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鄉遇故知(二)
十安摸索著,從衣衫里抖出了書信,他看著飄然墜地,有些泛黃的信封,在回頭瞧了眼水霧繚繚里,明顯與往日有著巨大差異的男子,隨後抬高了手臂,將信封對著男子正面搖了搖,聽信封發出的簌簌聲,但見男子沒甚反應,便又喚了聲「師兄」
『師兄』二字,似乎並不入男子的耳,他依舊我行我素的清理著自己,對面色沉重的十安毫無反應。
十安嘆了口氣,從圓桌處拖了張凳子坐到男子跟前,當著男子的面將那信封拆開,展開了裡頭的信紙,逐字念到「別讓人看見我的臉」
信封是牛皮紙,就是淋個雨也不會被雨水浸透,所以信紙的內容保存得極好,信紙是隨處可見的半熟宣,本無稀奇之處,但這信封有些刻意,像是特意保存,等著男子身邊之人去發現的。
「別讓人看見我的臉」十安又復念叨了一遍,「這字跡...下筆無力,結尾處似有顫抖,看起來也不像出自成人之手,更像是初握筆的幼童,總歸不是師兄你的字跡,但卻似乎是你的東西,所以你這滿身的臟污,是自保,還是他人所為?」
男子泡在水裡,對十安的念叨分析並不做反應,他只時不時的抬頭看著十安,似乎在對他的話語嘗試著理解,但又似乎理解不透,便垂下首,捧著水繼續清理自己。
「叩叩」兩聲門響,十安從善如流的將信紙塞入袖中,起身到了門邊將前來換水的小二哥迎了進來。
小二哥入內,挽著袖子換水,間歇也對桶中的人上下打量了一番。
這人是被這個叫做十安的小道長帶回來的,雖是走的後門,但那股臭味也難不引人注目,這眼下洗得乾淨了,倒顯現出了一副好皮相,直挺的鼻樑,深邃的眼窩,薄厚適中的雙唇,因翻騰的熱氣沾惹出了好看的粉,不過......小二哥心犯嘀咕『這人好看歸好看,但卻不像是個純粹的中原人』
十安正幫著提桶換水,這一抬頭,便瞧見了小二哥打量的眼神,和那疑惑的模樣,心底過了遍信上的內容,思慮著跨了兩步,以身相隔,擋在了自家師兄面前,在笑著,從袖口裡掏出了些銀子,打發道「小二哥辛苦,眼下這水是夠用了,只是我與家兄久未相見,也有不少話要說,還煩請小二哥吩咐廚房送些酒菜上來,我們哥倆還得邊吃邊談」
小二哥見慣了各式各樣的客人,自然機警,聽得出這話裡有話,當即極有臉色的收回了打量的目光,點頭哈腰道「小的這就去,一會兒子廚房做好了飯菜,小的在親自送上來,屆時客官可在門口取就是,小的手腳輕,定不打擾二位相聚」
十安點頭,將小二哥送至門口,貼著耳朵聽了腳步聲遠去,這才回頭取了油燈旁的火摺子,吹亮后便將那信紙點燃,使其化作灰燼。
他鼓著腮幫子,吹散了那些灰燼,抬頭打量著浴桶中的男子。
男子身上添了不少傷,有新有舊,新的還翻著粉肉,可見是癒合不久,它們溝溝壑壑的,有些觸目驚心。
「師兄,現在沒外人,你跟我說說,都發生了什麼?半年前你來書信,說是要事纏身,暫無歸期,娘這才與你約了這蘇州城見,可你比相約之期又晚了半月,師父犯了瘋病,娘等不及就先去找他了,只留我在這城中等候。。。不過年余未見,何故成了這幅模樣?」
男子依舊不語,十安心知他這師兄不愛多話,比較起來,他更像自己那個寡言少語的娘親所生,但他往日也沒到惜字如金的程度,尤其對自己,向來是寵著慣著的,何時有過這般,半句也不搭理的時候。
十安深覺有異,便挽了袖子,伸手入桶,將男子左手執起,探了其脈搏。
男子脈象平穩有力,與往日所探並無異常。
「我學藝不精,探不出你是怎麼回事,師兄...你可還能聽得懂我在說什麼嗎?你現下倒是有些像師父,走火入魔,誰也不認識的模樣,可師父好歹有口能言,你這...」
男子依舊沉默,只伸手撥弄著桶中的水,看來倒是有幾分痴傻之態。
十安嘖了一聲,止住男子玩水的動作,伸手將他從桶里拽了出來,又從包袱里翻出了自己的衣物給他換上,兩人身形相仿,他倒也把十安的衣物穿得舒展好看。
男子雖不言語,但還是一絲不苟的整理好了自己儀容,隨即披著濕發在桌前坐了下來,足看得出以往的教養頗好。
桌上擺著糕點,但都不算新鮮,男子估計是餓了好些天了,所以也不嫌棄,徑直拿了就往嘴裡送。
十安收拾完屋內的狼藉,看著男子那陌生至極的行為,和極其的眼熟的面容有了些難以言喻的滋味,畢竟,他還是頭一次見自家師兄不束髮便吃東西,不止如此,甚至連鞋也沒穿,只光著腳就坐下了,倒不嫌冷。
「娘早些時辰出了城,我與她約了半年後在金陵碰頭,你來得時辰晚了些,若趕上我娘在,她定能知曉什麼」
男子聽不出他這話里的不安,只三下五除二的,將面前的碟子吃了個空,隨後還舔了舔唇,看著十安行到了門前,從小二哥手裡接過木托,木托上放滿冒著熱氣的飯菜。
十安放下木托,看著自家師兄有條不絮的夾著碗里的飯菜,搖頭道「世上的病千姿百態,本就不是我這個門外漢所能參透的,我瞧不出你是怎麼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讓別人瞧,這可,真難為了我,師兄你這幅痴痴傻傻的模樣,是怎麼找到我的?」
男子似乎聽懂了什麼,猶豫片刻后,慢騰騰的伸了手,沾了沾面前茶盅里的水,隨後拖著水跡在桌上寫下了『眼熟』二字
十安微眯著眼,打量著『眼熟』二字良久,直至水跡干透,方才不甚篤定道「那你瞧瞧我,現在可還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