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最難忘的生日
因為要等隔壁五金店退租以後才能和房東簽租賃合同,「似水流年」的重裝修九月中旬才可以開始。事發突然,季曉鷗不得不給所有辦了預付卡的顧客挨個打電話道歉,並承諾再開張時另有優惠贈送。好在通情達理的顧客佔大多數,知曉季曉鷗的遭遇之後都表示理解,願意等「似水流年」重新開張。碰上不太好說話的,季曉鷗也不啰唆,當即同意退款。
她忙了一上午才把電話差不多打完,名單上只剩下最後一個名字:方妮婭。她知道方妮婭沒那麼好打發,所以留到了最後。
果然,一聽季曉鷗說要閉店兩個月,方妮婭便哇哇大叫:「那怎麼辦?不行不行,我臉上的太陽斑剛剛退下去一點兒,一停下來不就前功盡棄了?」
季曉鷗說:「也是。要不我給你介紹一家可靠的美容院,你去那兒先做著?」
「不去,別家店沒你媽坐鎮,我信不過。要不這樣,季曉鷗,你反正最近也沒事,來我家做吧,我另付車馬費。」
季曉鷗不想跟顧客開這個先例,但擱不住方妮婭一天幾個電話軟磨硬泡,想想一周只有一次,無奈答應。
方妮婭的家離「似水流年」不遠。季曉鷗還是第一次走進這個小區。在東四環高樓林立的水泥森林中,小區林蔭道邊的法國梧桐簡直綠得刺目。綠色深處,就是數棟乳黃色的連體別墅。
九月初的北京,雖仍有「秋老虎」的襲擾,但在門窗洞開的室內,風掠過紗簾長驅直入,已足夠感受秋日的涼爽。坐在方家將近一百平米的寬敞客廳中,細品著剛從冰箱里取出的自製酸梅湯,季曉鷗真切地感受到人民幣的好處。
看清方妮婭的皮膚,她才明白方妮婭為什麼一定要讓她儘快來家裡。方妮婭五官雖然平淡,可是皮膚一直很好,乾淨飽滿白里透粉,根本不像三十歲的人,現在卻在額頭和下巴上長出一層米粒大小的白頭粉刺。
季曉鷗一邊給她做皮膚深層清理,一邊聊天:「妮婭姐,你最近是不是甜食吃多了?瞧這些白頭粉刺,恐怕得一個月才能下去。我平常怎麼跟你說的,一定要戒糖戒油。不管遇到什麼事兒,也不能拿自己的臉糟踐呀!」
滿臉抹著按摩膏的方妮婭半天沒有出聲,過一會兒臉上的肌肉忽然開始輕微地顫動,隨即如同水面的漣漪越擴越大,再過一會兒五官整個皺在一起,眼淚順著眼角一串串流出來,哭聲開始很小,漸漸放大,最後變成了號啕痛哭。
季曉鷗手足無措地愣在那裡:「妮婭姐……」
方妮婭哭了很久,哭到酣暢之處,索性從貴妃榻上坐起來,抬起手像小孩子一樣左右開弓去抹眼淚。季曉鷗趕緊將一盒面巾紙放在她身邊,看著她一張張抽出來擦抹眼淚、按摩膏,還有鼻涕,面巾紙在她身邊逐漸堆起了一座雪白的小山。
終於哭夠了,她垂著頭盤腿坐在榻上,含糊不清地說了一句話:「老陳在外面有小三兒了。」
季曉鷗目瞪口呆:「不能吧?你家老陳看著那麼專情!」
「都是假象,假的!他那種小時候條件特苦的人,最怕別人看不起他,所以總喜歡裝腔作勢,一輩子都像活在自導自演的電影里。」
「那你親眼看見小三兒了?」
「還用得著親眼看?我跟他過了七八年了,他在外面有沒有情況我還能不知道?從我四月份從香港回來,他就開始抽風了,拚命往年輕里打扮,跟遇見第二個春天似的。」
季曉鷗沒敢胡亂接話,只能勸她放寬心,不管老陳有沒有小三兒,自己都別先亂了陣腳。本身沒有任何婚姻經驗,她可不願意瞎出主意亂摻和。可看方妮婭滿臉沮喪和苦悶,又不忍心一走了之。想了想,季曉鷗提了一個建議:「妮婭姐,平時我難得能抽出時間,咱們喝下午茶去吧,我請你。」
方妮婭臉色當即轉晴,跳下床像小姑娘一樣拍手雀躍:「好啊好啊,乾脆晚飯咱們也在外面吃吧。你打算去哪兒?」
季曉鷗提議去的地方,就是嚴謹那家據說土豪得讓人眼盲,名叫「有間咖啡廳」的西餐廳。好久沒有見到湛羽了,她想正好可以看看他。
方妮婭開一輛MiniCooper,季曉鷗坐進副駕駛座,對著後視鏡將頭頂的白色紗布嚴嚴實實掖進絲巾里。正低頭扣安全帶,聽到一輛車駛進方家的車庫。她抬起頭,就看見方妮婭家的那輛黑色「英菲尼迪」。季曉鷗多次見過這輛車去接方妮婭,對它十分熟悉。
駕駛員打開車門走下來。方妮婭立刻從鼻子里用力噴出一股冷氣。季曉鷗的嘴唇無意識收縮成一個小小的O型,舌頭抵在下牙內側,做出一個「哇哦」的預備口型。她不得不承認,方妮婭說得對,她老公好像是有點兒出狀況了。和幾個月前相比,他變得太多。
季曉鷗還記得上次見面,他穿著白色細條襯衣、深灰色風衣,非常乾淨清爽的寫字樓白領打扮。雖然態度冷漠,但季曉鷗對他的印象還算不錯。可現在他卻穿著一件藍紫色的夏季薄西裝,領口翻出藍白兩色花襯衣的領子,那搭配只可用風騷二字形容。可惜這倆字用在一個年過而立、其貌不揚的男人身上,讓人感覺出奇地不和諧。
他在車窗外俯下身,像是要打招呼,方妮婭卻板著臉,彷彿根本沒有看到他,季曉鷗一聲驚呼尚未出口,Mini已經緊擦著他的身體躥出車庫。
車行路上,方妮婭猶在咬牙切齒地痛罵:「你看他那個騷包樣兒,也不知道穿給哪個狐狸精看。鳳凰男就是鳳凰男,你甭指望他能脫胎換骨。我用了七年時間培養他的品位,一夜就回到了解放前。」
季曉鷗被逗得笑出來:「就是款式年輕了點兒,而且吧,確實花了點兒。可沒你說得那麼悲慘。」
「行不行啊你行不行啊?」方妮婭氣得拍打著方向盤:「那種衣服都是Gay才穿的,丫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嗎?哎呀呀跟你們這些土人打交道,真氣死我了!」
季曉鷗沒理會她,忍著笑說:「該左拐了,前邊兒就是。」
「有間咖啡廳」位於一個涉外公寓集中的地區,周圍環境十分幽靜,林蔭道上車輛稀少,兩側銀杏樹繁茂的枝葉,將陽光過濾成點點金色的碎羽。
站在咖啡廳的門口,季曉鷗清楚地聽見自己抽了口冷氣。在她的印象里,多數咖啡廳是類似「上島」或者「星巴克」那樣的格局——屈居於某棟建築中,進門就是收銀台和料理台,臨街大玻璃窗過濾出的陽光撒落在坦白透明的四人沙發座上,遠離窗口的店堂深處則燈光幽暗,適合需要避人耳目的約會。但此刻在她眼前出現的,卻是一座整體面積至少一個足球場大的獨立庭院,門前用白色的木柵欄圍出一個院子,柵欄上爬滿茂密的綠色攀緣植物,薔薇花期已過,鐵線蓮開得正盛。藍白兩色的遮陽傘下,擺放著幾套藤製的桌椅。再往裡走,是一座兩百平米左右的玻璃陽光房,空調溫度調得很低,因此房內雖然日光明亮卻極其涼爽,巨型綠色植物青翠欲滴。穿過陽光房,才是俄羅斯風格的室內主建築。
室內人不多,靠近陽光房的光亮處,坐著一桌五六個衣冠楚楚的客人。他們很少言語,侍應生卻讀得懂他們的每道指令,一聲不響地去替他們取來冰塊,添加酒水,或是更換盤子。整個餐廳里穿梭往來著靜默的殷勤,那種不苟言笑的高雅震懾了季曉鷗,讓她忽生膽怯,站在門口不敢往裡走了。
方妮婭倒是比她沉著,一步邁進去,同時做出一句評價:「這是咖啡廳?這明明是家高級會所!人家接不接待非會員啊?曉鷗你沒記錯地址吧?」
季曉鷗猶豫了一下,突然記起錢包里嚴謹那張18K金的名片,膽氣頓時壯了,仰起頭說:「跟我來,我看誰敢不接待我。」
說話間早有穿著白襯衣黑馬甲的服務生從裡面迎出來,年輕的男孩子,禮貌而疏離的微笑:「小姐,對不起,我們這裡是會員制。請問您是找人還是消費?」
季曉鷗取出名片,男孩子接過來看了看,立刻又雙手遞還,笑容未改,語氣卻變得親密:「原來兩位女士是老闆的朋友,抱歉,請跟我來。」
季曉鷗跟在他身後問:「你們老闆在嗎?」
「很抱歉,他不在。」男孩輕聲回答:「他很少來這兒。」
「那湛羽在嗎?」
男孩面部表情在若明若暗的光影里有細微的轉換,似乎微怔了一下,隨即恢復了職業的微笑,為季曉鷗和方妮婭拉開座椅:「湛羽剛來,正在換衣服,我去叫他來。」
男孩的身影隱沒在屏風后。季曉鷗低頭研究水單上每道飲品後面的價格。方妮婭仰起頭四處打量,順手拿過季曉鷗放在桌上的金卡,翻來覆去看了半天,甚至放進嘴裡輕咬了一下,這才低呼一聲:「喲,這位嚴謹到底什麼人,夠炫的啊,跟卡扎菲是親戚吧,連名片都用K金的。」
季曉鷗頭都沒抬:「地球上至今還有八億人沒有脫離飢餓的威脅,你不覺得他這麼做非常無恥嗎?」
「沒覺得,我就覺得他特有錢,你瞧他的手機號。這可是九五年之前移動最早放出的139號段,哦,那時候移動還叫電話局呢。」
季曉鷗抬頭看了一眼名片:「這能說明什麼?」
「九五年之前手機是什麼?奢侈品啊。這至少說明,那時候他很有錢,或者他爸爸很有錢。怎麼著也屬於先富起來的那批人。」
季曉鷗將水單推到她面前,笑著說:「妮婭姐,你對那些旁門左道的東西怎麼能這麼熟悉?」
方妮婭翻了個白眼:「這是基本常識好不好?」
季曉鷗說:「扯淡。」
方妮婭想要反駁,卻眼望著季曉鷗的身後張開了嘴,一副受到驚嚇的模樣。季曉鷗一回頭,就看到湛羽急匆匆走過來。她的表情瞬間變得與方妮婭一模一樣,大眼睛不自覺睜得溜圓,嘴唇微微張開忘了合攏。
通常人會被闖入視線超出想象的東西驚嚇到,所以才有驚艷一說。其實湛羽不過穿了一件剪裁簡單的黑色修身長袖襯衣及米色長褲,但季曉鷗和方妮婭已被迎面撲來的青春與英俊壓迫得忘了呼吸。
好半天方妮婭才「哎呀」一聲:「季曉鷗,這不是你那個小鐘點工嗎?原來穿套正經衣服這麼有型兒啊!是北影或者中戲的學生吧,以前在你那兒體驗生活來著?」
湛羽對她視而不見,只朝季曉鷗笑笑:「姐,你怎麼會來這兒?」
「來瞧瞧你不行嗎?」季曉鷗擠擠眼睛,「怎麼,不想看見我啊?還是這裡消費太高你擔心我付不了賬?」
「不是那意思。我……」湛羽白皙的臉一下漲紅,「你們隨便點吧,我請客。」
兩人說話的時候,方妮婭一直手托下巴笑眯眯地看著湛羽,聽到這裡咯咯一笑:「還真挺爺們兒,小夥子,那我真點了啊。」她翹起蘭花指指點著水單,「一壺極品藍山,嗯,乳酪蛋糕捲來一份,橙香瑪德琳和焦糖布丁也各來一份,對了,那個覆盆子芒果塔可以嘗嘗……」
眼見湛羽臉都青了,季曉鷗在桌下重重踢了她一腳,「得了吧你,看人湛羽老實也不能這麼欺負人啊。」
「有間咖啡廳」的消費不低,一杯普通咖啡的會員價格是外面的四倍,季曉鷗即使手持五折金卡,折后的價格也覺貴得離譜,擔心若由著方妮亞的性子胡來,結賬時自己的錢包可能會當場破產。
方妮婭卻自顧自說:「什麼叫欺負呀?」她噘起塗了唇彩的香艷雙唇朝湛羽飛了一吻,「你看人小帥哥自個兒還沒皺眉頭呢,你倒先替人心疼上了。」
季曉鷗不理她,輕輕推著湛羽:「這姐姐跟你開玩笑呢,去吧去吧,忙你的去吧,衣服還沒換吧?別耽誤工作,把我倆當普通顧客就行了。」
湛羽靜靜地看一眼方妮婭,一邊嘴角翹起來,露出一個含義不明的微笑,然後低頭退下了。
方妮婭望著他的背影,捂著胸口意猶未盡地嘆息一聲:「真是風華絕代,尤物一個啊!」
季曉鷗欠起身去撕她的嘴,「別胡扯,風華絕代這詞太不吉利了。」
方妮婭一邊躲一邊笑,直到換了開始那位男服務生來接單,她才止住笑,極力做出優雅端莊的淑女款,為季曉鷗和自己各點了一杯冰凍的拿鐵和兩份點心。等服務生一離開,她就纏著季曉鷗詢問湛羽的身份和背景。季曉鷗早就不想再讓她胡亂猜疑自己和湛羽的關係,便把兩人交往的始末和盤托出。
當聽到湛羽因家庭貧困自己打工掙學費時,方妮婭明顯愣了一下,然後不確定地問:「這裡的工資很高嗎?一萬?兩萬?」
季曉鷗搖搖頭:「你真是被你家老陳寵得五穀不分了。他一學生,一周工作六個半天,能拿多少?我家那幾個姑娘,每天干滿十個小時,包吃包住,一月也就四千,你以為呢?」
方妮婭說:「你才是個傻蛋,被人騙了還替人數錢呢!那孩子身上那件黑襯衣,阿瑪尼今年春夏的最新款,你知道多少錢一件嗎?」
正好服務生送咖啡和甜點過來,季曉鷗拿小勺攪著咖啡便回答得心不在焉:「我還有好幾件巴寶莉的襯衣呢,你要不要?我賣給你,一百塊錢三件。」
方妮婭哼哼兩聲:「你確定不是在故意羞辱我嗎?難道我還分不清什麼是正品什麼是仿貨嗎?我跟你說,那孩子生得那麼妖孽,擱現在這社會,你以為他會被輕易埋沒嗎?」
「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我就想告訴你,這小孩兒沒你說的那麼簡單,你仔細看看,他渾身都是故事。」
季曉鷗沉下臉:「你這人怎麼回事?怎麼老跟湛羽過不去呀?別的像他這麼大的孩子,還天天伸著手跟爸媽要零花錢呢,他為了上學得自己打工攢錢,已經夠不容易了。你能不能別那麼心理陰暗?」
方妮婭聳聳肩,做了個無奈的表情:「行行行,我可以閉嘴。但你記著我的話,總有一天你會明白,什麼叫忠言逆耳利於行。」
季曉鷗嘴裡含著半塊蛋糕,一雙黑眼珠子慢慢地轉向她,盯著她看了一小會兒,又把眼珠子轉到湛羽身上。店裡剛來了兩位穿戴時髦的中年女人,看來是這裡的常客,招待她們的是湛羽。他俯下身耐心聽她們說話,二十齣頭年輕光滑的臉龐,距離兩張化妝品浮在皮膚表面的不再年輕的臉孔只有十幾厘米,五官眉眼還是她認識的那個湛羽,但笑容是完全陌生的,那是令大多數女人喜歡卻讓季曉鷗感覺懼怕的討好和甜美。
季曉鷗端起咖啡杯,啜了一口漸漸溫熱的冰咖啡。湛羽正轉身走開,在玻璃杯的那一邊,他的臉徹底變了形,竟帶著一絲意外的猙獰。季曉鷗挪開杯子,白襯衣黑領結的上方,眉睫烏濃唇紅齒白,表情冷冷,依舊是她熟悉的湛羽,但什麼地方發生了一點兒變化,她一時看不清楚。
傍晚,她與方妮婭買單離開,兩個人,兩杯咖啡,兩碟甜點,五折后共消費三百一十九元。刷卡付賬時季曉鷗想起幾天前去湛羽家,給李美琴買了一條黑底白花的雪紡無袖連衣裙,與她在網上那張病前照片上的款式極其接近,那條裙子的價格,恰好也是三百一十九元。李美琴十分喜歡,將裙子舉在胸前,對著牆上一面殘破的鏡子照了很久,灰黃的雙頰竟然浮起兩片屬於少女的紅暈。她說她從未穿過這麼貴的衣服,等做完手術,一定穿上這條裙子去照張像。她對生活重新燃起的希望,來源於季曉鷗一個善意的謊言。季曉鷗說她的病情已經在定點醫院登記過,很快就可以免費治療動手術了。而這條給她帶來久違的對正常生活渴望的裙子,不過只值一頓儉省的下午茶,她這輩子恐怕也不會有機會知道世界上還有乳酪蛋糕這麼好吃的東西。
出了大門站在街口,可以看見一輛接一輛的豪車往綠樹盡頭走,盡頭就是「有間咖啡廳」——不見霓虹燈,也沒有醒目的招牌,只能看到晶瑩長窗內透出的燈光。晚風掠過耳畔,攜帶著悠揚細碎的音樂聲,那是一支來自俄羅斯的樂隊在庭院里現場演出。
季曉鷗坐上車,神情還是怔怔的,手心裡攥著的手機已被汗水濡濕。手機上有一個最新的未接電話,是湛羽的號碼。湛羽有了新手機,以後季曉鷗不需要再通過宿舍電話找他了。他拿出來撥號時,雖是驚鴻一瞥,但足夠季曉鷗看清手機的型號:三星Note2,當年三季度的最新旗艦款,現價五千整。
方妮婭的Mini走出那片都市裡奢侈的綠色,匯入晚高峰的車流中時,季曉鷗終於想明白了,湛羽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變化:他的皮膚白皙如故,卻褪去了以前新鮮的氣色;眼睛還是那麼大,只是髒東西看多了似的不再清亮。
好幾天過去,一想起湛羽的改變,季曉鷗還是覺得心神不寧。為了驗證自己是否被方妮婭影響得太厲害才會心生暗魅,她給嚴謹打了個電話,想問問他開的到底是什麼黑店,為什麼好好的人進去工作,沒幾天就能變得面目全非。
嚴謹接電話的聲音帶著濃重的睡意,明顯是被她從睡夢中硬生生叫醒的,所以他的回答就相當不耐煩:「經理跟我提起過他,說他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好多回頭客都喜歡他,這不挺好嗎?又不是你親生兒子,你瞎操什麼心啊?」
最後一句話惹怒了季曉鷗,氣得她腦筋幾乎短路,因此罵起人口不擇言:「狗嘴吐不出象牙!」
嚴謹笑了:「我是吐不出來,您倒是吐一根讓我開開眼哪?」
「咣當」一聲,是季曉鷗摔了手機。嚴謹那邊自然聽不到這聲巨響,和季曉鷗鬥嘴,他佔上風的次數屈指可數,所以他十分珍惜此刻揚眉吐氣的狀態,面帶微笑掛了電話,心情愉快地重墜夢鄉。
季曉鷗生了會兒悶氣,最終自己無趣地撿起手機,發現手機上除了幾條房地產中介的垃圾簡訊,還有一條湛羽的簡訊。
湛羽說:姐,過些日子就是你生日,那天我能請你吃晚飯嗎?
季曉鷗這才想起,再過二十多天果然是自己的生日,湛羽若不提醒,她自己都要忘了。琢磨半天,她回了條簡訊:行,我把晚餐的機會給你留著。
這會兒她特別想和湛羽好好談一談,那天也許是個比較好的機會,可以說一些平時不好說的話。
九月二十六日是季曉鷗二十八歲生日。但那天想要提醒她的,不僅是湛羽一人。生日當天是個周六,季曉鷗和平常日子一樣,換上牛仔褲運動鞋先去美容店的裝修工地視察一遍,和裝修公司的設計師就水電改造問題做了前期溝通。這回用得起裝修公司了,店裡地方也大了兩倍,季曉鷗便選了凸顯溫馨的田園風格,打算走完全徹底的小清新路線,好與別家美容院軟玉溫香的裝飾有所區別。裝修公司的設計師是個畢業沒幾年的年輕姑娘,經驗還是不夠,很多細節問題都得季曉鷗現場拍板決定。
下午四點多她接到家裡一個電話,趙亞敏在電話里劈頭蓋臉一通埋怨:「你怎麼這麼不長記性,又跟林海鵬混一塊兒去了?你還嫌以前吃的虧不夠多啊?也不打聲招呼人就來家了,讓我和你爸一點兒準備也沒有,跟這兒都不知道和他說什麼好。你趕緊回來自個兒招呼,我才不陪你浪費冤枉工夫。好嘛,當初都把人當女婿待了,上趕著討好,結果你讓人給甩了……」
季曉鷗好容易才從她媽一堆毫無邏輯的牢騷里找出重點:「您說什麼?林海鵬現在咱家?」
「對啊,還拎著鮮花和水果,我也不知道你什麼意思,總不能把人轟出門去吧?」
「他他他……他來幹什麼?」
「跟你爸正聊得歡呢,說要帶你出去過生日。我說季曉鷗,你是我閨女,不會真這麼沒志氣又跟他勾搭到一塊兒了吧?」
季曉鷗氣得猛一跺腳:「媽,你叫那小子等著,我這就回去。」
季曉鷗風風火火沖回家,一進客廳就看見坐在沙發上的林海鵬,正跟季兆林面對面擺著一副促膝長談的架勢。兩人面前的茶水,經多次沖泡,已經淡得嘗不出一點兒茶葉味兒了。
見女兒進門,季兆林明顯如釋重負。趙亞敏不想和林海鵬說話,可以借著做飯的名義躲進廚房,把鍋碗瓢盆摔得砰砰作響。季兆林臉皮薄心腸軟,從來不好意思給人難堪,只好陪林海鵬坐著。兩人聊了通貨膨脹,聊了反腐倡廉,聊了房價民生,季曉鷗再不回來,兩人就準備開始就南海問題發表意見了。季兆林站起身,說了一句「我去打個電話,曉鷗你來陪小林」,便躲進書房再也不肯出來。
林海鵬不是傻子,季家父母的態度讓他明白自己是不受歡迎的人,可他始終氣定神閑,並未有任何失態。他要等的人是季曉鷗。常年機關工作的浸淫,讓他深諳如何抓住主要矛盾,只要將主旋律搞定,其餘不和諧的聲音盡可以忽視。因此面對季曉鷗的怒目而視,他不急不躁地站起來:「生日快樂!」
季曉鷗本來憋著一肚子火要發泄,林海鵬卻沒有給她發脾氣的機會。她長出一口氣,把胸腔里那股攢了一路的怒氣送出來,換上一副淡定的口吻:「林海鵬,謝謝你還記得我的生日。可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要做什麼?」
林海鵬微微一笑:「我一直都記得今天是你的生日,想當面跟你道聲祝福。如果你肯賞臉晚上和我一塊兒吃飯,那更完美。如此而已,我沒有別的企圖。」
「謝了!」季曉鷗捂著嘴打了個哈欠,「不過真對不住您,晚上我有約,這就要出門。您忙,不好多佔您時間,好走不送。」
沒想到林海鵬風度極佳,並未被她一番話打倒,而是依然維持著心平氣和的態度:「沒關係,我開車來的,正好可以送你去赴約。」
除了嚴謹,季曉鷗自忖還真沒有見過第二個臉皮厚得如此坦然的男人,顯然他是想看看她要見的是什麼人。她自覺事無不可對人言,索性成全他,至於他見到湛羽會怎麼想,她一點兒都不想關心。於是季曉鷗裊裊婷婷地站起來說:「行,我換衣服化妝,您得等會兒。」
季曉鷗在自己卧室關了房門換衣服,正對著鏡子拉拉鏈,趙亞敏悄沒聲息地推門進來,站在她身後看了一會兒,終於沒有忍住發言的慾望:「你真和他出去吃飯?這人太精明了,騙你這種人一騙一個準兒,現在房價這麼貴,誰知道他是不是沖著你的房子來的?」
季曉鷗停手,一臉無奈:「媽,人家公務員能買經濟適用房好不好?看得上我那間小房子嗎?」
趙亞敏哼一聲:「那可難說。他家裡還有父母要養,一個月他能剩下多少錢買房子?」見季曉鷗站起身,她吃了一驚,「你穿成這樣跟他出去?」
季曉鷗穿了一件寶藍色起暗花的改良旗袍裙,無袖立領,裙擺短至膝蓋上十厘米,豐厚的長發用發簪盤成一個低低的髮髻。除了裙長,按說那是一套特別能假裝賢良淑德的行頭,但季曉鷗胸大腰細,五官立體,穿起來滿不是那個味道,顯得特別性感特別不像良家婦女,難怪趙亞敏皺起眉頭。
可這是季曉鷗故意挑出來的衣服,專門穿給林海鵬看的。即使對已經分手的前男友再不介意,她也希望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呈現在他面前,讓他知道這些年沒有你我過得比你還好。但季曉鷗不能把這些小心思告訴她媽,也不能告訴她媽她一會兒要見的是一個比她小七歲的男孩。想了想,她挑選了一條能最快堵住她媽別再啰唆的理由:「媽你放心,我才不會吃他的回頭草呢。我今兒出去見個人,就是陳姨上回給介紹的那個。」
「哦?」趙亞敏立刻來了精神,「你們兩個彼此覺得還行啊?怎麼都沒聽你提過?我跟你說,你平時接觸的生活圈子太窄了,想找個條件不錯的對象,就得靠人介紹,相親又不是件丟人的事,別人願意給你介紹對象也是為你好,你不用每回都吊著臉好像人家欠你多少錢一樣。」
季曉鷗沒出聲,卻在心裡反駁:我覺得丟人,我覺得有巨大的挫敗感。我又不是長得歪瓜裂棗,追我的人一把一把的,憑什麼你們覺得我找對象就得靠被人推銷,憑什麼我就得打扮好了坐那兒讓別人挑三揀四?
幸好趙亞敏沒有讀心術,季曉鷗沒有當面頂嘴就已經讓她十分滿意。她盯著季曉鷗的背影看了一會兒,又皺了皺眉頭:「裙子太短了,露著兩條大腿像什麼話?趕緊換條長裙子!」
季曉鷗扔下塗了一半的睫毛膏,壓著火跳起來說:「來不及了,我走了!」
坐進林海鵬的車裡,季曉鷗報了地址,便把臉扭向窗外,一句話都不想多說。林海鵬卻在開車的間隙,一眼一眼地打量她:「你今天真漂亮。」
季曉鷗心不在焉地回復:「謝謝。」
林海鵬說:「我說過的話,你再考慮考慮。」
「什麼?」
「咱們能不能重新開始?我知道你恨我,以前的確是我做得不好,你給我一個機會讓我改正好不好?」
季曉鷗嘆口氣:「林海鵬,要我怎麼說你才能明白?我不恨你,真的,我都快記不得你是誰了。你別再做這種委曲求全的小樣兒行不行?咱倆沒戲,你說破天去也沒戲。甭再浪費我的時間,也甭浪費你的時間了。求求你放過我吧!」
看來最後一句話殺傷力甚大,林海鵬沉下臉,一路兩人便再也無話,一直開到季曉鷗的目的地——國貿附近的一家泰國餐廳。地方是湛羽選的,季曉鷗從來沒有來過。
湛羽正站在餐廳門口等她。頭髮修短了,鴨蛋青的襯衣外套了一件深藍色的牛角扣外套,瞧上去特別清爽悅目。季曉鷗聽到身後林海鵬含義不明的一聲「嗬」,彷彿在說「原來如此」。她懶得理他,說聲「謝謝」跳下車,頭也不回朝湛羽走去。
正值晚餐時分,餐廳里人卻不多,加上季曉鷗和湛羽,不過五六桌,大部分地方都空蕩蕩的。
季曉鷗掃一眼環境便知這裡不是經濟實惠的正經吃飯地方,等侍者遞上菜單更驗證了她的判斷。她盡量揀著便宜菜點了幾道,然後埋怨湛羽:「幹嗎選這地兒啊?嫌你錢包里那點兒錢燒手嗎?」
湛羽看看身邊面無表情的侍者,拿過菜單又加了兩個貴菜和一瓶紅酒,這才說:「我請得起!」
季曉鷗倒吸一口涼氣,餐廳里燈色曖昧,她的臉逆著光,也能捕捉到她雙眼圓睜的表情。良久,她撇了撇嘴:「行,你有錢,那就可勁兒花吧!你如今一個月到底掙多少啊?」
湛羽卻答非所問,他怔怔地望著季曉鷗:「姐,你今天真漂亮!」
季曉鷗今天聽到第二個人說同樣的話了。林海鵬誇她時她一點兒感覺都沒有,只覺得不耐煩。湛羽這麼一說,她的臉忽然飛紅。低頭忸怩片刻,她咬著嘴唇笑了笑,跟湛羽解釋:「平時我不會這麼穿的,今天有點兒特別情況才穿成這樣,你別想歪了啊!」
湛羽說:「是為了剛才送你那男的嗎?」
「是。可又不是你想的那麼回事。以前他做過我男朋友,可現在不是了,明白嗎?」
「不明白。」
「得,我也不指著你現在能明白。」季曉鷗擺擺手,「說真的小羽,今天你也特別精神。這麼帥的小伙兒,學校里難道沒有女生追你嗎?怎麼從來沒有聽你提過有沒有女朋友?」
湛羽低頭笑笑,一時沒有出聲,過了一會兒才說:「多,很多。」
「很多女朋友?」
「不是。」
「那就是很多女生喜歡你?」
「姐,咱能不說這個嗎?」不知為什麼,對這個男生應該喜聞樂見的話題,湛羽顯得十分不感興趣,他岔開話題,「我給姐準備了一件生日禮物,希望你喜歡。」
「嗯?」季曉鷗坐直身體,「請我吃飯就吃飯,還買什麼禮物?你這孩子真是瘋了,明兒不打算過日子了?」
湛羽不說話,只是從身後取出一本16開大小塑膠封面半寸厚雜誌一樣的冊子,雙手遞給她。
季曉鷗翻開,僅看到扉頁就臉色大變。原來扉頁上印著一段文字:
我一直以為上帝知道一切事實,但現實卻是他不知道這樣描述的事實。我從沒有像今天一樣,渴望生活在一個人人都有生存保障的地方,沒有對飢餓的恐懼,沒有無錢治療疾病的無奈,擦肩而過的每一個路人,心中都有足夠的安全感,臉上擁有發自內心的從容與微笑。
這是她在自己博客寫過的話。再翻下去,一頁頁都是她自己在網上的文字——日記、讀書筆記、信筆塗鴉的小說……湛羽送她的,並不是普通雜誌,而是一本自己排版印刷的紀念冊。結實的銅版紙,精美的排版,精心配置的插畫,無一不顯示出製作者的良苦用心。
季曉鷗震驚,有一刻連呼吸都為此屏住,好一會兒她才回過神:「湛羽,這是……」
湛羽有點兒緊張,似乎犯了什麼錯,惶惶然地望著季曉鷗:「對不起,姐,有一次我用你的電腦,看到你的QQ號,你的空間沒有加密,我就進去看了,空間里有你的博客鏈接,我覺得你的博客寫得特別好,所以就全部拷貝下來,找人做成了書。我喜歡你的空間簽名,『我不相信有天堂,因為我被困在這個地獄里太長時間了。』我最喜歡你說的這句話。」
季曉鷗受驚過度,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好,喃喃道:「這句話不是我說的,是亞瑟王說的。」
「不是你說的也沒關係,不管誰說的我都喜歡。」
季曉鷗沉吟不語,只是輕輕摩挲著淺灰色的封面。封面上一朵半開的梔子花,花瓣嬌嫩,花萼部淺淡的紅色細絲都看得清楚,顯見印刷的質量相當不錯。旁邊四字行草「無處告別」,以及一行小字「季小糊」,正是季曉鷗的博客名和慣用的網名。
「姐,這禮物你還喜歡嗎?」
坦白說,這是季曉鷗二十多年來收到過的最別緻的生日禮物,感動還是有一點兒的,但更多的是意識到被人窺視的驚懼。季曉鷗向來把網路和現實分得很清楚,從不跟網友見面,如今她在網上肆意的文字第一次毫無遮攔地暴露在現實中,面對的還是關係比較親近的人。季曉鷗一瞬間的感覺,像是墜入一個常做的隱秘噩夢——忘記了穿衣服就裸身出現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雖然周公解夢將之解釋為即將發財,但季曉鷗難忘那種極力想隱藏自己身體時的窘迫和尷尬。面對湛羽亮晶晶的眼睛,像小孩兒做了自以為是的好事,仰臉期待大人誇獎一樣的表情,她不忍心實話實說,只能違心地囁嚅一句:「我……很喜歡,謝謝你!」心裡卻在想,回家就得把QQ空間和博客全部加密。
湛羽並未察覺她的心理掙扎,抿嘴笑一笑:「你喜歡就好,我真怕你罵我。」
季曉鷗一直把湛羽當成孩子的,雖然他也二十齣頭,而且只比她小七歲,她心裡再不高興,也不會和他計較太多。何況空間不加密,為圖省事永遠只肯用一個網名,本來就是她的錯誤和疏忽。她苦笑一下,配合著裝出愉快的樣子:「我幹嗎要罵你?這份禮物很特別,我真的很喜歡。」
湛羽嘴角彎起一個快樂的弧度,露出一口白牙,還是孩子般渴望表揚的迫切。季曉鷗的心直口快在湛羽面前一向沒有市場,他身上像是有一種特殊的魔力,控制著她的心智,當然季曉鷗絕不會承認她是在美色面前色授魂與。就在她搜腸刮肚想要再追加幾句謝詞的時候,忽聽包裏手機響。季曉鷗如釋重負,立刻取出手機,原來是嚴謹的來電。她接通電話,因為嚴謹無意的解圍,對他的感激就變成近乎誇張的一句問候:「你好,嚴謹!」
湛羽的笑容在這一瞬間迅速黯淡下去。他低頭舀了一勺冬陰功湯,喝得苦澀沉重,拖泥帶水,彷彿勺子里盛的不是酸辣可口的草菇和鮮蝦,而是入口極苦的中藥。
嚴謹在電話里問季曉鷗:「你現在有時間嗎?出來見個面,我有事兒跟你說。」
季曉鷗回答:「現在不行,我正跟朋友吃飯呢。」
「先甭吃了。告訴我地址,我現在過去接你。」
嚴謹把話說得沒有半分商量的餘地,令季曉鷗十分不悅:「你想什麼呢,太自說自話了吧。我還沒同意見你呢。」
「你跟誰吃飯呢?推了!」嚴謹顯得十分急躁,「吃頓飯有多重要?跟你說了有急事兒!」
季曉鷗說:「一頓飯是不重要,可要看今天什麼日子。今兒我生日,別人願意請我吃飯,我也願意跟別人吃飯,關你老人家什麼事兒呀?」
嚴謹似乎被噎了一下,再開口換上了比較溫柔的口氣:「我不知道是你生日,回頭再補你行不行?真的有事跟你商量,你告訴我地方。」
「有什麼事不能在電話里說?」
「這事它在電話里說不清楚。」
季曉鷗嘆口氣,打算遷就一下嚴謹的霸道,「我正跟湛羽吃飯呢,小孩兒難得請回客,等吃完我聯繫你吧。」
誰知嚴謹一聽到湛羽的名字,立刻變了腔調,聲音震得季曉鷗的耳膜嗡嗡作響:「什麼?我到處找不到他,原來跟你在一塊兒呢?你們在哪兒?我馬上過去。」
季曉鷗徹底生氣了:「你又抽什麼風?說了吃完就聯繫你。跟你說,等著!」
她用力按下通話結束鍵,想了想,又把手機設置成靜音狀態,塞進手包拉上拉鏈,然後抬起頭望著湛羽笑一笑。湛羽咧咧嘴,彷彿想做出一個回應,就像此前在咖啡廳里習慣了的逢迎微笑,不過此刻的他卻像穿少了一件衣服,周身的寒冷僵硬了嘴角應有的笑意,終於成了嘆息一樣的表情。
季曉鷗沒有意識到,九月二十六日這一天,將註定成為她過往生命里最難忘的一個生日,早在她第一次在地鐵遇到湛羽的那一刻就註定了。
反覆幾次撥打季曉鷗的手機都被轉入語音信箱之後,嚴謹放棄了從她那裡得到地址的企圖。雖然氣急敗壞,可這點兒小事似乎還難不倒他,他通過電話聯繫上許志群。
聽明白他的要求,許志群當即急了眼:「你以為我有特異功能能直接穿透運營商的業務層拿到監控對象的位置資料嗎?手機監控的對接是需要許可權的,我們執行任務時都得按手續請運營商從系統里取數據。」
嚴謹不管那一套:「我知道你肯定有辦法。」
許志群說:「嚴子咱倆到底算不算真哥們兒?這不是逼我犯錯誤嗎?你還不如去找程睿敏,讓他找個黑客直接進入運營商的資料庫,可能更快。」
嚴謹回答:「少廢話。給你十五分鐘,我要結果。」
氣惱歸氣惱,二十分鐘后許志群還是給嚴謹發來一條簡訊,以一座著名的寫字樓為圓心,給出一個方圓兩百米的搜尋範圍。許志群故意在整他,因為這座寫字樓是CBD白領最集中的地方之一,周圍各種各樣的餐廳不少於二十家,嚴謹要一家一家地掃過去,很可能得找到半夜了。所幸他對京城的餐廳,尤其是繁華地帶有點兒名氣的餐廳十分熟悉,再以常理推測,既為季曉鷗慶生應該不會去太隨便的地方,這樣就剔除了十幾家快餐性質的餐廳,僅僅剩下五六個比較有檔次的地方,這就好辦多了。
當嚴謹把車停在那家泰國餐館門外時,季曉鷗和湛羽面前的紅酒僅剩下一個瓶底,酒至半酣,正是飄飄然感覺最好的時候。兩人在討論上帝是否真的存在。湛羽說:「至少現在沒有一個人宣稱自己親眼看到過上帝,你們信上帝的人相信人死了靈魂會進入天堂,可是人是否有靈魂,天堂地獄是否存在,活著的人誰也不能證明,你想說服我相信上帝存在,可上帝是否存在,本身就是個偽命題。」
季曉鷗酒量很小,此刻喝得臉頰緋紅,黑眼珠似比平時放大一圈,她用這雙水汪汪嬰兒一樣的大眼睛瞪著湛羽:「別輕易對你不了解的東西下結論,湛羽!」
湛羽誇張地垂下頭,是放棄爭論的意思:「算了,你說有就有吧。不過假如上帝真的存在,你們都是他的寵兒,像我這種人,就是上帝的棄兒。」
季曉鷗原本以手托腮,倦得雙眼迷離,聽到「上帝的棄兒」幾個字,她一下挺直脊背,酒精的刺激讓她此刻的語速比平時快三分之一:「你說得不對,小羽。就算你不信上帝,也不該輕信命運。究竟誰是命運的棄兒,誰是命運的寵兒?沒有人能決定,除了你自己。」
這句話似乎刺激到了湛羽,他想反駁,但終未開口,最後將臉埋進自己的手心,許久沒有抬頭。季曉鷗聽到他從手掌下發出的聲音:「姐姐,你將來一定要嫁個好人。你是這世界上僅剩的陽光了。」
嚴謹大步流星走進餐館時,正看到季曉鷗掰開湛羽的手指,充滿憐惜地撫摸著他的臉頰。
場面曖昧得讓他血脈僨張。他走過去,一言不發揪住湛羽的衣領,一把將他提了起來。
季曉鷗只覺得頭頂燈光一暗,湛羽忽然從她手中脫離,接著便是一聲炸雷似的咆哮:「小兔崽子,給你臉了不是?居然騙到這兒來了!」
季曉鷗仰起臉,就看見嚴謹用力揪著湛羽的衣領,幾乎將他的雙腳提離地面,茶杯大的拳頭就在湛羽的鼻子尖前晃動。片刻震驚之後,季曉鷗大怒,一拍桌子站起來,對著嚴謹也大喝一聲:「嚴謹,你給我放手!」
湛羽卻在兩人怒目而視的間隙,冷笑一聲,對嚴謹說:「你不就是看我姐對我好你受不了嗎?有本事你現在弄死我,我還敬你是個爺們兒!」
話音未落,嚴謹已經一拳揍在他的臉上,湛羽應聲向後摔過去,嘩啦啦撞倒了一整排桌椅。餐廳里有人尖叫,有人圍過來看熱鬧。場面太刺激了,兩男一女爭風吃醋,尤其這三人的外貌氣質明顯高於平均水平,平日難得一見,就更加具有觀賞性。
季曉鷗撲過去想扶起湛羽,沒想到湛羽用力一甩,將她搡得踉蹌幾步,一屁股坐在地上,隨即身下傳來一陣鑽心的疼痛,像是被方才碎裂的瓷片扎傷。她顧不得查看自己的傷情,半跪著抓住湛羽的衣襟,「湛羽,他就是個神經病,瘋子!你甭激他!」
湛羽沒理她,將外套紐扣一解,直接甩脫了季曉鷗,然後朝著嚴謹呸地吐了一口。剛才那一拳打裂了他的嘴角,這一口口水便是血紅黏稠的液體,直落在嚴謹腳前。
嚴謹眼見湛羽嘴邊下巴都是鮮血,本來已經熄了火,讓他這一舉動又挑逗得虛火上升,尤其是看到季曉鷗坐在一地污穢中,身上沾滿了湯汁菜葉,他愈加怒不可遏,抬腳踹了過去。
這回湛羽沒有再殃及桌椅,而是直接倒在了地上,抱著肚子蜷成一團。
季曉鷗依然保持著半跪的姿勢,一聲驚呼硬生生堵在喉嚨口,幾乎被嚴謹的暴力給嚇傻了。直到有人雙手伸到她的腋下,將她攙離現場,扶在一張椅子上坐好,恍似停止跳動的心臟才恢復正常。她回過頭,看到的卻是林海鵬那張波瀾不驚的臉。
嚴謹還要衝過去揍湛羽,沒提防被聞聲圍攏過來的幾個侍者死死抱住。他不想傷及無辜,一時半會兒掙脫不開,只氣得大聲嚷:「兔崽子,這一腳是替你爹媽踹的!我要是你爸爸,生下來就該掐死你,省得如今丟人現眼!」
湛羽從地上爬起來,抹一把嘴角的血沫,居然笑了。他的聲音不大,可句句入耳:「我爸挺好,不勞你惦記,還是多想想你爸爸吧!你以為別人給你面子是你自己混得好?醒醒吧,那是你投胎投得好。不是你爸替你搜刮民脂民膏,你這個官二代哪兒來的底氣呼風喚雨?你的車你的店你的房子,花的都是我們的錢,連泡妞你都只能用錢砸,你跟我牛×什麼呀你?」
偌大的餐廳,彷彿在忽然之間靜默下來,湛羽的話,尤其是「官二代」三個字,像是一顆顆石頭子兒,結結實實砸在大多數人的心口,嚴謹頃刻變身為街邊搶親的高幹子弟王老虎。各種含義不明的目光,一時間都聚焦在嚴謹身上。
嚴謹正常狀態下還算口齒伶俐,這一刻卻被湛羽堵得無話可說。他氣極了只會用身體語言,雙臂一振,已將幾個侍者彈開,不過上前輕輕一搡,湛羽又倒在地上。可沒等他揚起拳頭,一個人炮彈一樣撞進他的懷裡,接著便是一記響亮的耳光扇在他的臉上。
嚴謹垂下眼睛,就瞧見一張被怒火燒得通紅的臉蛋兒。剛才衝過來的動作太大,髮髻散落,季曉鷗披頭散髮站在他面前,叉著腰大罵:「你他媽就是個混蛋!多大年紀了跟個孩子動手,你還要臉不要臉?我就是喜歡他怎麼啦?起碼他比你乾淨,比你純粹!」
季曉鷗的說法愈加坐實了三人的三角戀狀態,不過周圍看客的心態此刻卻起了微妙的變化,不少人恍然大悟:原來這一架,是因為眼前這長得挺漂亮的姑娘腳踩兩隻船引起的。
嚴謹一時間投鼠忌器,既不能跟季曉鷗對罵,又不能跟她動手,只能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你……閃開,什麼都都都……都不知道你,瞎嚷嚷什麼?你問問他,你問問他。」他氣得手都在哆嗦,指著湛羽,「你問問他,他最近都在幹什麼?他現在已經是一個不折不扣的MB,哦,MB你不懂,那什麼是鴨子你懂吧?鴨子,知道吧?還是賣給男人那種……」
「鴨子?」季曉鷗被這兩個字震得渾身一顫,像是被人迎頭澆了一盆冰水,手腳頓時都涼透了。她覺得自己體驗到了某種大腦與思維的休克。她不知道這休克持續了多久,意識回來時,她聽到林海鵬在叫自己,語氣惶恐得像要叫醒一個真正休克的人。她緩過一口氣,忍不住回頭去找湛羽。
湛羽正從地上拾起自己的外套,一言不發地朝餐廳門口走去,再也沒有看她一眼。
「小羽——」
季曉鷗想追出去,卻被餐廳侍者攔住了去路:「小姐,對不起,您還沒有結賬呢。」
季曉鷗急得推他:「一會兒我回來結。」
「不行。」侍者十分敬業,「店裡有規定,您必須現在結賬。」
季曉鷗豎起眉毛,忍不住又要罵人了,冷不防有人插進來,「讓她先走,我結賬。」
說話的是林海鵬。侍者只要有人頂缸付錢,才不管你們什麼關係,他默默錯開腳步,給季曉鷗讓開了出店的道路。
季曉鷗神情複雜地瞟眼林海鵬,說聲謝謝就要奔出去。林海鵬卻拉住她的手臂,將自己的外套塞給她:「先穿上,你裙子後面有血跡,別讓人誤會。」
季曉鷗離開沒兩分鐘,110警察就趕到了。但雙方當事人已經走了一個,剩下的一個又願意包賠餐廳一切損失,不存在任何糾紛需要調解,例行公事詢問一番,警察很快離開了。餐廳也開始收拾遍地狼藉。
嚴謹則坐在吸煙區靠窗的一張桌子旁,等著餐廳經理送來今天的損失清單。季曉鷗臨走時那充滿鄙夷的一眼,才讓他勉強冷靜下來,反省自己是否太過分了。這會兒想抽支煙平靜一下,煙叼在嘴上,卻半天點不著,他的手還在發抖,抖得火機對不準小小的煙頭。這樣的狀態多年沒有發生過了。而讓他如此生氣的原因,季曉鷗和湛羽的親熱曖昧只是一個*,並非真正的緣由。真正的*藏在今天傍晚的飯局上。
嚴謹赴宴時,並不知道馮衛星請他吃飯的目的。等到菜上齊了,酒過三巡了,馮衛星開始進入正題了。可他又說得拐彎抹角不明不白,嚴謹聽了好久才聽懂他的意思。
馮衛星說:「讓人戴綠帽子的滋味不好受,可是兄弟你也別太在意,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長成KK那樣子的找起來是不容易,可是市面上生得漂亮的男孩兒多的是,兄弟你想要多少都包在哥哥身上。」
嚴謹正拿著裁刀切雪茄,聽明白上面一段話,差點兒讓刀切到手指頭。他皺起眉問:「誰給我戴綠帽子?跟KK又有什麼關係?這不滿擰嗎?」
馮衛星問:「KK還在你那兒打工嗎?」
「開學了,他跟我說功課緊,暫時不做了。」
「這就對上了。」馮衛星一攤手,對劉偉道,「給你謹哥說說。」
劉偉便瞧著嚴謹的臉色說:「謹哥大概還不知道吧,酒吧街里現在名頭最響的、混得最好的、紅得都快發紫的MB,是KK。」
嚴謹徹底聽懂了,頓時沉下臉:「他又回那種地方去了?」
「對。在一家酒吧做男公關。他人長得好,客人買他賬,又有謹哥的名頭罩著,一條街上沒人敢惹他,連我都要讓他三分。對了,他還說,在『有間咖啡廳』,活兒累來錢又慢,傻×才願意在那兒干呢。」
嚴謹的臉色愈加難看:「他現在在哪家酒吧?」
「別告訴媽媽。」
「什麼玩意兒?」
馮衛星將雪茄從嘴邊挪開,慢騰騰地解釋:「一家新開的Gay吧,名字就叫『別告訴媽媽』,每天晚上生意好得邪乎。我說小十三,這事兒你也別太往心裡去,這種小崽子養不熟的,玩過就算了,犯不著跟他真動氣。哥聽說你好久沒有亂搞了,離了這小兔崽子也好,至少讓你在精盡人亡的路上少走一段兒。」
嚴謹簡直氣得七竅生煙,踢開椅子站起來,摔門而去。讓他惱火的並不是馮衛星和劉偉誤會湛羽是他的男寵,還是一個給他戴了綠帽子的男寵,而是氣憤湛羽的出爾反爾和不爭氣。在得知湛羽重操舊業的那一刻,憤怒在他的體內就像火山爆發了一般,他能忍著沒有當場發作,已經是對他控制能力的最大挑戰。
他不想再管這事了,打算將真相告訴季曉鷗,然後隨便她自行處理去。沒想到一路找過來,竟劈頭撞上一幕讓他熱血沸騰的場面,他無法接受季曉鷗和一個MB之間竟有如此親熱的舉動——他把季曉鷗一直放神壇上小心供著至今尚未得手呢,居然讓一個MB得了便宜,結果一時沒忍住便釀成了如今滿地狼藉的爛攤子。
嚴謹有些後悔,可回頭想想,即使重新再回到半小時以前,他的選擇沒準兒還是一樣。他低下頭,在半真半假的悔意里和他的一次性火機較勁,並沒注意到不遠處另有一雙好奇的眼睛在悄悄地觀察他,甚至用手機偷偷拍下他的側面。
季曉鷗在街角追上湛羽,任憑湛羽如何掙扎,她也不肯鬆開攥緊他后衣襟的手指。最終湛羽安靜下來,季曉鷗眼睜睜地看著他從衣袋裡摸出煙盒,用一個帶有「都彭」標誌的銀色舊火機點著煙。他點煙的手勢純熟而自然,顯然曾經把這樣點煙的動作重複過無數遍。
他在白色的煙霧後面抬起眼睛望著季曉鷗,他的眼睛從來沒有這樣黑過:「你想知道什麼?現在問吧!」
季曉鷗渾身打著哆嗦,卻盡量控制著聲音保持冷靜:「他說的是不是真的?湛羽,他說的是不是真的?」
她以為自己的語氣充滿誠意,湛羽卻從中聽出了輕蔑,他的臉上有了層冷酷的笑意:「那要看你是相信我還是相信他。」
季曉鷗說:「我要你告訴我,他在胡說,他說的不是真的!」
湛羽哼哼笑了一聲,蔑視、慘淡、無奈都包含在這笑里,完全悖逆於他二十一歲的年紀:「對不起,他說的是真的。」
季曉鷗忽然感覺到眼前的一切像蒙上了一層毛玻璃,變得模糊不清,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為什麼?你為什麼?」
「我沒有選擇。」湛羽說,「你覺得沒有命運這回事,可我覺得有。我生下來那天就已經註定了今天的命運。我媽要動手術,我們家馬上要拆遷,我們得找地方搬出去住,得花錢租房子,我爸……雖然我不想叫他爸爸,可他就是我爸,酗酒過度得了肝硬化,半死不活躺在醫院裡,我不想給他治病,但總不能把他撂在街上等死,總要給他付住院費,哪一樣都需要錢,一切都需要錢,需要很多很多錢,我沒有選擇,生活逼著我,只能走這條路。」
心中美好純潔的少年突然露出不忍直視的真面目,因為吃驚,也因為傷心,季曉鷗只覺周圍空氣變得混濁溽熱,她喘不上氣,簡直有點兒歇斯底里:「你撒謊,你在騙自己。你有無數條路可以自救,為什麼非要選擇去做……鴨子?因為你在咖啡廳見識過什麼是奢侈了,你心裡不平衡了,你的心偏了,所以你自己給自己做了選擇。沒有人逼你做這種選擇。別拿那些客觀原因安慰自己,動不動就埋怨生活埋怨社會,那是最爛的借口……」
她的手把湛羽的衣服攥得太緊,那隻手像是已經切斷了與身體之間的血液循環,變得冰冷冰冷的。
湛羽驀然轉身,近乎粗暴地甩開她的手,半瓶紅酒讓他有點兒口齒不清,但冷笑卻是清楚的,這一瞬間他秀氣的臉孔變得陌生而扭曲:「我沒看錯你,你和嚴謹就是一路人,都是自以為是的傻×!你們有什麼真本事?不就是靠著父母霸佔了不屬於你們的社會資源才能混出頭?自己不知道慚愧,還總喜歡裝聖母想著什麼救贖。這會兒不裝了吧?裝不下去了吧?滾遠點兒,別讓我看到你們就噁心。」
季曉鷗似聽到空氣中有什麼東西「嘣」一聲掙斷,她的臉慘白,向後退了一步,她還徒勞地試圖挽救頹勢,想把兩人之間接近斷掉的情誼連接起來,依舊保持它舊日的朦朧曖昧:「對不起,小羽,我道歉……」
「用不著道歉。你不是說過請我去你們家吃飯嗎?一個MB,你現在還願意帶回去嗎?你還敢嗎?」湛羽逼近一步,他的眼睛因挑釁而寒意畢露。「你不敢對嗎?那就別裝了,痛痛快快說你瞧不起我!」
「咱不做了行嗎?咱不做了好嗎?小羽,你畢業就能找工作了,咬咬牙最難的日子就過去了……」
「呵呵呵……」湛羽笑起來,帶著淡淡的惡意,雪白的牙齒在霓虹燈的光線里閃閃發亮,像頭猙獰的小獸,「姐姐你知道現在一個本科生起薪多少嗎?你知道一套帶電梯的稍微新點兒的房子租金多少嗎?你知道醫院ICU一天收費多少嗎?你什麼都不知道,你一直生活在父母給你的象牙塔里。可我父母只給了我身體,這個身體,有人願買我願賣,換取我需要的東西,多麼公平的交易,你們為什麼就看不開呢?」
季曉鷗望著他,目光遙遠而散亂,如同望著一個從未謀面的陌生人:「可你這樣會毀了自己一輩子知道嗎?你需要多少錢,告訴我,我幫你。」
湛羽看著她,看了她好長時間,眼睛里的黑色在大量液體的沖刷下漸漸頹敗,變成一片慘白,他突然後退:「再見,姐姐!祝你將來嫁一個好人,能包容你所有的天真和夢想。」
路口的綠燈亮了,湛羽隨著人流穿過馬路,他筆直地走過去,有時微微張開一下手臂,制止自己趔趄的腳步,但沒有向她回頭,一直沒有。他就這樣帶著一種牛虻式的激情和洶湧的恨意,將自己沉入人群,消失在茫茫人海里,消失在季曉鷗淚眼模糊的視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