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易峋才將車停穩,門上迎客的小廝眼尖瞅見,立時三步並作兩步下來,滿臉堆笑道:「喲,易少爺又來送貨了!」說著,回頭吆喝了一嗓子。
門裡立時出來兩個青衣小廝,也不用易峋動手,便將那些皮料都抱進門去。
易峋回頭,向秦春嬌伸出手。
秦春嬌怔了怔,不知他這是什麼意思。易峋看她沒有動彈,索性握住了她的手,拉著她一道往門裡去。
秦春嬌吃了一驚,下意識的就想將手抽回來,卻被易峋牢牢的握住,似是絲毫也不許她反抗。
他的手掌寬大,掌心覆著一層薄繭,摩挲的自己手背有些麻癢。溫暖粗糙卻又孔武有力,彷彿就是她這一生的依靠了。
易峋拉著秦春嬌進到了門內,熟門熟路的走到了內堂。
內堂上,那些皮料已堆在了一張八仙桌上,一老者正在一旁細細的打量著。
這老者穿著一件寶藍色綢緞棉衣,鬚髮花白,戴著一副玳瑁眼鏡。一見二人進來,老者忙將眼鏡摘了下來,面上堆笑,請二人入座,一面吩咐夥計上茶。
易峋便在一張扶手椅上坐了,秦春嬌不敢坐,就在他身側站了。
那老者看這女子生得秀麗脫俗,外頭卻穿著一件男人的皮袍子,怪模怪樣,不知道是個什麼來歷,也不好問。索性裝作不曾看見,徑直向易峋笑眯眯說道:「易少爺今兒送來這些皮子,我已瞧過了。果然又都是上好的皮料,易少爺的手藝貨品,那是不用說的。只是您也知道,這開了年,眼見天氣就要轉熱,這東西就要派不上用場,別說那些尋常人家,就是大戶人家也不肯拿出大筆的銀錢來買。故而,咱們這一次交易,可不能再按年前的價錢來算了。」
這老者是盛源貨行的二掌柜,專管貨行進貨事宜。易峋每次來賣皮料,也都是同他接洽。
這番話,是易峋早已料到的。
他面色如常,開口道:「王掌柜說的是,然而近兩年京里氣候不穩,已是連著兩年下桃花雪了。雖是開了年,皮子也還有銷路。」
王掌柜面上笑意漸深,眼角堆出了一條條的菊紋,他說道:「少爺的話也有理,然而這將來的氣候是說不準的事,轉暖卻是一定的。咱們也只好講講當下了。」
易峋聽了這話,倒也不氣惱,只是又說道:「王掌柜,這兩年間我但有皮料都是送到你們這兒來,再沒去過別家。你適才也說,我的貨品是沒得挑的。咱們之前是訂過合同的,每尺皮子什麼價,合同都寫的明白。這兩年間,也不時有別家貨行問我要貨,但咱們既然有合同在前,又是老交情,我都一一回絕了。如今雖說還該按著合同的價錢走,但王掌柜既然開口了,我讓一分倒也不算什麼。」
那王掌柜笑的開懷:「易少爺是最講交情誠信的,那自然……」
易峋不待他說完,便開口道:「然而咱們的合同,只到今年的六月。天水街上的茂祥貨行,來找過我三回了。我原想著盛源是老字號了,沖著這塊金字招牌,掌柜夥計們辦事必然是依著字據來的。王掌柜今日這樣講,必定有你的難處。然而升斗小民也須得糊口度日,今年六月之後,咱們這合同就不必再續了。」
他一言已畢,端起了一旁的茶碗,卻沒有喝茶,而是遞到了秦春嬌的手中。
他適才就發現了,她的手涼冰冰的。
秦春嬌怔了怔,接過了茶碗,一道暖流直到了心底里。
王掌柜聽了這番話,臉上頓時變了變色。
那茂祥貨行和盛源素來不對付,兩家勢同水火,不想如今竟然想到去挖他們的貨源。
易峋送來的皮料,果然都是上佳的。皮子易尋,但難得的是品相。這首要一個,獵戶打獵之時,便不能傷了獵物的皮相,破了相便再也無可補救。再一則,便是匠人鞣製的手藝。世間皮革匠人的鞣製工藝,大多相仿。唯獨易峋,似有些獨門的訣竅,他手中出來的皮子就是要比旁人那兒的更光鮮水滑。每年到了冬季,自他那裡進貨的皮子,頗受那些達官貴人的青睞。
即便是過了年,也有好幾家太太打發了人來問,新貨什麼時候到。畢竟離天氣轉暖,還有些日子,這皮裘衣裳,也還需得穿段日子,其實也還賣的上價。
他適才這樣說,其實是東家的意思,同易峋打了兩年的交道,看能否將價錢壓下來些。
誰知,易峋雖是個鄉下青年,卻全不吃這一套。一番場面話說的八面光四面凈,面子裡子都給你顧及了,又彰顯著他厚道。只是臨了,卻搬出了茂祥貨行來。
王掌柜眉心一跳,斜眼覷著易峋,也不知他是虛張聲勢還是真有此事。
但見易峋面色淡淡,看不出心中所想。
王掌柜頓了頓,自忖這事自己拿不得主意,哈腰一笑:「易少爺在這裡少待片刻,我去去就來。」說著,便一轉身子,撩起身後一道門帘往裡去了。
秦春嬌立在一旁,低頭瞧見那門帘裡面,有一雙藏青色漳絨串珠雲頭靴在桌子下頭。
少頃功夫,王掌柜自裡面轉出來,雙手捧著一張銀票另有一張字據,快步走到易峋跟前,點頭哈腰賠笑道:「易少爺,對不住,我們東家沒那個意思,是我老了耳朵背聽差了。您看在我這一把年紀的份上,別計較。這是這次皮料的貨銀,另外我們東家換了新的字據出來,您瞧瞧?」
易峋接了過來,先看見那張銀票上是一百五十兩的面額,倒比依著合同上來的價格更高出了不少。年前他來過一次,這過年期間他又上了幾次山,所獲不多,原不該這麼多錢的。
他眉間微微一動,又看那字據。
那是一張新換的合同,上面每尺皮子比往常另加了三分的利銀。
易峋看過,將銀票連著字據一道塞還給王掌柜,說道:「這價格不對,合同上是多少便按著多少算。不該我的,我不要。再則,咱們合同今年六月到期,續與不續還是到了那時再說。」
王掌柜急了,又是賠禮又是倒水,連連自稱適才得罪,又說道:「這是我們東家的意思,少爺還是拿著。也不全是貨款,餘下的錢,是東家給少爺補的年禮。」
如此這般,好話說了一筐,易峋方才將銀票收了起來,只是那紙合同,到底還是沒有換。
銀貨兩訖,易峋便帶著秦春嬌離了貨行。
王掌柜將他們送到門上,見他們走遠了,那張老臉頓時垮了下來,啐了一口:「如今什麼世道,叫鄉下的泥腿子爬到脖子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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