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查貪腐 生死不離 遇故人 第九回 逃命之恩
許府二少一臉笑意,緩緩逼近二人,眸光微錯,落葵那張全然陌生的臉頓時引起他的興緻,抬眼仔細端詳打量了一番,他抽出扇子隔空挑了一下她的下巴:「這妞兒是誰家的,瞧著面生。」
曲蓮打心眼兒里懼怕此人的身家背景,強撐的鎮定自若,語氣中卻有些色厲內荏,啐了一口:「關你什麼事,讓開。」
許府二少歪著頭,抬手就要來抓曲蓮的腕子:「既是有緣碰上了,哪有輕易讓開的道理,走,陪爺們兒喝兩杯再說。」說著就往合歡閣里拉扯起來。
「區區一個侯府,青天白日的強搶民女,莫非貴府真當這雲楚國的王法是個笑話么。」落葵寒了臉,劈手給了許府二少一個脆生生的耳光,比曲子還要好聽。
落葵仰首望天,嘆了一聲,從古至今,生的美只有三樁用處,其一薄命,其二禍水,其三則是招蒼蠅。對,還有一樁便是背鍋了,背禍國之鍋。
這便是世道於女子的不公了,我生的美與你有何干係,你瞧上我又與我有何干係,憑甚麼你惹的禍,得罪的人,滅的國都叫我背罵名,還得陪著你這個不爭氣的一起寫進書里戲里,被人編排千年萬年,何其冤枉。
同樣仰首望天的還有許府二少,他被這記耳光扇的頭髮蒙眼發暈,他從未受過如此奇恥大辱,自然惱羞成怒,可惡狠狠的抬眼,卻見打了他卻恍若無事的落葵,心裡打了個激靈,有人敢找閻王爺的晦氣,那必然比閻王爺更能定人生死,他是狂妄又不是傻帽,早在震怒之中恢復了清醒理智,默默思量該找個甚麼樣的台階,才可以既不惹禍又不失顏面的走下來。
一時寂然,進退兩難間,落葵護住曲蓮,低低問了件不相干的事:「那一折英雄救美的戲文是如何唱的,每到此時必定該有個白衣少俠從天而降,英雄救美的罷。」
曲蓮不明就裡,她雖然也是個聰明伶俐的,但腦子卻轉的不如落葵快,只一臉茫然的望著她,不知該說些什麼,一時間竟然哽住了。
落葵又低低嘆了句:「你生的這樣美,都沒人來英雄救美,可見戲文里皆是騙人的。」
曲蓮氣的發矇,卻又隱約覺得此言有理,甚為有理,不禁又氣又笑:「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在胡謅,我記得你是會些功夫的。」
「我,我腿軟。」有汗從落葵的鬢邊盈盈滑下,她像是在打顫,聲音中卻別有篤定,微微側目,餘光里瞧見有人在向自己緩緩靠近,她擺了擺手,那人便驀然隱入人群中。
曲蓮急的兩頰發紅,盈盈含淚,聲音打顫:「你,你,你既怕成這樣,如何還敢抽他耳光,這下可完了,他吃了這樣大的虧,更不肯輕易放過咱們了。」
「再怕,不也得將臉面撐住了么。」落葵的笑意淡薄,眼下自己陷入兩難之地,她是有自保之力的,可想要保的不動聲色不漏痕迹卻著實不易,若貿然出手,自然性命無恙,她瞟了曲蓮一眼,可往後只怕也永無寧日了。
曲蓮緊緊攥住她的胳膊,嘴唇抖得厲害:「原來你也是個繡花枕頭,早知如此我便帶些下人出來了,眼下,眼下可如何脫身啊。」
落葵不語,抬頭望天,只見夏陽明亮照眼,天際平靜如水,哀嘆一聲,愛管閑事的俠客都被日頭曬怕了,是不會出現了。
旋即她的手似揚未揚,指尖隱約攀過一點微紅,像是血珠子溢了出來,微紅顫了顫,頃刻之間就要有所異動。
夏日的午後安靜,唯有樹蔭深處蟬鳴聒噪,身後合歡閣的鏤花長窗半開著,窗下案几上供著一溜白瓷闊口花囊,一蓬蓬芙蕖花盞嬌艷慵懶的插在瓶中,繁複紅艷的花瓣與素白瓷瓶相映成趣。
熱氣騰騰的夏風掀起院中薔薇花的微香,花瓣紛紛揚揚從半開的窗中逸出來,如同亂紅飛過,四散飄零如雨,滿目鮮紅像一簇簇跳躍鮮艷的火苗,在高遠碧空中潑灑開流光溢彩。
「嘭」的一聲巨響過耳,合歡閣的朱紅大門猛然被人重重撞開,打裡頭飛也似的逃出來個白衣男子,髮髻上沒了發簪綸巾,滿頭烏髮披散下來擋住了臉龐,看不清楚模樣,只是散亂的髮絲間,隱約可見兩隻烏黑眼仁炯炯有神,正在滴溜溜亂轉,他手提一柄寒光凜凜的長劍沖入人群,沒頭沒腦的橫衝直撞,而他的後頭緊跟著十幾個彪形大漢,手拿棍棒凶神惡煞的喊打喊殺。
虛空中驀然揚起漫天輕塵,嗆人口鼻,迷得人睜不開眼,再加上震耳欲聾的喊殺聲,一時間分不清哪些是合歡閣之人,哪些又是許府家丁,只是你一拳我一腳打的混亂,慘叫聲喊的熱鬧。
落葵與曲蓮十指緊扣,對視一眼,難掩眸底的狂喜,二人在混亂中左躲右閃,打算趁此良機甩開許府二少。
而白衣男子眼眸在混亂中也分外明亮有神,抬眼一望,這一望來的恰如其分,恰好望見被許府家丁困住的落葵和曲蓮二人,眸光益發亮了幾分,如同天光初現前的星辰,格外明亮,他衝過去不由分說的一手拉住一人,貓著身子從人群中擠了出去,沒命般的奪路而逃。
說起來這白衣男子打架的功夫一般,但逃命的本事著實不一般,熱乎乎的疾風像一塊又濕又黏的帕子蒙在臉上,捂得人睜不開眼,只聽得耳畔風聲呼呼而過,不過片刻功夫,他就帶著二人一路狂奔,灰頭土臉的穿過整條柳陌街,逃到了盛澤街的牌樓下,停在那裡先是氣喘吁吁,最後笑的前仰後合。
一溜石榴樹在街巷兩旁無聲靜立,這些樹百年前便在此處生了根,從細弱幼苗長成了參天巨樹,晴朗的日光下,碩大的樹冠濃陰流轉蔚為壯觀,綠葉蔭蔭之中新開的石榴花燦若煙霞,遠遠望去絢爛之極,紅艷的幾欲滴血。
石榴樹的一側,矗立一座青灰色的牌坊,這牌坊頗有年頭,字跡斑駁磚體殘破,石榴樹花枝搖曳生姿,滿樹榴花似血流轉,幾乎灑上牌坊一角,頗有珊瑚映綠水的光影迷離。
一陣風移影動,牌坊和石榴樹的暗影紛亂交錯,光怪陸離的投在地上,圈出炎夏難得的一隅陰涼,彷彿漾起如秋清涼。
就著樹蔭兒下的陰涼,落葵手搭涼棚望向柳陌街深處,見並沒有什麼人不依不饒的追過來,這才鬆了口氣。她抬眼望住相對而立的白衣男子,不禁笑出了聲。
白衣男子亦是莞爾,他衣領被人扯得鬆開,露出脖頸和胸口鮮紅的抓痕,腰帶不翼而飛,素白長袍上沾滿了灰塵,一隻衣袖被扯斷剩了半截,而另一隻則高高擼到臂彎。
他手上使勁兒,索性將另一隻袖子也扯斷,又撩起鬢邊散亂的頭髮,用扯掉的衣袖利落的在頭頂束好髮髻,露出一張再尋常不過的臉龐。
落葵望向男子,只見那人的臉龐比常人要白皙幾分,眸光明亮,猶如此刻明晃晃的日光,竟灼熱的望住自己,盯了半響沒有要挪開的意思。
蟬鳴聲聲,愈噪復靜,有片刻的靜謐,彷彿流光在這一刻停住,蟬鳴停住,呼吸停住,世間萬物皆停住,落葵被他盯的渾身不自在,只好以輕咳來掩飾心底的尷尬,仔細撣了撣髮髻和身上的塵土,蘊著淡淡笑意,禮數周全的躬身行禮,開口道謝:「小女子水落葵,多謝救命之恩。」
言罷,她卻在心底啞然失笑,這算得上是救命之恩么,應當算是逃命之恩罷,這世上果然沒有什麼英雄救美,就連項羽那樣的一世豪傑,在江東照樣只能看著虞姬抹脖子,如此說來,戲文里還真的都是哄騙無知少女的。不過,逃命之恩也是恩情,也是要客套一句的。
白衣男子笑紋悠悠漾開,明媚的如同灼灼桃花:「在下文元,方才事出情急,在下唐突失禮了,姑娘莫怪。」
「怎麼會。」落葵抬眸,對上此人的雙眸,眸光交匯間,她只覺被一道明晃晃的日光照到心底深處,像是被人端詳了個徹徹底底。她垂首疑惑不已,輕輕摩挲腰間玉佩,自己從不膽小怯懦,被此人的眼眸一照,竟生出一絲畏懼,這絲畏懼不動聲色的攫住她的心頭。
落葵忙狠狠咬了下舌尖兒,穩了穩心神,細細思量方才的情形,這才察覺到此人逃跑的路數頗有章法,並非是沒頭蒼蠅的一通亂撞。不禁暗自警醒了一句,青州城還真是藏龍卧虎,街面上隨手抓一個人就這般非比尋常,不容小覷。
日光正盛,茫茫暑氣流瀉在地上,蒸騰起的熱氣彷彿要將人燃燒殆盡,一直未出聲響的曲蓮輕移蓮步過來,顫巍巍的行了個禮,低垂了眼帘,聲音婉轉似水:「小女子曲蓮,謝過少俠救命之恩。」
「不算什麼救命之恩,趕巧了而已。」文元兩指相搓,指尖還殘留曲蓮手上香粉的甜膩,忙笑著擺了擺手,似乎對這所謂的救命之恩絲毫沒有放在心上。
曲蓮嬌羞的抬頭,眉目間帶了薄薄的緋色,眸中柔情似乎能滴出水來:「世間的巧事都是天註定,咱們這是有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