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夜行:長壁姬(2)
秦蕪就像一道輕柔的白光,照亮了我頭頂陰鬱的天空,她是這死氣沉沉的皇宮裡,從未有過的,清寧美麗的生命。
從那天起秦蕪就一直陪著我,我生病下不了榻,她便在我榻前作畫,告訴我外面的景象。碧空如洗、星辰閃爍、綠草如茵、奼紫嫣紅……將我腦海中灰色的畫面一點點地渲染,就連我最不喜歡的雪,在她的筆下也輕盈曼妙,宛若潔白的櫻花花瓣。
秦蕪將畫好的畫給我題詞,我也努力寫出秀逸的字句,精神好的時候我們會一起合著曲子吟誦,她摘下髻上的白玉簪在瓷杯上輕輕敲擊,我也裝著豪放詩人的模樣以葯代酒,不醉不歸。這是我人生中最有聲有色的記憶。
宮人都說我的眼中開始恢復神采,我甚至還開始微笑,因為這是我唯一能給秦蕪的回報。
我灰暗的生命中不應該有這麼美好的女子,我一直都知曉,也認真地告訴秦蕪。秦蕪卻絲毫不介意,她說:「阿澈,我只要你開心。」
「我沒有別的要求,只要你開心。」如此純粹的情誼,美好得讓人懷疑。
一年後我的身體漸漸好轉,可以到園中漫步了,秦蕪才開始接觸寢宮之外的天地,眼中滿是新奇。我說你作的那些畫難不成都是假的?她莞爾一笑,是真的,在我心裡世間就該那般美好。
我才想起來,她之前的十四年都是在將軍府的角落中度過,人生比我要晦暗的多。
「那時候、我就只能看看天。如今不同了,除了看天,還能看你。」她唇畔的淺笑如漣漪般蕩漾著,眼中卻閃過一絲陰霾,彷彿蘊藏著什麼痛苦似的。
「其實、你也有秘密吧?」
秦蕪沒有回答,轉身朝一旁的煙雨台走去,在那裡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遠處的碧落閣,高聳入雲的瓊樓在黃昏中彷彿陰雲籠罩的海市蜃樓。秦蕪仰著頭,晚霞照在她絕美的臉上,彷彿蒙著一層迷離的輕紗般如夢似幻、不可方物。
「我很怕看到那座樓,因為、上面有人因我而死。」我懊喪地坐在台階上:「我帶給世間太多的失望和痛苦,所以我註定開心不起來。」
「阿澈。」秦蕪坐在我身邊,纖細的手指劃過我眉間的褶皺:「這與你無干,你無須自責、」
秦蕪話音未落,臉色瞬間變得蒼白。一道目光如箭般刺來,我亦是心驚。雖然秦蕪已往後退了好幾步,卻還是挨了母后一記響亮的耳光:「賤人。」
身後傳來琬月輕蔑的笑聲,我沉默地低頭,只覺得天頃刻黑了下來,奼紫嫣紅的花園失去了色彩,自己彷彿立於泥濘的沼澤之中。秦蕪捂著臉,頭垂的比我還低,然而她眼中沒有委屈和怨恨,而是一股很深的凄愴。
「就你這晦氣模樣,太子看了能好么。什麼護龍,我看你還是滾到冷宮去伺候那位落魄皇子吧。」母后的語氣冰冷而刻薄:「要不本宮賜你們一桌酒席,今日就在冷宮成親好了。」
「娘娘,奴婢願意去冷宮,只是奴婢命薄,沒福分嫁入皇家。」
「既然這麼有自知之明,那就一輩子做下女吧。」
我在母后和琬月一前一後的挾持下回了寢宮,終還是忍不住回望了一眼,可秦蕪單薄的身影卻早已被夜色吞噬。
雖然我早就知道會失去秦蕪,但沒想到竟然這麼快,倉促間連一句「珍重」都來不及說。
母后讓琬月留在宮中長住,我知道,餘生就是她了。琬月和秦蕪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性格,她驕橫任性,好似艷麗卻帶刺的玫瑰,在我眼前恣意綻放。我對她言聽計從,卻收斂了笑容。
「你臉上長釘了嗎,為何那個賤人能讓你笑?」琬月氣憤地撕光了秦蕪所有的畫,我就那麼愣愣地看著,別說勸止,甚至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只是藏在衣袖中的手指扣入掌心,恨不得刺穿了才好。
那日我去給母后請安,在長廊上意外聽到了一番對話,心瞬間跌入谷底。
「冷宮那兩個掃帚星怎麼樣了?」
「回娘娘,秦蕪那賤人還真是會來事,居然把軒轅溟那個冷麵人哄得有說有笑,前幾日兩人還在冷宮的荒山下放風箏呢!這還不算,大半夜又在那喝酒撫琴,眾人還以為鬧鬼了。」
母後手中的杯盞往地上一摔,我的心也隨之碎了一地。原來,她跟著誰都能那般開心……
「我只要你開心。」
這句話,你對誰都可以說吧?
我以為自己和秦蕪的故事便到此為止,誰成想父皇又將她召回了東宮,送還予我。再次相見時她朝我淺笑,我卻揚不起嘴角。
「這裡的日子沒有冷宮好過。」我沉著臉,連自己都嗅到了心裡的醋味。
「沒事的,有你就好。」她唇畔漣漪蕩滌,溫潤如玉。
「那是自然,冷宮皇子豈可同太子相比,只可惜你生生世世都高攀不起。」琬月拉起我的手就走。
秦蕪頓了頓,還是跟了上來。
前車之鑒,這次父皇特意下了旨,讓秦蕪做我的貼身陪侍,連母后都不得阻攔。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琬月私下約法三章,簡直堪比酷刑。她下令秦蕪必須離我三尺之外,一旦越界,鞭笞三十;只許低頭相隨,倘若抬頭,面壁半日;不得言語,如若開口,掌嘴三十。
秦蕪輕輕點頭,低頭退到了三尺之外。
「琬月,你這樣是不是太過了?」我嘆了口氣,第一次對琬月的要求提出異議。
「太子哥哥,你得聽我的。」琬月仰起頭,嘴角的弧度高傲而冷漠,我轉過身去,不再言語。
此後秦蕪便像一個影子,默默地跟在我身後。我多想開口跟她說聲抱歉,因為我,她連看天的權利都被剝奪了。可我又擔心被人瞧見,害她受罰。
你不言,我不語,三尺距離,隔著一個走不出的天地。
那日從御學院下學,我剛準備上車輦,一個男子匆匆跑了過來,抓住秦蕪的手。
「小蕪,隨我走吧,何苦在這裡受罪。」皇兄雖然衣著寒酸,眉宇間卻英氣逼人:「太子棄如敝履的侍女對微臣來說可是如獲至寶的仙女,與其留著礙眼,何不做個順水人情將她賜予我?」
我經不起他的質問,一時答不上話。
秦蕪卻輕輕將手抽了出來:「溟哥哥,你先回去吧,我們不是說好、」她不再說下去,只朝皇兄使了個眼色,皇兄沉默了一會,終還是點了點頭,不舍地離去。
這半句話引來了軒然大波,母后和琬月懷疑秦蕪心懷不軌,對她嚴刑逼供。秦蕪唇角含血,凄然苦笑,她抬頭望了母后許久,突然不可抑制地哭了起來。那悲慟的哭聲連母后都怔住了,我更是心亂如麻。
是夜,我躊躇良久,終還是向秦蕪開了口:「我明日去見父皇,讓他把你賜給皇兄吧。」
「殿下嫌我累贅么?還是、也懷疑我的居心?」她眼中的柔情徒然散去,化作泠泠秋水,映照出蒼白怯懦的我。
我被她眼中的失望捅了一刀,胸口一陣鈍痛:「秦蕪,我不是懷疑你,而是懷疑我自己。你為何要對我這麼好?我這般懦弱,連自己都厭倦了自己。皇兄儘管處境不利,還是跑出冷宮尋你,而我呢?明明在你身邊,卻連句話都不敢和你說。」
「阿澈,我早就和你說過,沒幹系的,只要有你就好。」她握著我的手,雙眸如星海般流淌著醉人的光。我差點就陷進去了,還是用最後的理智強迫自己甩開她的手。
「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像皇兄那般待你,我註定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琬月欺負你,因為、我沒有反(抗)的權利。秦蕪,你知道嗎,我根本不是太子,我是舅父的孩子,出生那日跟琬月做了交換。所以我今生今世,都欠她的……」
秦蕪聞言竟未感到驚訝,而是十分難過地看著我:「可是阿澈,這並不是你的錯。」
「但事實就是如此,你若跟著我,只能繼續受這份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