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地窖里的故事
地窖里通往廚房的木板透出油燈的光。
豆蔻坐在黛安娜的旁邊,抱著她的琵琶,手指輕輕撥弄上面僅存的絲弦。
她的眉毛很細,向上掃著……不,是飛著。
就好像她現在的歌聲。
我有一段情呀,唱給諸公聽
諸公各位,靜呀靜靜心呀。
讓我來,唱一支秦淮景呀。
細細呀,道來,唱給諸公聽呀。
秦淮緩緩流呀盤古到如今。
江南錦繡金陵風雅情呀
……
一曲秦淮景,幽幽金陵恨,這座城市就像秦淮河上的畫舫,畫舫里的女人,千百年來歷經諸般磨難,多少次毀於戰火,又不斷地浴火重生,成為華夏大地南方文化與北方文化的交匯點,也是長江中下游地區的一張文化名片。
黛安娜聽得笑彎了眉眼,手指輕輕敲打床沿,彷彿她正坐在沒有棚子的小船上,隨著船槳撥動河水的聲音,穿行在明燈與畫舫間。
她懂中文,更能聽出歌聲里獨屬於華夏女子的一種溫婉柔美氣息。
嘣……
一聲弦鳴。
豆蔻停了下來,她不唱了,眼睛冒出濃濃的幽怨色。
「你怎麼不唱了?」
豆蔻氣呼呼說道:「那個挨千刀的馬夫弄斷了琵琶弦,連首完整的曲子都彈不了。」
黛安娜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只是伸出手去握住豆蔻寒涼的手。
「呀,你的手可真暖和,就像個小火爐一樣。」豆蔻把琵琶放到一邊,雙手捧著黛安娜的手說道:「每年一入冬我的身體總是冷冰冰的,睡到半夜都暖和不過來,那時我會想有個男人在被窩裡也不是件壞事。」
黛安娜用她特有的低沉嗓音說道:「怕冷的話,你可以跟我睡一張床。」
她是誰,她是宙斯的女兒,身體里蘊含的能量遠遠超過普通人類,哪怕現在有毒素抑制體內神力,也不是初冬清寒能夠傷害的。
「真的嗎?」豆蔻用不確定的目光看著她。
床上的外國女人一臉虛弱,可是那份英武與高貴沒有受到一點影響。
黛安娜笑著說道:「當然是真的。」
說話的同時她往裡面挪了挪身體,讓出一個人的空隙。
豆蔻「哎」了一聲,一臉興奮地偎過去,枕著一件破棉襖吃吃輕笑。
跟那些女學生不同,黛安娜從來沒有流露出鄙夷的目光,從來沒有嫌棄她們是秦淮河上賣身為生的妓女。
那邊與怡春、小蚊子幾人聚在破桌子周圍打麻將的紅菱看到她的樣子,把「幺雞」往外面一丟:「笑的那麼賤,像個傻子。」
豆蔻沒有理她,兀自很開心地笑著。
「胡了。」
那邊怡春把紅菱丟出來的「幺雞」捉到面前,把桌上碼的規整的麻將牌一推。
「門清,對對胡……給錢,給錢……」
紅菱的臉色很難看,望豆蔻說道:「臭丫頭,都是你害的。」
豆蔻笑眯了眼,那一雙細細的眉真的跟飛起來一樣。
黛安娜看著這些出身卑賤的秦淮河女人,突然意識到快樂其實可以很簡單。別看她們經常吵架拌嘴,沒事就拿對方的窘態糗事開玩笑,實際上她們是一個密不可分的整體,或者說……家庭。
家庭成員之間有攀比,有妒忌,有埋怨,有很多壞的情緒,也有親密、體諒、關懷與同仇敵愾,這些閃光的地方。她們不正是這樣的一群人嗎?
社會沒有給她們完整的家庭,苦難把她們變成了姐妹。
黛安娜覺得她們很可憐,也很可愛。
玉墨沒有上床休息,沒有跟香蘭一樣擺弄琳琅滿目的首飾,沒有同紅菱等人打牌。她站在靠近地窖入口的地方抽煙。
一根又一根,一根接一根……
那個之前拿來喝酒的碗里堆滿了煙頭。
當煙盒裡最後一支煙只剩下一截煙屁股,她脫下披在身上的風衣,起身往外面走去。
「哎,玉墨,這麼晚了你去哪裡?」小蚊子說話的同時,把一張「東風」按進牌堆不起眼的角落。
玉墨腳步微頓,但是最終什麼都沒有說,打開上面的木板走出地窖。
學生們已經睡下。
除了地窖,整個教堂都沉浸在夜幕下的靜謐中,只有偶爾傳來的一陣槍響還在提醒人們危險並沒有遠去,日本兵依然在搜尋、屠戮城裡的中國人。
玉墨穿過禮拜堂,來到建築最東邊的房間。
那是神父的卧室。
她伸手敲了敲門。
咚,咚,咚……
沉悶的聲響在走廊回蕩。
不大的功夫,卧室門呀的一聲開了。
跟油燈的光芒一道出現的還有史蒂夫的臉。
他看到門前站的女人愣了一下:「你是……玉墨小姐吧?」
玉墨對他露出一個勾人的微笑:「怎麼,不請我到屋裡坐坐嗎?」
史蒂夫愣了一下,不過還是打開門,把她讓進房間。
「玉墨小姐這麼晚過來這裡有事情嗎?」史蒂夫開門見山地問。
「這麼晚了就不能過來找神父懺悔自己的罪行嗎?」說話間她走到史蒂夫面前,手輕輕放在那件被史蒂夫稱為「戲服」的戰鬥衣上。
油燈下她的眼神很嫵媚,波浪一樣的披肩發漾出清淡的香水味。
史蒂夫往後退了一步,臉上閃過一絲慌張,他想起了佩吉卡特。
他還記得第一次執行戰鬥任務歸來,斯塔克先生的秘書對他獻吻被佩吉卡特看到的事情。
「玉墨小姐,其實我並不是一名神父。」
玉墨說道:「我不在意你是真神父還是假神父,你的洋人臉就是一張通行證。」
她往前一步,把史蒂夫逼到放著聖經的辦公桌前:「我要你把我們送出南京城。」
「現在?用什麼辦法?」
玉墨用纖細的手指刮著年輕神父下巴細密的鬍渣:「我不管你用什麼辦法,只要你把我們送出城,我會『好好』的報答你。」
她在「好好」兩個字上加重了音量。
任何一個男人,只要不是白痴,都知道這兩個字代表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