭靈也有好幾種,這尊祭靈俗稱箎祭。在這裡能看到它,這說明這裡的確有苯教活動的痕迹,而苯教聖地應該在這片區域。」
「那我們該怎麼走?」
「翻雪山!」
「翻雪山?」
我不知道梁成是不是腦袋有問題,去翻雪山是登山隊員乾的事,而我們幾個人當中不但有老人,還有女人,怎麼去翻雪山?這不出人命才怪。
「是的,按照目前的情況,聖地很可能就在雪山後。我們只有翻過雪山,才能一探究竟。」
「既然是可能,就是說也有意外。那要是到時雪山後邊什麼都沒有怎麼辦?你可不能拿生命當兒戲,是翻雪山啊,咱可不是飛山的紅軍。」
「你可以不去!」
梁成一句話就把我所有的廢話噎了回去,我還能說什麼,我能不去嗎?
早上出發的時候,索朗要求送我們到耶底山腳下,畢竟這一帶他比較熟悉,我們就答應了。一路上,我心裡是七上八下的,我腦袋裡反覆盤旋著在李教授身上發生的事,說是夢遊,不靠譜,難道是李教授在撒謊?這好像更不靠譜,思來想去,我只能用「靈異」兩個字來解釋,可這下我更沒底了。我不知道前面還會遇到什麼奇怪的事,但可以肯定的是,這次的旅程沒我想象的那麼簡單,我這個保鏢想保安全怕是難上加難。
天將黑的時候,我們走到了山谷的盡頭,被一座雪山擋住了。索朗說這就是神山——耶底山。耶底山主峰高聳入雲,白皚皚的積雪,常年不化。看著眼前的龐然大物,我心裡打起了鼓,這能翻得過去?我們畢竟不是專業的登山隊員,甚至連業餘都算不上。梁成也皺起了眉頭,望著耶底山一言不發。我不知道他是在準備撤,還是在想別的方法。
過了一陣,梁成放下背上的行囊,對著我們說道:
「今天我們就在這裡紮營,養足精神。明天登山!」
「登山?」
我還是不忘重複一句。
梁成看了我一眼,沒再說話,他可能是在心底鄙視我。畢竟一路上,就我反對的聲音層出不窮。其實我也不是害怕,主要是我有責任保護大家的生命安全,所以想問題時就會把安全放在第一位。
支好帳篷,已是晚上。簡單啃了幾口乾糧,我走出了帳篷,發現索朗正在擦他的獵槍。我禁不住好奇,走了過去。
「索朗,你擦槍幹嗎?」
「打狼!」
「打狼?」
「是的,今天在路上我發現狼盯上了我們。如果我猜得不錯的話,它們晚上就會過來,所以今天晚上我們要小心。」
「你怎麼不早說?」
索朗看了我一眼,笑道:
「這沒什麼奇怪的啊,我們這一帶本來狼群出沒都很頻繁,所以我們已經習慣和它們周旋。」
看著索朗一臉從容,我不知道是該稱頌索朗的膽大,還是該同情他們生活的艱辛。但這個無意中的消息帶給我的卻是更多的焦慮。為了安全,在我的提議下,晚上我和索朗還有梁成三個人輪流值班守夜。第一崗是梁成,第二崗是我,最後一崗是索朗。
一天的奔勞,我本應該很快就入睡的。但事實卻相反,帳篷里的我,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以前百試不爽的「數肥羊」,在雪山底下失靈了,我不知道是寒冷的原因還是擔心狼群的襲擊。於是我不得不糾結於是繼續躺著還是出去站著。最後,索朗幫我作了選擇,他如雷的鼾聲將我攆出了帳篷。
「你怎麼出來了?」
梁成見到是我,吃驚地問道。
「唉!睡不著。」
我嘆了一口氣,在梁成旁邊坐了下來。此時,月亮半掛在東邊的天幕上,灑下的清輝拂在臉上,很容易就讓我忘卻了煩躁。我拿出了手槍,借著淡淡的月光,小心翼翼地擦拭起來。
「你是不是擔心狼?」
「說實話,我還沒遇見過狼。要說不怕,那隻能是自己騙自己。對了,你見過嗎?」
我盯著梁成,他淡淡地笑了笑。
「見過,我在阿里時見過,不過那是在白天,我當時在汽車上看到的,阿里那邊的狼很多,也很常見,不像那曲,狼已經很少了,都被人打完了。」
說到這裡,梁成彷彿有些失落。我不明白,狼應該是越少越好啊,這難道還有異議?梁成見我沒有說話,繼續說道:
「其實每一種動物,乃至生物都有屬於它自己的領地,是不容侵犯的。如果一旦有人破壞這個規則,打破平衡,帶來的將是無盡的災難。」
梁成的話很深奧,我完全聽不懂。可惜我的四年大學生活,真是白忙活了。也許把當初混社會的時間多用在學習上,我想我的理解可能會透徹一些。
「你能不能說簡單一點?」
梁成看了看我,說道:
「我剛才說的是人應該和動物和諧相處,就像佛法所說的萬法自然。我們不應該為了我們的意志,去人為地毀滅另外一種生物,這樣的結果遲早會反饋於我們。但這是一個緩慢的過程,目前雖然我們還看不到,但在不久的將來,我們會嘗到自己的苦果的。」
說到這裡,梁成頓了頓,然後站了起來,邊踱步邊說道:
「你以前問我,為什麼能在卡當待了八年,其實還有一個原因,我喜歡原生態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和大自然相生相惜。相反,那種在大都市滿是煙塵的生活我實在不喜歡,它帶來的只是無盡的慾望,人困在裡面而無法自拔。」
聽了梁成的話,我覺得不無道理,卡當的生活是清苦了點,但在那裡是原生態的生活,人們的心靈很容易得到釋放,不用去思考浮名,也不用去在意利祿,更不會把自己的意志強加給其他人,或者其他物種。它就體現兩個字「自然」。
「嗚……」
正在這時,一聲凄厲的聲音從北邊傳了過來。我和梁成還在納悶,索朗就沖了出來。
「狼來了!」
「啊!」
我不由得發出了一聲驚呼。
「狼在哪裡?」
可能是我聲音太大,查亞和李教授也很快衝了出來,都是一臉的驚愕。
「狼在哪裡?」
「離我們不到一公里了,剛才的叫聲是頭狼在召集同伴,我想它們很快就會過來。我們得趕快做好準備。」
索朗有過和狼周旋的經驗,所以臨時的指揮權就交給了他。他把我們圍成一個圈,查亞在最裡面,還撿了很多石頭,以備不時之需。由於沒有火把,我們只得把電筒全部打亮。這也是索朗的經驗,狼怕光。
經過簡單的準備,慌亂的我們冷靜了許多。李教授是年紀最大的一個,也是防禦能力最弱的一個,但在他臉上是一臉的慎重。再看查亞,她緊咬著嘴唇,死死地握著手上的電筒,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前方。對於狼,我們已經習慣了恐懼。
幾分鐘后,狼群出現了,大約七八隻的樣子。我看了看手裡的五四式手槍,真後悔進山的時候沒有多帶幾顆子彈。現在只有彈匣里象徵性的兩顆子彈,根本就不夠打。索朗雖然也有槍,但他的槍對付單隻狼還可以,多了就是擺設。
在一隻渾身雪白的頭狼的帶領下,狼群在我們面前慢慢散開,把我們包圍在了中間。它們動作有序,完全就是一支訓練有序的部隊。看著一雙雙藍色的眼睛,我明顯感覺到我的手在發抖。要是這群狼一起衝過來,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應付。慶幸的是,氖氣電筒幫了大忙,強烈的白光照得狼群不敢撲過來。
一秒、兩秒、三秒……三十秒,時間就這樣隨著心跳在流逝。那隻巨大的雪狼終於不耐煩了,圍著我們轉了起來。
「它們要進攻了,小心一點!」
索朗的聲音雖小,但傳到耳朵里卻是震撼,我不由得扣緊了扳機。
「嗚……」
伴隨著雪狼一聲低沉的嘯聲,一隻黑狼沖了過來,我正準備扣動扳機,卻被梁成攔住了。我看了看梁成,他的眼裡滿是自信。
黑狼明顯是雪狼派來試探的,它在離我兩米的地方朝我高高躍起,白色的獠牙我都能清楚地看到。我機敏地往左邊一閃,右邊的梁成趁機把電筒往狼身上一靠。電筒發出了一陣刺耳的「啪啪」聲,黑狼一下就栽倒在了我們面前。在地上短時間的痙攣后,它又爬了起來,倉皇地退了回去。梁成所用的電筒實際上是一種電棍,這我在警校見過。它的電壓可達一萬伏,能將一名老人瞬間致命。按剛才的情形,電棍的電壓應該在一千伏以下,要不然,黑狼根本就沒有逃脫的機會,我不知道梁成為什麼手下留情。
後來的結果出乎我的意料,狼群沒有再發動攻擊,而是迅速離開了。當我百思不得其解時,梁成道出了原委:
「狼是很聰明的,他們絕對不會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發動襲擊。剛才我是有意放過黑狼,實際上是在警告它們,我們完全有能力對付它們,讓它們知難而退。」
「那你為什麼不把它電死,這樣警告的效果更好啊?」
「這你就不知道了。狼是很記仇的,它們很團結,如果今天我們殺了它們中間的任何一個,那麼它們就會和我們糾纏到底。那時候,我們恐怕很難全身而退了。」
「真沒想到你懂這麼多。」
我由衷地對梁成發出了讚歎,梁成則不以為然。
「這是每一個探險者所必須的,我們必須對每一次的探險有個危險評估,並要針對每一種可能出現的危險,採取相應的措施,要不然,這探險就是九死一生了。」
說到這裡,梁成嘆了一口氣。
「唉!現在的狼是越來越少了,以前我能看到幾十隻,現在看到十隻以上就是奢侈了。這就是我們人類太強勢了,這樣的結果必然導致生態上的失衡。」
我彷彿受了梁成的感染,看著狼消失的方向久久沒有回過神來。它們其實並沒有想象中那麼令人恐懼。它們的兇狠,只是因為別人闖進了它們的領地。作為一個天生就喜歡侵略的生物,人類的存在,才是所有生物的最大威脅。正如梁成所說,我們人類太喜歡闖進別人的領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