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章 上無寒門,下無氏族
「哪裡來的琴聲?」
被救下一命的女郎,此刻正躺在床榻,滿眼憂鬱悲苦,不停咳喘,喝完湯藥之後,意欲起身。
「娘子萬不可亂動,你身子虛弱,又受了風寒,還是安心歇息為好。」
女僕扶她躺下,又擦了擦她臉上的虛汗。
「哪裡來的琴聲?」
「哦,這是許公子在彈琴,你有所不知,我家公子整天除了讀書,最喜歡的就是彈琴了。」
女僕滿臉微笑,接著誇讚道:「我家公子的琴藝在整個烏傷縣還沒有人能比過他呢,能聽我家公子彈一曲,那也算是福分嘞!」
「你家公子?」
「哎呀,娘子,剛才被你嚇到的那位就是我家公子。」女僕說著掩面偷笑起來。
女郎回心一想,這許公子也算是個正人君子,文質彬彬,剛才的舉止言談也無過分之處。
卻說許向林的琴藝,那在烏傷縣堪稱一絕,曾令鳥雀無聲,草木靜止,就連那高牆外的行人,聽到如此美妙絕倫的琴音,盡皆駐足而立,醉在其中,似騰雲駕霧一般。
「娘子好福氣,剛進府來,就能聽到我家公子的琴聲,說不定這病趕明兒就好了呢。」
女郎沒有應話,微閉雙眼,靜靜聆聽。
許向林端坐後院涼亭,盞酒撫琴,醉在其中。
三九哪有這心思聽他的琴聲,一會跑到後院提醒他該回書房了,一會又趕到府門,做賊似的左探右瞧,生怕老爺夫人回了府來。
許向林不為所動,似乎根本沒有聽到三九的話,苦了三九,前院後院來回折騰,只累的滿頭熱汗。
「三九!你不去書房伺候相兒,賊頭賊腦躲在這裡作甚?!」
三九剛從後院跑到前院,出了府門,真是巧的有點邪乎,迎面就撞見老爺夫人的轎子,沒來得及躲開,就被許昭抓了個正著。
可憐三九像瘋了似的來回折騰,要說這倒霉勁兒一來,喝涼水都能塞牙,這下可要玩完了。
「老...老爺,夫人....」三九嚇得沒敢多說一句,只覺得脊背發涼,這熱汗都嚇成冷汗了。
許昭臉色一沉,狠狠盯著三九,愈發覺得他有些怪異,問:「為何滿頭大汗?著急火燎的要去哪裡?」
「這...這...」三九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許昭懶得多問,氣沖沖地進了府,徑直向書房而去。
「三九,相兒呢?」
「公子他在...在書...在後院彈琴...」
許向林的母親劉氏是個熱心腸,平時對家僕也是宅心仁慈,三九也就沒有欺瞞她。
「什麼?快,快去告知他。」
三九來不及多言,撒腿就往後院跑,劉氏也一臉擔憂,緊著步子向後院走去。
許昭推開書房的門,見許向林不見蹤影,瞬間怒上心頭,耳根子氣的通紅,甩門而出,卻又聽見後院傳來陣陣琴聲,更是怒髮衝冠,青著臉朝後院趕去。
「公子,老爺回來了!」三九跑得太猛,又被石頭絆倒,啪的一聲摔倒在地,差點磕在亭子的石階上,三九這日子,真真是過的心驚膽戰。
許向林這才回過神來,趕忙上前把三九扶了起來,道:「這麼慌張做什麼,快把琴拿回書房去。」
「相兒,你怎麼還有閑心彈琴哪!哎呀呀,這下可闖下麻煩了!」
劉氏說罷,拉著向林的手臂,意欲向許老爺去賠罪。可是許向林像柱子一般立在原地,任憑劉氏怎麼拽他,他都不願意挪一小步。
「娘,我不走。」
「你這孩子,從小就是倔脾氣,年及弱冠,怎麼一點都沒改,再不走,你爹他就尋來了,他的暴脾氣你又不是沒領教過。」
「狗奴才,合起伙來騙我,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三九抱著琴,沒走幾步,迎面撞上氣急敗壞的許老爺,嚇得他又退了回去,站在許向林身後瑟瑟發抖,大氣都不敢喘。
「老爺,相兒他是讀書太悶了,這才跑到後院彈琴散散心,你就饒了他這一次吧。」許母一步跨在向林身前,攔住了氣的全身發抖的許昭。
「躲開!」許昭猛地一使勁,許母一個趔趄摔在了地上,向林趕忙上前將他娘扶了起來,眼神中竟有絲絲恨意,冷冷盯著他爹。
「小兔崽子,大好光陰,晴天白日,你不專心讀書,竟然背著我尋歡作樂,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爹,既然知道我是朽木,又何必費心思在我身上。」
「你?!你是想氣死我嗎!對得起許家的列祖列宗嗎!」
「爹,相兒行事光明磊落,未曾做過傷天害理之事,怎麼對不起列祖列宗。」
「我許家世輩聲名顯赫,沒想到到了我這兒落得家敗名裂,又生此逆子,真是家門不幸哪!」
齊武帝永明八年,那時候的許昭年輕有為,飽讀詩書,又加上家大業大,高中品狀,仕途可謂順風順水,曾做到揚州會稽郡太守一職。那時候的許昭是何等的威風,權大財氣粗,那些小小的地方縣令對他是畢恭畢敬。
誰曾想好景不長,自齊王蕭道成自立為帝之後,朝中綱紀混亂,內鬥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許昭自以為高枕無憂,卻被朝中奸佞小人陷害,削去官職,要不是使盡萬貫家財,怕是連命都保不住了。
從那之後,許家家業不興,門庭冷落,更別想著做官入仕了。許昭得了一場大病之後,脾氣變得愈加暴躁,對身邊的親人僕從更是冷漠無情。
傳聞許向林出生的那天夜裡,大雨傾盆,黑雲壓住了半邊天,許昭府院內雙膝跪地,祈福上蒼保佑平安無事,卻見半空中積雲斷裂,文曲星閃耀,奇亮無比,隨後又遁入黑雲之中。
許昭大喜,念想我兒日後必能入仕為官,重振家業。
誰曾想,被許昭寄予厚望的兒子,整日疏於詩書,只顧閑娛尋樂,三載未中品狀,偌大的家業後繼無人,而此刻又公然對抗親父,簡直令人絕望。
「爹,我不想做官。」
「什麼?!你不願意做官?那我許家的家業豈不是要斷送,許家再無出頭之日!」
「爹,不是相兒不願重振家業,雖說如今日子還算太平,可是要想做官談何容易,我許家已經不是以前的許家了,就算謀得一官半職,也是下等官品,朝廷地方小人居官者甚多,無才無德者眾多,若入仕途,必定處處受人迫害,到那時候,我們許家就真的永無出頭之日了。」
「一派胡言!入仕做官是我們許家唯一的出路!」
「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此等情勢,父親大人難道看不透徹嗎?」
「真是反了你,連你爹都敢教訓?三九,取鞭來!今天讓你清醒清醒腦子!」
三九慌了神,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愣愣看著夫人和公子。
就在這時,許昭突地向前,從三九懷中奪過琴來,狠狠砸在涼亭石柱上,琴立馬折成兩半,弦絲崩裂,啪的一聲掉落在地。
「要是再敢犯上忤逆,猶如此琴!」許昭瞪視三人,轉身氣呼呼地走了。
這一摔,徹底摔碎了許向林的心,他神情看起來有些麻木,蹲在石柱旁,劇烈顫抖的雙手輕輕撫摸著琴身,翻來覆去,而後欲將斷裂的琴弦接上,可是無濟於事。
許向林癱坐在地,眼神痴痴盯著那把破碎的琴,瞬間紅了眼眶。
「相兒?趕明兒娘再給你買一把,你爹爹他沒打你鞭子已經算是謝天謝地了。」
「公子?起來吧,琴已經碎了。」三九想把他攙起來,可是怎麼拽也拽不動。
「三九,好好照顧相兒,我去勸勸老爺。」許母說罷便去了前院。
三九見公子十分悲痛,也沒敢打擾他,站出幾步之遙,靜靜待著。
「扔了吧。」
約摸過了一個多時辰,許向林才從地上站起身來,眼神無光,直直去了書房,那把琴,他竟沒有回頭多看一眼。
卻說被向林救下的女郎,吃過湯藥和飯菜,精神頭總算好了許多,準備出房尋那奏琴之人,但下人再三勸阻,她才沒有出廂房的門。
「這琴聲剛才還有,現在怎麼突然聽不見了?」顯然,女郎很喜歡這首曲子。
「可能是我家公子彈累了,回房休息了吧,你呀,老實躺著休息,我出去看看。」女僕出了門。
「公子,馮娘子醒了,看樣子好了很多。」先前女僕陪她說話聊天,只知道這位女郎姓馮,其它的馮娘子貌似不願告訴她。
「知道了,下去吧。」許向林正坐在書桌前愣神發獃,滿面愁容。
他細細一想,父親大人現在正在氣頭上,要是讓他知道我救下了一位不相干的陌生女郎,這消息傳到他的耳朵,整個許府恐怕要雞犬不寧。
許向林頓覺大事不妙,緊著步子趕去廂房,屋內空空,伺候女郎的僕人也不知哪裡去了,只有女郎一人躺在床榻之上。
「娘子?」許向林以為馮娘子在睡覺,輕聲細語,怕叨擾到她。
「原來是許公子。」女郎說著就要坐起來相敬,許向林示意她躺下,切勿亂動。
「適才是公子在奏琴?」
「賦閑愛好而已,不足道,不足道。」
「公子好琴藝,聽下人說道,儘是稱讚叫絕。」
「娘子謬讚,琴瑟雖好,卻無聽曲之人,又有何意,算不得高雅風曲。」許向林一邊自謙,一邊搖頭擺手。
「這可怎講,公子的琴聲整個許府都聽得見,怎會沒有聽曲之人?」
「唉,聞琴聲者多,領琴意者....」許向林說著又搖頭嘆息。
兩人你言我語,聊上了興緻,許向林將顧慮之言竟都忘在了腦後。
許昭一直對他的這個逆子管教甚嚴,身邊有一僕從,喚作阿刁,逾而立之年,長得瘦削醜陋,賊眉鼠眼,奉許昭的命令暗中多加盯著許向林,但凡有個風吹草動,都要向他及時稟告。
阿刁見許昭進了正堂,趕忙屁顛屁顛地追了上去,他準備將早間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許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