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6 我一直相信你
季曉鷗被捂著嘴推進室內,防盜門在她身後沉重地關上了。那一瞬間她眼前一黑,心中低呼一聲:完了,入室搶劫!剎那間腦海中飛過無數慘烈的案例,驚魂失魄之餘,她居然還有餘暇想到,保險箱里今天收的四千多流水,連同錢包里的幾百元錢,乾脆都給了劫匪吧,但求上帝保佑,他只劫財不劫色,更不會傷害無辜。
就在她拚命平緩呼吸,打算採取合作姿勢的時候,腰間的力量忽然鬆了,有柔軟而粗糙的東西觸到她的耳朵,滾燙的氣息噴在她的耳後,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輕聲說:「別怕,是我!」
她的脖頸一下僵硬了。過分的驚嚇之後,突然的放鬆讓她腿一軟,差點兒栽在地上。她想回過頭去,卻根本無法動彈。好久,她的雙眼才開始重新聚焦,在他手臂的環抱中慢慢轉過身,和他面對面站著。
兩人距離太近,他幾日未剃的胡楂兒刺到她的臉,下巴與她頭髮摩擦的聲音像風掃過野草。她聞到一股味道,但不再是剃鬚水、硼酸皂和淡淡煙草混合后的味道,而是一種混濁的氣味,只有在春運時的火車站售票大廳里才能聞到,無數人的體臭、久未清洗的衣物、不新鮮的食物,以及發霉的行李混合而成的複雜氣味。
她下意識地將頭向後仰了仰,以避開那種氣味的衝擊。這個不易察覺的動作卻讓她看清了眼前人的一身警服,以及他因失水而乾裂的雙唇。
她又向後退了一步。這個帶著逃避意味的身體語言,對方理解了,鬆開摟在她腰間的手臂。他自始至終沒有說話,他在等她的反應,他沉默的等待比那種複雜的氣味對她的壓迫力更大。
季曉鷗愣了片刻,終於重新上前,緊緊抱住他。
「嚴謹,你……你出來了?」她的聲音微弱,帶著一絲猶豫,彷彿在確認自己是否身處夢境。
嚴謹低下頭。兩隻手臂一直鬆鬆地垂著,並未回應她的擁抱。門廳的燈十分明亮,他看到她后脖頸的髮際處一顆茸乎乎的痣。她的脖頸很白,它就顯得特別黑,特別醒目,一直茸乎到他的心裡去了。他聞到了她頭髮上洗髮液的清香,他多想告訴她,是的,我出來了,無罪釋放。可他最終能做的,只是掰開她的雙手,將她推離自己的身體。
「不是。」他終於開口,一點兒都不打算騙她,如實相告,「我是逃出來的,從看守所逃出來的。」
季曉鷗如同被火燙著一樣,一下子跳開了。她瞪著嚴謹,大眼睛睜得溜圓,嚴謹也看著她,兩人都沒有說話。室內一片寂靜。似乎剛落了一個*,轟隆一聲炸完了,現在就是一團濃重的煙塵在空中凝聚,四周正形成一個聽覺真空。然後硝煙散了,被炸暈的那個人清醒過來,她強笑:「你哄我玩兒呢吧?你逗我呢是吧?」
嚴謹搖搖頭:「我認真的。」
「為什麼?」季曉鷗的聲音一下提高了,「你不是專門讓嚴慎告訴我,你沒有殺湛羽嗎?沒有殺人,你為什麼要逃出來?」
其實從看清嚴謹第一眼起,無數過於狼狽的細節就已經在她腦中敲醒警鐘,嚴謹的話不過驗證了她最不願意麵對的猜測。但這一刻她並沒有想起自身的處境,而是想起了與嚴慎的那場談話,想起自己這兩個月來反覆輾轉的一個問題——她既怕得到真實答案,又極其想得到真實答案的一個問題:他究竟有沒有殺湛羽?
「噓,小聲點兒!」嚴謹抬起手,輕輕碰了碰她的嘴唇,「你見過嚴慎了?」
「對,她找過我。」
「那你相信我說的話嗎?」
季曉鷗依然盯著他的眼睛,聲音有點兒發抖:「我相信你,一直都相信你!可你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從看守所逃出來?你這麼做……這麼做……還怎麼讓我相信你?」
她的話讓嚴謹情不自禁哆嗦了一下,心臟像墜著沉重的鉛塊,瞬間向下沉了沉,下墜的力量牽扯得五臟六腑都有些疼痛。
「過來,讓我摟摟。」他的手伸過來,季曉鷗肩一讓,躲開了,嚴謹的手落空,無著無落地懸在半空中。「怎麼啦?我摟摟都不行?」他笑起來,只翹著一邊嘴角,像在嘲諷著一切,包括他自己,「我摟摟我喜歡的妞兒都不行了?」
季曉鷗的神情卻十分緊張:「你是被無罪釋放的,你真的在騙我玩兒對嗎?」
「你別怕,我不會連累你。」嚴謹將雙手插進褲兜,臉上還在笑,笑得像一個純粹的二流子,「我進來之前,已經看過周圍了,沒有任何便衣和暗哨,看來警察還沒有注意到你。我以前是偵察兵出身,這點兒眼力見兒還有,你放心。」
「我不怕你連累!」季曉鷗一下急了,「我是說你瘋了嗎?既然沒有殺人,你為什麼還要逃出來?為什麼?」
「我要是告訴你,跑出來就是為了面對面跟你說一句,我沒有殺湛羽。你會不會覺得我像個傻×啊?」
季曉鷗仰臉望著他,望著這個曾在她心裡交織過獵奇與現實、誘惑與探險的男人,像望著午夜一個荒謬的夢境。她希望這個荒謬的夢境不要再繼續,她得設法擺脫這讓她在兩個多月不可自拔的困境中掙扎的原因。
於是她回答:「我一直都願意相信你,相信你是清白的。但你首先得說服我,你沒有殺人為什麼警察會懷疑你?沒有殺人又為什麼要逃出來?」
嚴謹看了她一會兒。是的,這才是真實的季曉鷗,從開始就這樣,她誰都肯相信,就是吝嗇地不肯給他最基本的信任。深藏在心中的熱流,瞬間變成一股冰冷順著後腦勺,沿著脊椎骨鑽下去。他認命地笑了笑,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而是朝北屋抬抬下巴,「我能進去坐著說說話嗎?」
季曉鷗猶豫了一下,終於垂下眼睛退後一步,讓出門前狹窄的通道。
嚴謹走進去,一屁股坐在她的小床上,摘下帽子扔到旁邊電腦桌上,然後嘆口氣:「這麼長時間沒見面,我又大老遠地來,連杯茶都沒有嗎?以前我沒覺得你這麼不懂事呀?」
季曉鷗的目光落在他乾裂的嘴唇上。房間太小,嚴謹一走進來,那股複雜的氣味愈加明顯,夾帶著尚未散盡的室外寒氣,攜持著她不熟悉的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陰冷。她情不自禁深喘了一口氣,似乎在定神,但兩眼卻十分茫然,一舉一動都沒了譜。
嚴謹看著她轉身走出房門,聽到她動作很大地拉開飲水機的櫃門,然後是汩汩的流水聲,那聲音一直在響,一直在響,忽然季曉鷗一聲尖叫,像是甩掉了什麼東西。接著是她衝進廚房,擰開水龍頭嘩啦啦放水的聲音。
嚴謹想站起來看看,但他從踏進這個房門的第一步起,撲面而來的熱氣就抽走了他最後一絲力氣,渾身輕飄飄地像踩在棉花堆里。神經緊繃了一天,一旦放鬆,身體更是不遺餘力地拖他後腿,眩暈得像當年第一次平衡訓練時從高速旋轉的轉輪上摔下來,眼前的一切都似乎漂浮在水裡,搖搖晃晃沒有一處可以著力的地方。而且色調越來越暗,越來越黑,終於沉入一片無邊的黑暗。
季曉鷗將手浸在冰冷的涼水中沖了好久,手背上還是泛起幾片粉紅,那是開水燙過的痕迹。她剛才過於心不在焉,錯將飲水機開水鍵當成了溫水鍵,溢出杯口的開水漫過手背,一陣劇痛方讓她清醒過來。
她沖了好久,藉機平緩一下紛亂的心境,這才有了重新回去的勇氣。她關上水龍頭,回廳里重新倒了一杯溫水。正要往後面走,想了想又定住腳步,打開隱蔽處的保險箱,將裡面的幾千塊錢取出來,放進一個信封里。
等她回到北屋,卻發現嚴謹四仰八叉躺在床上,臉歪向里側。床太短,擱不下他兩條長腿,所以他的腿就軟綿綿地垂落在床邊。
她走過去,將水杯放在床頭柜上,叫了一聲:「嚴謹?」他一動不動,沒有任何反應。她用力推推他:「嚴謹,醒醒!」他還是一動不動。
季曉鷗皺起眉頭,側過身去看他的臉,卻見他雙眼緊閉,呼吸粗重,竟是一副人事不省的樣子。她嚇了一跳,知道情況不對,伸手碰碰他的額頭,果然滾燙,像觸到一塊剛從灰堆里扒出來的火炭,連噴在她手背上的呼吸都是熾熱的。
季曉鷗耳邊嗡一聲響,雙腿頓時失了力氣,一跤跌坐在床板上。這一刻她已經意識到,她以為可以輕易解決的事情正朝著不可控制的方向飛奔。屋內十分安靜,除了廚房水龍頭沒有關嚴的滴答聲,就是嚴謹過於急促的呼吸聲。她傻坐了半天,獃獃地看著他的臉。彼此認識一年了,她從沒有過這樣的機會細細端詳他臉部的每一根線條。在雪亮的日光燈下,那張臉上的細節既熟悉又陌生,眼睛下面兩個黑圈,疲憊得像剛剛穿行過百里大漠,下巴腮幫處幾天未剃的鬍子,則肆無忌憚地生長,如同夏日雨後的荒野。她的心尖處彷彿過電似的倏然一顫,全身的神經都因為心疼抽縮了片刻。而經歷了從驚嚇到恐懼再到心疼之後,她心中的是非黑白便完全被拋之腦後了。
她在寂靜中坐了很久,滿腦子都是嚴謹被捕前兩人在雪地里激吻后最後的對視。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就這樣呆坐了半個多小時。嚴謹終於動了動,她一個激靈回過神來,眼睛都不敢眨了,他卻翻個身又睡過去,頭頸揉來揉去也沒找到舒適的位置,雙肩攏得緊緊的,一副不勝寒冷的瑟縮狀。
季曉鷗俯下身,拍打著他的臉頰,輕聲喚他的名字:「嚴謹,嚴謹?聽得到我說話嗎?你醒醒,脫了衣服再睡,我實在搬不動你!」
嚴謹的睫毛顫動了幾下,似是努力要睜開眼睛,卻沒有實現。
季曉鷗只好自己動手,吃力地抱起他的上身給他脖子底下塞了個枕頭,再將兩條腿抬到床上放平,輕輕脫掉他的皮鞋。她看到後腳踝處幾個被磨穿的大血泡,滲出的血水將新暴露的細嫩皮肉和襪子粘在一起,當她小心翼翼將襪子從皮肉粘連處撕下時,忍不住倒吸了一大口涼氣,彷彿那血肉模糊的傷口長在自己的身體上。
閉上眼睛喘了幾口氣,她才伸手去解他上衣的紐扣——那件藏藍色綴著銅紐扣的警察制服,然後她發現除了這件單薄的制服,在室外還是十度以下的氣溫,她出門還要穿羽絨服的季節,他貼身只穿了一件淺藍色的制服襯衣,裡面連件保暖內衣都沒有。穿得如此單薄,難怪他會發燒。
她費了好大勁才把他一身衣服扒下來,捏著鼻子扔到洗衣機里去。接著從柜子里取出一床厚厚的羽絨被蓋在他身上。嚴謹終於睡得安穩了。
季曉鷗站在床邊,把腦子裡亂糟糟的一團東西理了又理,終於理出一個頭緒。頭腦清楚了,內心也平靜下來。她鎖上門出去。先到附近的二十四小時藥房買了溫度計、退燒藥與冰敷包。給父母打了個電話,謊稱今晚關店晚不方便回家。又給店長小雲打個電話,告訴她剛接到的內部消息,這幾天行業衛生大檢查,暫時關店兩天。然後群發簡訊給最近幾天的預約顧客,通知特殊情況暫時閉店,取消一切預約。最後手寫了一張「暫停營業」的通知貼在店門上。做完這一切,她才跟自己說:季曉鷗,看來你已經做好了窩藏包庇逃犯的全部準備。
害怕嗎?真的害怕。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個特別獨立自主的人,但此刻她才明白,那不過是因為之前沒有碰上任何大事,知道她無論如何胡鬧,總有父母站在她身後,足夠替她收拾一切殘局。只有這一次,她明白自己必須獨自做一個決定,不能和任何人商量,而且只能自己承擔後果,再沒有人能夠幫得上她。
因為這一次,她可能觸犯到的,將是無情的法律。
最難以決斷的時刻,她唯一想到的幫助,還是上帝。季曉鷗雙手交疊跪在床前,輕聲祈禱。
當夜嚴謹燒得很厲害。他平時很少生病,所以病情來勢洶洶,似乎將平日作息不規律積攢下的傷害全部釋放出來。季曉鷗徹夜守著他,眼睜睜看著體溫表上的紅線一路上沖,幾乎到了四十度。也幸虧她出生在醫生世家,知道這只是感染了病毒引起的身體應激性反應,所以還能做到臨危不亂,做足降溫措施。嚴謹神志模糊的時候不肯配合吃藥,她只能將阿司匹林碾碎了溶在水裡,用小勺一點兒一點兒喂進去。昏睡中的嚴謹將葯咽了一半吐了一半,可是殘餘的藥效畢竟發揮了作用,清晨七點多,他的體溫終於降到了三十八度。
嚴謹醒了。勉強睜開眼睛,眼前陌生的環境讓他心神恍惚,一時間不知身在何處。他想抬起手臂,身體卻像不屬於他自己,就像他曾經歷過的無數次的夢魘,沉重得無法移動分毫。他知道夢魘之後靈魂和肉體總是需要一段時間才能重合,他在等待這個重合,閉上眼睛,將身體留給溫暖而安全的一雙手。
那雙手正用溫熱的毛巾擦拭著他的身體,他能清楚地辨別出毛巾的粗糙質感和指間皮膚的柔膩。那雙手經過手臂、脖頸,突然停留在他的臉頰上,很久沒有動。接著他似乎聽到輕輕抽泣的聲音。
嚴謹沒辦法再裝睡了,他再次睜開眼睛,看到了那雙溫暖乾淨的手。指甲修得短短的貼近指尖,沒有任何修飾。雖然手指纖長,手背上卻仍然帶著淺淺的酒窩,會隨著手的動作加深或者變淺。
他的視線向上移,看到季曉鷗臉上的淚和額頭的汗。嚴謹終於抬起手,將手放在她的臉頰上,卻不知是該先給她擦汗還是擦淚。季曉鷗只是瞪著他,瞪了好半天,突然像受驚了一樣跳起來,轉身衝出了房門。
她衝進衛生間,並且關上了門。為的是不受打擾地好好哭一會兒。這一夜的掙扎和恐懼只有她自己知道,無時無刻不在擔心窗外會突然傳來警笛長鳴的聲音,擔心房門會被荷槍實彈的警察一腳踹開。十多個小時巨大的壓力終於被嚴謹一個簡單的動作掘開了發泄的缺口,讓她在崩潰中痛哭了一場。
衛生間朝北的窗戶貼著半透明的遮光薄膜,透進來的光使一切東西都帶著淡淡的一層白色,包括鏡子里的自己。
她撩起水洗凈臉上的淚痕,再抬起頭,便從鏡子里看到嚴謹推開門走進來,身上披著她的羽絨服。她扭開臉,不想再看鏡子中的兩個人,彷彿這樣就可以逃避她自己的選擇帶來的叵測後果。但是她卻知道他已經走近了她。
他站在她身後,不聲不響地看著鏡子里的她,安靜得連呼吸都彷彿屏住了,直到她的視線轉回來,同樣怔怔地看著鏡子里的他。她略微緊張的氣息噴在鏡面上,形成一片濕潤的霧氣,她在鏡中的形容漸漸模糊,眉眼融化在那層薄薄的水珠後面。
她不知道自己說了句什麼。嚴謹一聽便愣了一下,接著笑了。季曉鷗真心佩服他這無論什麼處境下都能笑出來的本事。然後不知怎麼回事,她發現自己已轉過身面對著他,背後便是衛生間冰涼的牆面。
嚴謹雙手撐在她身後的牆上,將她圈在自己的雙臂中,整個身體前傾著,卻沒有靠近她,只是這樣維持著一個費力的姿勢看著她,在離她半尺遠的地方。
季曉鷗的鼻腔又堵成一團,堵得她頭暈。但這一次,她決不能讓眼淚再掉下來,她咬緊了下唇。
嚴謹的目光彷彿越來越重,到底撐不住了,落下來,落在她粘滿髮絲汗津津的脖子上。慢慢地,又落在她急劇起伏的胸口上。他看到她的恐懼和不知所措,但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卻有著某種近似破釜沉舟的勇氣。
終於,他的嘴唇貼近了,像朝著乳汁貼近的嬰兒的嘴唇。
季曉鷗閉上眼睛,明白自己完了。方才那句本來就輕飄飄的「你去自首吧」,將會被他這個吻輕易撕得粉碎。
但是嚴謹的嘴唇只在她嘴唇上蜻蜓點水般碰觸了一下,便離開了。她聽到他說:「對不起!」
季曉鷗屏住呼吸等了幾十秒,卻再不見任何動靜,身前忽然空了,彷彿嚴謹已經遠離。她睜開眼睛,恰看到他低著頭,正努力合攏自己那件纖瘦的女式羽絨服,試圖遮住裸露的上身,這情景太滑稽了,她再愁腸百結,也憋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幹什麼?怕我非禮你嗎?」
「你不知道我多希望你能非禮我!」嚴謹放棄徒勞的努力,勉強用腰帶將羽絨服扎在身上,「以前我費了多大勁兒勾引你呀,就希望你能主動非禮我,不過你的表現太讓我失望了。我都沒見過比你更不解風情的女人!」。
季曉鷗沒料到他淪落到這種地步了還有心思跟她貧嘴,轉而想起自己一腳將他踹到醫院那一夜,只得頭一低臉皮一厚,隨他去風涼。
嚴謹嘴裡貧著,可心裡是真不好過,尤其剛才在衛生間外聽到季曉鷗壓抑的哭聲。看看她微微垂下的雙眼,他忍不住又把嘴唇湊到她的臉頰上,頗為響亮地親了一下,然後說:「我得走了,不能再禍害你了。昨天晚上……昨天晚上的事,我會找機會謝你的……」
季曉鷗苦笑:「你現在知道是在禍害我了?早幹什麼去了?我告訴你,就算你現在走,也已經遲了。你在我這兒待了整整一夜,我明知你是逃犯,卻沒有打電話報警,我這麼做已經是窩藏包庇罪了你應該懂吧?」
嚴謹笑不出來了:「那你還想怎麼著啊?」
「你下一步到底打算怎麼辦?」
「我不想跟你說。知道得太多對你並不好。」
「你是不敢說吧?你我都是同謀犯了,你還怕什麼?怕我報警嗎?」
「我還真告訴你,敢來你這兒就不怕你報警。」
季曉鷗盯著他:「我要真報呢?」
嚴謹洒脫地一攤手:「那我認命。」
「我認命」這三個字重重擊中季曉鷗,她低下頭:「好吧,那你趕緊走,別等我後悔。」
嚴謹說:「甭管我去自首還是干別的,你總得把衣服還給我,我不能出門裸奔吧?」
他的衣服洗過以後,都還濕淋淋地晾在暖氣片上,季曉鷗壓根兒沒敢曬出去。她摸摸衣兜,將那個裝錢的信封掏出來放在他的手心裡,然後說:「你在這裡等我,我去旁邊的超市買兩件衣服。在我回來之前,無論外面有什麼動靜,你都不要走出這間屋子。」
「遵命。」嚴謹對著她敬了個禮:「還要麻煩你,幫我帶張神州行的卡。」
季曉鷗回頭看看他,什麼也沒有說,關上門出去了。
嚴謹聽著她的腳步聲穿過店堂,開關店門的聲音,門口風鈴的脆響,店門外的捲簾門捲起又放下,隨即室內歸於一片沉寂,只有北面的小窗,透過厚厚的窗帘傳來小區內孩子們隱約的笑語聲。
嚴謹坐了一會兒,腸胃開始蠕動,再次提醒他已經一天一夜沒有進食的事實。他站起身,躡手躡腳走到廚房。灶台上有鍋白粥,滾燙,似乎剛剛煮好。他等不及晾涼,又輕輕拉開抽屜和冰箱查看。冰箱里存放著各種美容產品,他翻了半天,卻只找到幾個生雞蛋。幸好抽屜里還有兩包不知何時的速食麵,拆開包裝便撲出一股年深日久的味道。但味道再不好,也是糧食,兩包速食麵干嚼完,又去沖了個熱水澡,他覺得全身各種器官開始恢復正常的運轉秩序,這才打開那個鼓鼓囊囊的信封。
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信封里竟是一沓百元面值的人民幣,大概四五千的樣子。他把那些粉色的紙幣捻成扇形,舉在眼前看了好久,臉上漸漸浮起一個無奈的笑意。
最後是牆角的電腦和網線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已經很久沒有和外界接觸了,他渴望得到外面世界的任何消息。他確信季曉鷗會理解他的冒昧,於是在電腦前坐下,打開了主機電源。
電腦的屏幕上出現了藍天白雲的桌面,他立即訪問搜索網頁,輸入關鍵詞「湛羽案」三個字。搜索結果滿滿一頁,幾乎每一個題目都是他的名字和湛羽的名字連在一起。他隨便點開幾個鏈接,尚未看明白內容,毫無預兆地,店堂里的電話鈴聲突然響起來,他的動作一下頓住。
電話鈴響了一遍又一遍,終於嗚咽一聲停了。
嚴謹輕輕吐出一口氣,慢慢地一點點放鬆身體。剛定神看了幾行,外間走廊上朝向小區內部的房門,又被人砰砰砰敲響。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喊:「季曉鷗!季曉鷗!你在屋裡嗎?曉鷗!曉鷗!你開門!」
嚴謹渾身的血液再次凝結,他一動不動地坐著,連呼吸都變得微不可聞。
男人的喊聲和敲門聲突然同時中斷,接著聽到季曉鷗的聲音,比她平時說話的音量要大。
「林海鵬,你發什麼神經呢?」
男人的聲音:「你幹什麼去了?為什麼不接手機?」
「我在超市,亂鬨哄的哪兒聽得見?你剛喊什麼呢?」
「你今天上網看新聞了嗎?你那個男朋友的通緝令看到沒?打手機給你你不接,店裡電話你也不接,專門請了假過來找你,你店沒開,門口那捲簾門又拉著,你說我擔心不擔心?」
季曉鷗「哼」了一聲:「你擔心什麼呀?」
「當然擔心你。你手裡拎什麼那麼大一包?趕緊開開門,我幫你拿進去。」
「放手,不用你幫忙!林海鵬,你這不是看見我了嗎?我好好的,你可以走了。」
「幹嗎呀?曉鷗,我都到門口了,無論如何也得請我進去坐坐啊。」
嚴謹光著腳踩過冰涼的地面,悄無聲息地打開北屋的屋門,穿過走廊,慢慢走到防盜門的背後,貼牆站好。眼睛在房間內迅速掃視一遍,沒有發現任何趁手的傢伙。他只能緩緩地、像電影里的慢動作一樣活動著手指關節,將關節發出的脆響盡量降低到最小的音量。
門外的對話還在繼續。
「林海鵬,你不覺得自己無聊嗎?擱在國外我就可以控告你性騷擾,警察可以嚴禁你接近我五十米以內的距離。」
「曉鷗,你怎麼這麼不識好歹?我是真關心你明白嗎?湛家的事鬧這麼大,嚴謹早晚是死刑,他這麼一跑,更坐實了罪名,你就甭傻了!」
季曉鷗的語氣很不耐煩:「行了,我謝謝您了,您快走吧!我今天渾身不舒服,耐心有限,別逼我說難聽話啊!」
門外的男聲終於沉寂下去。嚴謹靜靜地等著,能清楚地感覺到分秒的流逝。安靜過後突然響起的聲音,如同石破天驚一般,是鑰匙插進了鎖孔,咔嚓咔嚓在轉動。門把手被扭動,門被慢慢推開一條縫。
嚴謹屏住呼吸,慢慢舉起手臂,做好肘擊的準備。
門開了,卻只有季曉鷗一個人走進來。她砰一聲關上門,將手中的塑料袋扔在地上,靠著門長出一口氣,這才發現壁虎一樣匍匐在牆壁上的嚴謹。
她手按胸口,用完全被驚嚇到的眼神瞪著嚴謹:「你要干……」
話未說完,她的嘴已被嚴謹嚴嚴實實捂住。嚴謹拖著她,一直進了衛生間,關上門,才在她耳邊輕聲問:「人走了?」
季曉鷗依舊是受驚的模樣,拚命點頭,嗯嗯幾聲。
嚴謹放開手,拍拍她的臉算是安慰:「什麼人?你新男朋友?」
「關你什麼事?」季曉鷗從驚嚇中回過神來,摸摸被牙齒磕痛的嘴唇,氣憤地重複方才被打斷的問話,「你躲在門后想幹什麼?滅口嗎?嗬,你不是連報警都不怕嗎?」
嚴謹嗤一聲,露出一個「有理講不清」的冷笑,一字字說:「我、是、怕、你、受、連、累,懂不懂?他要是看見我,你就真的是窩藏包庇了。」他擰一把她的臉,「傻瓜!」
季曉鷗白他一眼,打掉他的手,轉身走出衛生間。嚴謹跟出去,看著她將那個塑料袋打開,把裡面的東西一件件扔在他面前。羽絨外套、羊毛衫、運動褲、棉毛內衣、內褲、襪子,最後是一雙運動鞋,還有一頂帽檐長長的黑色棒球帽。
嚴謹拾起兩件衣服看了看,笑起來:「尺碼還挺合適,尤其是內褲,你親手量過的吧?」
季曉鷗不理他,轉過身背對著他:「你趕緊換衣服。」
嚴謹一邊穿一邊笑:「昨晚上你不是把我上上下下該看的不該看的都看遍了也摸遍了嗎?這會兒裝什麼呀?」
季曉鷗厲聲道:「你能不能放尊重一點兒?」
嚴謹好脾氣:「你又來了!行行行,我放尊重一點兒。」他套上羊毛衫,「你可以轉過來了,季尊重同志。哎呀,我突然發現,你這姓可真好,將來生個兒子好起名,都現成的。比如季存處,嗯,這個名字很有公共意識和愛心。季人籬下?長了點兒,可四個字的名字肯定不會和別人重名。季檢委怎麼樣?這個名字最牛,走哪兒都有人拍馬屁,不會被欺負……」
季曉鷗轉身瞪著他,兩條眉毛都豎了起來:「你閉嘴!」
嚴謹最後拉上羽絨服的拉鏈,又摸摸她的臉蛋兒,「你發火的時候最好看了,只顯得你眼睛大,一點兒都不覺得嘴大。」
季曉鷗一把扒拉開他的手:「閉嘴!」
嚴謹笑著點頭:「好,閉嘴。」他從桌上拿起那個裝錢的信封,抓過她的手,將信封放在她的手心裡,合攏她的雙掌,「收好。」
季曉鷗固執地攤著兩個手掌,「為什麼不收下?嫌少嗎?」
「不少!可我從來沒打算過亡命天涯,這錢我壓根兒用不著!」
她的身體彷彿輕顫了一下,抬起眼睛望著他。
嚴謹在她腦門上親一下:「曉鷗,以後再找個比我好的。」
季曉鷗的眼圈似乎紅了,但依然嘴硬:「是個男人都比你好,不用你操心。」
嚴謹笑笑,「那我走了。」
季曉鷗卻伸開兩臂攔在了門前:「你去哪兒?」
「找一個人。」
「什麼人值得你為他越獄?」
嚴謹單手撐在門上,笑眯眯地低頭看著她:「你擔心是個女的吧?」
季曉鷗臉一沉:「你正經點兒好嗎?」
嚴謹笑著擰了擰她的臉蛋兒,「別想多了曉鷗。這個人很重要。我出來就是為了找他。找到他,我才可能無罪。」
季曉鷗的臉上瞬間變換了數種表情:「那找到他以後呢?」
「聽你的話,我回去自首。」
「自首?不是騙我吧?」
「季曉鷗,你摸著良心好好想一想,從咱倆認識,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季曉鷗認真地看看他,眼中的矛盾與猜疑,終於一點一滴地開始消逝。她鬆開一直緊握著的左手。她的左手裡捏著一張神州行的手機卡。她拉起嚴謹的手,將這張手機卡放在他的手心裡,又掏出自己的手機,也放在他手心裡。
嚴謹十分意外,他看看手裡的卡和手機,又看看季曉鷗,忍不住將她拉進懷裡,緊緊擁抱了一下。
「謝謝。」他說得有些艱難,似乎嗓子被什麼東西哽住了。
嚴謹躲進衛生間打了個電話。他在場面上經營十幾年,總會有一些應付突發事件和意外的特別安排,平時不會輕易動用。打完電話出來,他和季曉鷗就在那間不到九平米的小北屋裡,一個躺一個坐,安靜地等待天黑下來。
房間內密密拉著窗帘,唯一的光源是一台小小的電視機。電視機聲音關著,只有畫面在不停地變換。隔幾個小時,電視里就會重複播出一次關於嚴謹逃出看守所的新聞,屏幕上會出現那張刺目的通緝令。
嚴謹的身體素質再強悍,也扛不住一天一夜將近四十度的高燒,吃完季曉鷗從超市買來的包子,沒說幾句話就開始犯迷糊,然後睡著了。剩下季曉鷗一個人坐在電視機前,忽明忽暗的光線映在她的臉上,她的臉上毫無表情,和她五內俱焚的內心並無絲毫關聯。
小區內的喧嘩聲漸漸大起來,那是放學下班的人群製造出的聲浪。窗帘縫隙間的天光亦漸漸暗下去。
嚴謹被枕邊手機的振動聲驚醒,他迅速坐起來,看完簡訊,立即刪掉,退出SIM卡,然後將手機和卡都遞給季曉鷗,叮囑她:「剪刀剪碎,扔馬桶沖走。」又說,「其餘的東西,包括那身警服,你都儘快扔掉,小心一點兒,別留任何後患。」
他穿上大衣和鞋,扣上棒球帽,卻發現鞋帶鬆開了,正要彎腰,季曉鷗已經走過來,蹲下身幫他系好鞋帶。
他低下頭,怔怔地望著她的頭頂:「我走了。」
「還回來嗎?」
「不了。」他搖搖頭往門口走去,帽檐的陰影完全擋住了他的眼睛,「辦完事,我可能就直接去公安局了。」
季曉鷗依舊蹲在地上,並沒有抬頭看他,「你……還在發燒……你保重。」
嚴謹搭在門鎖上的手停滯片刻,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什麼也沒有說,開門走了。
季曉鷗跳起來,迅速爬上床挑開窗帘一角,望著他大步疾走的背影,拐過一個路口,消失了,再也看不見了。
她在黑暗中坐下來,坐了很長時間,房間內每一處細微的響動,都讓她心驚肉跳,以為嚴謹又回來了。回想過去的二十四小時,一切都不像真的,彷彿只是她做過的一個夢,一個細節過於真實的夢。只有床頭柜上胡亂堆放的藥盒和冷敷包,還有地上一堆拆掉的衣物包裝,提醒她嚴謹曾在這裡駐留過的事實。
她終於低下頭,將自己的手機卡放進手機,按下開機鍵。沒過一會兒,簡訊的提醒一聲接一聲響起,有預約的顧客諮詢何時開店的,有房產中介公司賣房子的,還有一條是她媽媽趙亞敏問她何時回家的。
季曉鷗給趙亞敏回電話:「明天有衛生檢查,今晚我得做準備,明天晚上一定回去。」她需要時間將店裡嚴謹留下的痕迹打掃乾淨,也需要時間讓自己心情平復,不至於在母親的火眼金睛下露馬腳。
她按照嚴謹的囑咐,將他用過的那張手機卡剪碎,扔進馬桶沖走。又找出一個大黑垃圾袋,將昨晚藥店買來的所有東西都掃進去,加上那些新衣服鞋子的包裝,鼓鼓囊囊一大袋。只有那身警服,她對著它犯了一會兒難,最後將上面的警號撕下來剪得粉碎,扔進馬桶,衣服帽子也剪碎了,打亂了用幾個袋子分別裝好。
提著四五個黑色的垃圾袋,她往小區路邊的垃圾筒走過去。迎面碰到樓上的鄰居,老太太笑著招呼她:「小季,還沒下班呢?」
她頭一低,胡亂應付道:「沒下班呢,陳奶奶。」
沿著馬路一直走過去,將手中的塑料袋分別扔進不同的垃圾筒,她才站在路邊透出一口氣。冷不防一陣狂風吹過,風力強勁到令人站立不穩,她慌忙背轉身閉上眼睛。等這陣風過去了,滿嘴咯吱作響,竟是吃了一嘴沙子。在時令已過驚蟄之後,北京城尚未迎來春天的回歸,卻又一次迎來了來自塞外的沙塵。
嚴謹走出小區大門。路邊停著一輛半舊的掛著河北省牌照的普通本田轎車,沖著他閃了兩下大燈。他走過去,拉開車門直接坐了進去。
車內只有一個司機,也和他一樣,戴頂壓得低低的棒球帽,亦沉默地凝視著前方,等他坐好關上車門,就一踩油門轉入主路。兩人都沒有說話,直到車子頂著四五級的大風駛上京通高速,後視鏡里並無異常,司機才開口說話:「其實護照和簽證都是現成的,你真不打算出去避避風頭?」
嚴謹原本閉著眼睛仰靠在座椅靠背上,聽到這裡睜開眼睛:「我要真走了,可不就坐實了殺人的罪名嗎?我跑了不要緊,老爺子怎麼辦?我這回進去已經連累到他,再搞一個去家叛國,他不得讓他那些多年的對頭給活活整死?」
「可你這麼跑出看守所,實際後果也差不多。」
「一念之差,」嚴謹望著窗外,苦笑一下,「你明白什麼叫一念之差嗎?世界上很多事都是一念之差。人有時候鑽在牛角尖兒里,沒別的路可走,只能拼了命往前鑽,等鑽出去了,才發現自己之前那點兒堅持,跟個傻×似的。」
司機嘆口氣,從後視鏡里看著他:「已經這樣了,咱就盡量往好處想吧。不過,你真的打算一個人去嗎?老馮躲了這麼久,不管他是不是為了躲你,都會有防備的。」
「放心吧,當年一個排的人都抓不到我,老馮那棟小別墅,還不是小意思嗎?
司機隱藏在帽檐陰影里的臉,終於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容:「小十三,希望這次你也好運。」
借著夜幕的掩護,本田車在高速上一路飛奔,向京東通州方向疾駛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