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十年之約(上)
兩人目光交擊。
沈七體內真氣翻騰不休,五臟六腑倒轉了過來般難受,至陰至陽兩股真氣於經脈內激蕩衝突,雖然被體內形成的陰陽太極給化去不少,餘下精純不帶絲毫雜質的真氣依然讓沈七難以忍受,幾乎便要昏闕過去。至於眼前的百損道人也因而沒法乘勢追擊,無從得知百損道人還能捱多少招太極。
百損道人凝望著沈七,也一時說不出話來。事實上他也如沈七一般暗自調疏體內混亂的真氣,實在難以想象那麼緩慢普通的一招竟有這般威力。
好一會後,百損道人沉哼道:「太極……好一個張三丰,竟然還暗藏了這一手,可是沈七,如果你認為僅憑這一手太極便能勝過老道,實在是荒謬!」
沈七以手拭抹沾在鼻下唇邊的鮮血,右手輕握成拳頭按在胸前,平靜的說道:「我本來就沒有想過會勝過道長。」
百損道人有些奇怪的哼道:「那麼你就死定了。」
沈七發現百損道人說這句話的時候依然信心十足,只不同的是面上輕微有些不自然。直覺感應到表面看來全無異樣的百損道人亦受了點傷,卻比自己受傷較輕,這個發現令他心中震蕩,因為自領悟道張三丰傳給自己的神念就是『太極』的變化之道后,他首次在施展此招時,對手仍能占上便宜。由此推之,眼前此刻的百損道人,他的玄黃天地,實是在他沈七的『太極』之上。
這個念頭深深刺傷了沈七,他根本不相信張三丰創下的『太極』會比不上百損道人的玄黃天地。為何會如此呢?難道『太極』並非張三丰的最終感悟?又或是自己施展太極不當?百損道人的真氣又開始籠罩過來鎖緊他,在氣機牽引下,對手又是百損道人,他想逃也逃不了,只有竭盡所能,敗此強敵。
「好!好!好!」
百損道人連說了三聲好,接著兩手高舉張開,本隨風拂揚的衣衫反靜止下來,而他卻似成為一個風暴的核心,把整座山峰完全置於他引發的風暴威力籠罩下。
天地先靜止了剎那光景,然後沈七身處的四周開始狂風大作,風雪隨著勁氣形成一個又一個旋渦,如實質旋轉著的兵刀割體而來,短促而有力,愈刮愈猛,沒頭沒腦地攻向沈七。
一時間漫天風雪在百損道人勁氣的引導下,狂舞亂竄,山峰景物輪廓變得模糊不清,沈七腳踏的實地也似變成泥沼浮沙般不穩,那種感覺,非是身歷其境,怎也不會相信天下間竟有如此威力無儔的招式,似永不衰竭、無有窮盡的可怕功法。
比起百損道人,張正常的無形劍、陽頂天的乾坤大挪移心法,都只是小兒科。
這是不可能的。
百損道人功力的表現,已完全突破了人力至乎任何武學大師的極限,高深莫測。
自己的功力縱然不如對方,可也不會差上多少,尤其在精純方面只會比對方更厲害,可是為何自己卻感覺這差距幾乎是一個天地呢?
不過事實擺在眼前,正如他從薛匡證道出領悟到了不少宗師之心境之法,其後又得張三丰傳授太極心境,可百損道人也從中得到大益處,而在將薛匡畢生修為盜為己有之後,玄黃天地更被推展至這至高無上的層次。
每一下割體而來的氣勁旋渦,損耗了沈七少許的護體真氣,而當旋渦前赴後繼,接踵而來,甚至有些時候兩個或以上的氣旋同時襲體,沈七的損耗更大。而沈七施展開太極中的一招如封似閉,堪堪將所有的真氣集中在雙手之間,形成一個太極球。
百損道人的玄黃天地有種把天地宇宙的狂暴,全集中於此的驚人感覺,令沈七生出被完全隔斷了與外界的聯繫、絕對的孤立無援、被氣海急旋淹沒了的感受,只要他撐不下去,會像玩偶般任憑百損道人的勁氣擺布,失去自主力量。而手中的太極球亦難以保持平衡,將沈七他炸得粉碎。
此時的百損道人,在他眼中變成了個能操天控地的巨人,而他卻生出渺小和不自量力的頹喪感。狂怒的氣旋從四方八面襲來,咆哮怒叫。
對方似是有用不盡的力量,而自己則在不住損耗中,那種彼長我消的可怕感覺,構成最難以抗拒的壓力。
這才是真正的玄冥訣,擁有一切可能的玄冥訣,傳說中能溝通天地力量的玄冥訣。
一時間,沈七知道自己又落在下風,而百損道人則正逼他在極度劣勢里作出反擊。
如何才可以扳平呢?沈七左右手遙遙相對,右腳實,左腳虛使出太極拳中一招『攬雀尾』,運起『擠』字訣,粘連粘隨,在絕不可能之中右掌已搭住百損道人左腕,橫勁發出。同時將懷中抱著的太極球送還到百損道人懷中。
百損道人雖然吃驚於太極的玄奧,這時見到沈七竟然敢赤手空拳應付自己的玄黃天地,更可笑者用力擠兌自己的真氣,真是愚蠢之極。
沈七神色平靜,仿如一座任由風吹雨打亦永不會動搖分毫的高山峻岳,雙目異芒遽盛,全身衣袂則飄揚作響,加上先前眼、耳、口、鼻滲出猶未乾透的血絲,形相詭異至乎極點。
在百損道人力逼下,沈七隻好施出全身真功夫來拼個生死,在如此正面對決的情況下,什麼計謀手段都派不上用場。兩股力量撞到一起,竟然化成無形。
連百損道人也不曉得,他現在即將施展的一招『攬雀尾』,實在是被百損道人逼出來的,他從未試過是否可行,但曉只有此招方可破去百損道人那人力所沒法抵擋的功法,不成功便要成仁,其中沒有絲毫緩衝的餘地。
這一招『攬雀尾』,乃天地間自有太極拳以來首次和人過招動手。沈七身具張三丰傳授的道家正宗心法,精擅千勢縱截手之法,突然使出太極拳中的『粘』法,雖然從張三丰神念中傳入前後不過數柱香的功夫,卻已如畢生研習一般。百損道人本來絕不相信沈七的這一招能破去自己的玄黃天地。誰知給他這麼一擠,自己這一拳中千百斤的力氣猶似打入了汪洋大海,無影無蹤,無聲無息,就連籠罩在沈七身上的精神之力也似乎被卸去。他一驚之下,冷然道:「這也是太極中的招數么?」
沈七一招擠開百損道人,雙掌間至陽真氣源源不絕注入,苦苦壓制著對方鋪天蓋地湧來的精神之力,左手則緩緩舉起,掌心向外,遙遙相對於這可怕對手的眉心。從容道:「不錯,這正是太極拳中的一招。」
百損道人雙目厲芒大盛,長笑道:「既然是張三丰悟出來的東西,自然有幾分看頭了。」他一邊說著,一邊有意無意的向張三丰站立處看去。
張三丰也感受到了百損道人的目光,淡然一笑,緩聲道:「道兄,武學一道終極之奧,窮極你我一生,也未必能得其皮相,貧道晚年創出的這幾招太極,正要請道兄法鑒一二。」
百損道人一聲長笑,道:「張三丰果然不愧為張三丰,既然有此盛意,老道自然奉陪到底。」
此言一處,眾人皆是愕然:明明是沈七和他戰鬥,怎麼突然又換成了張三丰?宗師就了不起么?可以隨便中途換人么?
張三丰微一點頭,絲毫不理會莫天涯數萬江湖人士的不解,隔著百損道人數百丈便自左掌推出。
難道他張老道的功力已經達到了這等境地?眾人見到張三丰這一掌正是指向百損道人,莫不駭然。
眾人隨著張三丰掌心所推的方向,卻好見到沈七也正如此一掌緩緩推向百損道人,頓時有不少人明白了這是這麼回事:看來竟是張三丰以龐大的精神之力,藉助沈七之身在和百損道人一決高下。
這一番領悟卻是又讓眾人駭然不已:難道這便是張三丰的修為?這和神仙有什麼分別?
百損道人道長見到沈七運用一招太極竟然破去自己玄黃天地的力量,已是吃驚不已。這時再見到這一掌,以他的眼光識見,一時也弄不清楚沈七出掌的玄虛。
原來沈七此掌不但無聲無息,且非直接攻向百損道人,反是向百損道人立處左方的虛空發出,表面看似不含任何勁力,可是卻帶得百損道人正籠罩沈七的氣場,整個隨沈七虛無至極的一掌,往百損道人左方移開去。
數招一過,沈七頓感渾身一松,曉得成功失敗,就在此刻,閃電逆氣流而上,雙手如抱渾圓,和百損道人胸前升起的玄黃天地遙遙相對。
百損道人嘆道:「張三丰,今日若是失去了你這對手,老道痴活於世也是瞭然無趣。」高舉的雙手合攏起來,掌心互向,玄黃天地傲絕天下的氣勁立時誕生於雙掌之間,向沖至的沈七潮沖而去。
沈七卻仍是虛抱渾圓,微笑道:「道長,該結束了。」
驀地旋轉起來,竟是要硬捱百損道人一招,雙手一轉一放之間,至陽真氣如雨暴后積發的山洪,沖向百損道人的左方虛空處。而一邊升起的純陰真氣卻形成一個又一個冰瑩殘劍,刺向百損道人玄黃天地實在處。
『蓬!』
沈七硬受百損道人的一擊后,變成個陀螺般反旋開去。
張三丰卻霍霍連退三步,面色凝重之極。
同一時間,百損道人左方被眩目的激電以樹根狀的形態撕開,悴不及防的百損道人被突如其來的至陽真氣震得整個人踉蹌往橫急跌,而那股純陰真氣化成的殘劍卻差點將他凍在地上,兩股不同方向的巨大力量幾乎要將要他撕成兩半,饒是他功力通天,化去大部分的力量,也被搞得狼狽非常,風仙道骨模樣蕩然無存,當然也沒法乘勢追擊沈七。
在抵峰緣前丈許處,沈七的旋轉開始減緩,到崖緣處旋動終止,剛站穩了,猛的張口噴出漫天鮮血,顯然受了嚴重的內傷。
百損道人也終於立定,又往橫再跌一步,這才站穩,張口吐出一小口鮮血,容色轉白,望往沈七,臉上現出難以置信的神色。
沈七本來就慘白的臉容血色褪盡,亦感到難以相信,百損道人竟能在直接被『太極十字手』命中的情況下,仍只是吐出小口鮮血,而不是自己想象中的立即斃命。
百損道人的位置轉移到沈七右方,以奇怪的目光瞪著身前數百丈外的張三丰道:「四十年來,還是首次有人令我百損道人負上不輕的內傷,張真人的太極果然不凡,卻是讓百損道人領教了。」他微一沉吟,目光落到沈七身上,忽然微笑道:「只是讓老道不解的是張真人自弱冠之後便再無良師,為何能讓真人一直保持這般上進的心境?老道自問四十年前尚可辦到,如今卻是無能為力。」
張三丰目光轉到莫天涯群山之間,淡淡道:「大音希彌,道兄難道忘記了道家之始么?」
百損道人愕然,望向與他並排而立的沈七,後者熱有所思的也看向群山之間,射出深刻無盡的感情,百損道人驀地全身一震,長嘆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說到最後一句時,音量轉細,低回無限。
沈七訝然道:「道長明白了什麼?」
百損道人面上恢復血色,看著沈七啞然失笑道:「沈兄,你知否知道剛才一戰讓老道想起了很久以前的許多東西,縱然有些已經遺忘、不能記全,卻仍是那麼的動人。」
沈七眉頭一皺道:「你到底要說什麼?」
百損道人一指元順帝方向,呵呵笑道:「太極之奧猶在玄黃天地之上,玄黃天地講究物極必反、通變之道,攜天地之威為我所用。而太極卻是講究天人合一、無根無法,如何去窮究極致之說?老道輸的不冤。」說完這句話后,百損道人哈哈大笑道:「只是老道輸了一招,你們卻輸了一切!」言罷縱身撲閃,剎那間到了元順帝等一干蒙古鐵騎跟前,冷喝道:「南陽王,今日便全你心中所想。」一揮手,一股勁氣以旋轉之勢將撲上前來的元順帝侍衛盡數送出,跟著奇步踏出,一掌按在元順帝的肩頭,冷笑道:「這江山你坐的已經足夠久了,還是換點新鮮的東西吧。」
沈七全身劇顫,坐倒地上,再吐出另一口鮮血,忽然之間他明白了百損道人要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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