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回到楚王宮的羋良夫幾日來一直心緒不久,仰卧好久,在眾多愛妃的捏腳捶腿和溫存安撫下,總算從北伐途中的龍捲風驚嚇中緩過勁來,但心中仍是煩悶無比。

他素來自負,覺得自己是歷代楚王中最英明的一個,遠遠勝過先祖。他們打打殺殺地折騰了幾百年,楚國還是楚國,中原還是中原,楚國連淮水都不能越過。只有他運籌帷幄,敢於舉全國之兵進行北伐。祖先楚莊王雖然英武,一鳴驚人天下人皆知,用十幾萬具屍體換回來的也不過是三幾年霸主、數百里土地而已。

祖父楚悼王殫精竭慮,犧牲朝局穩定換來強兵富國,也不過是個中原不敢來犯的格局,又能如何?羋良夫經常為先祖們的蠢笨感到滑稽可笑,覺得他們實在是錯失了諸多好機會,不夠大國王者的風範。自己應對天下的策略則是,敬畏天地,敬鬼敬神;不圖虛名,唯求實利。絕不能做列國中的盟主,因為那是眾矢之的。天下紛爭,鹿走無主。那些庸常的君王僅僅注目於肥鹿而無法顧及左右,他們如何能像自己,看得如此深徹?

羋良夫很是為自己自豪了一陣子,他在王庭之上對大臣們說:「本王的大策是從老子那兒來的!老子,老子你等知道么?我大楚國的聖人啦!你等都給我好好讀《老子》,每人一百遍。讀完了,才有議論國事的資格,知道嗎?」

從那兒以後,吟誦《老子》的悠揚聲音瀰漫了宮廷內外,君臣議事,老子的典籍也頻繁出現。「不尚賢,為無為」,「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治大國若烹小鮮」等等,成了終日嗡嗡哼哼的朝堂樂章。

這次北伐,中途夭折,楚宣王覺得太窩囊,策劃三年的大軍北上,卻被一場大風吹得煙消雲散。

接下來,魏國齊國的威脅定會接踵而至。想想自已做國君這麼多年了,《老子》大策遲遲不得伸展。全部心志,原本都傾注在這次北伐上,如今竟成了竹籃打水,顏面何存?雖然他還是那麼豁達,心事卻越來越重,本來就肥碩的身子,也就更加肥碩,如同楚國水田裡的老水牛,整日呼哧呼哧地大喘息,分不清是熱的還是累的。

幾日前,退朝回宮的羋良夫苦思無計,在交趾「黑玫瑰」的身上,他忽然心動,靈光一閃,一個奇妙的主意浮上心頭。仔細琢磨,大是得意,愈發覺得這是天意。他立即找來中大夫江乙,密商了整整一天。

第二天,江乙就轔轔北上了,他秘密使命是尋找兩個天下聞名的星象家甘德和石申。

楚宣王要知道天下的興亡大勢,要根據天機來決定自己的大策。不能再等待了,他想封這兩個高人為「天大夫」,永遠留在他身邊,隨時告訴他上天的奧秘,好讓他順天行事,大振國威。

正在他心神不寧的時候,飛騎來報:「江乙大夫已經到了郢都北門,兩位高人同車來到。」

羋良夫高興得差點兒跳起來,立即吩咐備車,親自迎出北門,將兩位高士恭恭敬敬地送到早已經準備好的隱秘大宅,並派了兩百名武士嚴密保護。

從那日起,羋良夫破例離開了愛妃的床榻,獨自住進太廟,齋戒沐浴三日,以示對上天的敬畏。三天出來,口中寡淡,腹中空虛,大嚼了一頓麋鹿肥魚。

他趕到荊山腳下時,已經是夕陽殘照了。雖是秋天,山風卻頗有暖意。荊山蔥蘢,雲霧繚繞,抬頭看去,高高的孤峰彷彿就在天上一般。

六名壯士輪流用粗大結實的長竿竹椅,抬著肥碩的楚宣王走上了山梯小道。

甘德、石申兩位高士清瘦矍鑠,白髮童顏,無論如何也不坐竹竿椅。中大夫江乙,自然得陪著兩位高士步行登山。他雖然也生得精瘦,曬得黝黑,似乎顯得身輕體健。但不消一半,江乙便氣喘流汗腰酸腿軟了。他原本沒有爬過如此漫長的山路,此刻方才知道這登山竟大非易事。本想坐進竹竿椅,無奈自己只是一個中大夫,不敢在高人仙客步行時自己與國君有一樣的享受。只好走走歇歇,大大地落在了後面。看那兩位老人,卻是逍遙自在,步履依舊從容。

江乙身後的數十名內侍,抱著擔著抬著各種禦寒之物和祭祀用品,更是汗流浹背,氣喘如牛,拉成了一個長達一二里的散亂隊伍。走走歇歇,大約一個半時辰,長長的隊伍終於磨蹭到了孤峰觀星台的垛口。

這座觀星台坐落在荊山主峰的頂端,形狀就像切下來的一塊城牆,四四方方,周圍有與城牆一樣高的女牆,垛口上插滿五色旗幟。觀星台的北面是三間石頭房子,足以抵擋任何山風暴雨。中央才是實際上的觀星台,一座三丈六尺高的青石高台,暮色蒼茫中就像插入蒼穹的長劍。高台四周,是按照星辰分野的位置築好的十二張石板香案。

楚宣王仔細打量甘德、石申,心中微感失望,名聞天下的星象家怎的布衣葛巾,全無富貴之態。

沉呤半響,楚宣王清了一下嗓子,決定先賣弄一番星象之學,免得這兩個糟老頭子瞧不起他這個天帝授命的君王。他呤哦道:「以星土辨九州之地,所封封域皆有分量,以觀妖祥,二位先生以為言否?」

甘德、石申對望一眼,有些意外。

甘德拱手,肅言道:「我王所誦《周禮》不錯,後世星象家正是據此將每個諸侯國都與天上的星宿位置做了對應測定,何星之下何位置為何國,都有一個公認的分野。」

「哦,你且說說看。」楚宣王舒舒服服地在躺椅倒下來,眯著眼睛盯向二人。

石申侃侃道:「夏朝昆吾,殷商巫咸,將最初的星象分野只對應天下九州和江河湖泊。角、亢、氐三星對應兗州;房、心二星對應豫州;尾、箕二星對應幽州;牽牛、婺女二星對應揚州;虛、危二星對應青州;營室、東壁對應并州;奎、婁、胃三星對應徐州;昴、畢二星對應冀州;東井、輿鬼二星對應雍州;北斗對應天下江河湖海。」

「二位高士之論自然不差,可那是夏商吋,數千年了,今日之事怎能與那時相提並論?」楚宣王失望之情愈增。

甘德、石申淡淡一笑,並未介意。

「進入大周,這種分野自然顯得粗疏不明,可我等又做了重新的細緻分野,主要有用二十八宿對應分野,即日月及主要星辰運行所經歷的十二個處所,按此劃分地下對應的十二個方位,用十二支表示。」話音落點,石申手中竹杖指向天空,頓顯飄逸飛揚之風。「對應分野兩種方法,后一種主要針對大國分野,具體便是:熒惑星其下分野為楚、吳、越、宋;太白星其下分野為秦國、鄭國;辰星其下分野為燕國、趙國;房星其下分野為魏國、韓國;玄枵其下分野為齊國、魯國;填星其下分野為洛陽周王室」

甘德以手指叩擊著石案:「按照這種分野劃分,觀星台南面的楚國方位,也就是熒惑之下的那張石案,便做了祭天的主案。」

楚宣王見主案上有準備好的犧牲,三隻洗颳得白亮、還系著粗大紅綾的牛羊豬頭,昂昂立在大銅盤中,香氣縷縷瀰漫了小小城池。中央的實際觀星台已經用黃幔圍起,只有頂端傳來的旗幟抖動之聲,使人想到了它的神秘使命,不由得暗暗點頭。

「二位高士高論,令本王受益非淺,不愧聞名的星像大師。辛苦!辛苦!」楚宣王喘息著,表示了對二人的認可。

甘德、石申肅然一拱,略高一些的甘德道:「楚王,我二人要到星室調息元神,待到夜中子時觀星,若有徵兆,再與楚王計議。」

楚宣王虔誠拱手。「本王亦當誠心敬天,在東室沐浴凈身,子時再行求教。」

時當正月初三的無月之夜,碧空如洗,星河燦爛。中夜時分谷風習習,涼得有些寒意。羋良夫雖然肥碩,卻經不住冬日山寒,裹了一件棉袍走出東室在觀星台上徘徊。仰望滿天星斗,只覺得亂紛紛閃爍不定,一點兒奧妙也琢磨不出。這時只聽肅立在高台下的司禮大臣高宣:「子時已到,有請高士……」

星室的厚簾掀起,甘德石申二人白髮披散,身穿綉有星宿分野的黑色長袍走出,在南面祭壇前跪拜禱告。「昊天在上,有甘德、石申二位弟子祈求天帝,懇望昭示天機,以告誡國君自勵奮發,拯救蒼生於水火。」拜罷起身,肅然登上觀星台。

楚宣王連忙跪在二人跪過的祭案前,再度禱告一番:「上天哪上天,羋良夫耗費資財誠心敬天,你該告我北伐時龍風應何兆?對了,你要給我個吉兆。還有還有,我能否重現庄王先祖的霸王之業?」

觀星台頂上,甘德、石申各自向深邃的蒼穹肅穆一拜,閉目定神,霍然開眼,向廣袤無垠的星河緩緩掃過。燦爛的夜空出奇的靜謐,晶瑩閃爍,嘲諷著人間的簡單和愚昧。大約一個時辰后,二人同時輕輕地「啊」了一聲,身子急速地從面南轉向面北。他們靈異的耳朵,已經聽見了遙遠的河漢深處的隱隱「天音」,憑著與生俱來的天賦異稟,他們已經預感到今夜將有驚人的曠世奇觀。

片刻之間,西部夜空一道強光橫過天際,一顆巨大的彗星拖著長長的尾巴,由西向東橫亘北部天空!它那強烈的光芒,橫掃河漢的巨大氣勢,竟使星群河漢暗然失色。強光照耀之際,隱隱雷聲久久不散。

甘德、石申被深深震撼了,佇立在觀星台上,久久沉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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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谷子大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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