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九章
直到臨近皇帝上朝的時辰,太后才堪堪醒過來,只是到底年紀大了,經歷了這番事情之後,越發顯得蒼老了。
她醒過來之後,就有氣無力的看向守在床邊的皇帝問道:「桓榮呢?」
皇帝嘆息一聲,說道:「母后莫要多想,此時養好身體才是最重要的。」
太后見他避而不答,不由陡然抬高嗓音,怒極道:「桓榮呢?哀家的孫子呢?」
皇帝見太后情緒激動,顯然不得了回答不罷休,當即神情黯淡道:「兒臣已經讓人將桓榮的屍身存在蘭芝宮偏殿之中了,待到事情結束之後,就以皇子禮厚葬......」
太后聞言,悲痛欲絕,老淚縱橫的拍著床榻哭道:「造孽啊,真是造孽啊。哀家一直怕你們手足相殘,卻沒想到臨老之時,你們手足不曾相殘,卻是叔侄相殺!」
皇帝皺眉,肅聲道:「兒臣已經著三法司詳查,此事桓榮必不會白白喪命。」
太后聽出他話里的意思,可她實在悲痛,最終只是擺了擺手,「罷了,哀家也不相信玄之會殘忍至此。此事哀家不過問,只是屍身三日不入土,無法、輪迴,既然桓榮生前未曾享受富貴,那死後皇帝該給他個體面。」
皇帝本要再說什麼,可見到太後面容疲憊的閉上了眼,於是只能應了聲。
二人又靜坐了一會,直到晨鼓被敲響,劉德明前來催促上朝,皇帝才離開。
這一日的早朝,是許楚自為官以來,感到最為嚴肅的一次了。
也的確如蕭清朗所料,自早朝一開始,就有德妃跟三皇子妃母族官員前後彈劾蕭清朗,斥責其在宮中行兇,殺害皇子,並言辭嚴厲的要求皇帝嚴懲。
而這一次,就連一向站在蕭清朗一方的花相,都上本說靖安王品行有瑕,不該再在三法司任職。
幾乎朝中的文臣武將,大半都在聲討著蕭清朗。也唯有齊王與幾名心腹,還有三法司諸位官員齊力認為蕭清朗是蒙受了不白之冤。
就在眾人吵得不可開交之際,許楚上前行禮說道:「臣以為三皇子之死,疑點甚多。所以臣懇請皇上准許臣親自驗屍......」
她的話音剛落,就見一直不曾開口的榮國侯上前說道:「世人皆知許大人有驗屍之能,可但凡許大人驗看過的屍身全無完好,所以臣不贊同許大人驗看三皇子屍身。」
榮國侯是德妃的父親,也是三皇子的外祖。他年輕的時候,是邊疆大吏,后掌兵權與蠻夷抗衡,直到齊王等帥才接連出世,他才將兵權歸還朝廷而後在京為官。可以說,他是在當今登基之初,最有力的擁護者。所以,他的話的確有些分量。
「況且三皇子不同於常人,若許大人能保證不損害三皇子的屍身且能尋到比三法司驗官更為有利的線索,那老臣自然也不會反對。怕只怕許大人蔑視皇家威嚴,用有辱三皇子尊貴的手段......」
榮國侯一開口,就有不少老臣紛紛附和了。
更有甚者,在此時開始借許楚女子之身,跟靖安王准王妃的身份說事兒了。從牝雞司晨,到以權謀私,再到祖宗禮法,幾乎都說了個遍。甚至有人上本,言說因她與靖安王有婚約,所以為避嫌不該插手靖安王一案。
所謂眾口鑠金,許楚第一次感受到人言可畏之下的無力。
其實她心裡清楚,這事兒若是放在前世那般法制健全的社會,以她的身份是絕對不可能有機會插手案子的。可是現在,她還能將希望寄託於皇帝的決斷。
皇帝沉默良久,神情威嚴肅穆道:「昨日朕已經說過,此案交由許楚查,所謂天子一言九鼎,既然朕說了必然不會輕易更改。」
「只是驗屍之事,有三法司驗官便可。許大人還是以查案為主,莫要本末倒置了。」
話及此處,許楚也清楚自己再爭辯也無用。可是現在,他們尋不到那宮婢的屍首,又無法從旁處得到更多線索,若是不能讓她驗屍,她還要從哪裡得到更多破綻?
身為仵作出身的許楚心裡清楚,所有的疑難案件,最根本的破綻都會留在屍體上。或許旁的線索會出錯,可屍體上的痕迹卻永遠不會有偏差。
而榮國侯等人見皇帝心意已定,也不再抓著許楚的身份不放,反倒繼續攻訐起蕭清朗來。
更有直諫之臣言說大周律法乃是立朝之本,靖安王既有嫌疑,就不該繼續關押在宮中。所謂皇子犯法與庶民,更何況是掌管刑獄的親王。既然他如今難證清白,自然該暫入天牢或是三法司之下的監牢之中。
對於這個奏本,朝中不少老臣都十分贊同。
皇帝目光寡淡的看著眾人,最後將目光落在花相身上問道:「花相以為如何?」
花相上前一步,神色不動道:「諸位大人所言極是,之前無論是三皇子還是護國公亦或是老臣的嫡子身負嫌疑,都未曾法外開恩,所以老臣以為此時當讓王爺移步天牢或是大理寺待查。」
他的話音落下,自然又引了不少人的附和。而這有理有據的建議,還真讓人挑不出錯處來。
皇帝見一向與靖安王交好的花家都如何表態,眉目不由稍蹙,他深深的看了一眼花相,意味不明的嗯了一聲。良久之後,皇帝才看向唐喬正說道:「此時涉及到皇族,且是在宮中發生的,當將案件移交內廷處理。」
退朝之後,許楚並未急著離開,而是在盤龍柱后徘徊良久,直到花相自朝堂踱步而出,她才上前拱手行禮。
「相爺。」
花相看了一眼許楚,對一旁的同僚客套幾句而後與她往一旁行去,待到周圍官員漸漸少了,他才抬頭看了一眼許楚。
「許大人有何事不妨直說。」
許楚抿唇,心裡也清楚,現在的她是處於孤立無援的境地。畢竟,就算三法司有唐喬正等人附和她,可也僅限於這幾人罷了。而朝中大員,就連一直十分推崇蕭清朗的花相,都字字句句欲要將蕭清朗打入深淵,這對蕭清朗來說太過不利。
想到這裡,她甚至不再猶豫,徑直說道:「不知相爺如何看待王爺與三皇子一案?」
花相睇了她一眼,渾濁的眸中閃過一道暗光,不過言語上依舊是滴水不漏,「自然是以證據說話,本相雖然相信王爺,可也不會拿大周律法開玩笑。」
頓了頓,他又說道:「許大人,有時候眼見都不一定為實,所查的又豈能全然相信?本相的夫人年輕時總愛聽話本子,也時常說些有趣的給本相聽,就像是隋朝帝后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話本,當時她還頗為感慨。可本相卻知道,史書之上曾有記載,隋帝在年長之後曾數次寵幸宮婢,甚至將宮婢之子交由中宮撫養,最後使得其皇后鬱鬱而終。後來朝代更迭,各種版本的傳說流傳開來,就連史書之上對隋帝夫妻二人的之間的事情也有諸多爭執,就更別說是傳聞了。」
許楚聽著他意有所指的話,心裡十分恍惚,算不上混沌的腦子也越發清亮起來。她拱手說道:「花相所言極是,只是若要為了安穩而犧牲對天下立下過功勛的人,下官以為實在不妥。」
花相看了她良久,見她神情堅定,絲毫沒有因為自己的話而生了動搖,不禁輕笑道:「這性子倒是執拗。罷了,若你真想要真相,本相倒是能提點你一下。承宗皇帝曾在長麗宮西南角建過一處畫閣,在恭順皇后搬入鳳棲宮后,那畫閣之下的水池乾涸,被喻為不祥之地,所以承宗皇帝就下令將那處畫閣封了。後來先帝,直到當今,都未曾再開啟那裡。你若能去瞧一瞧,許還能發現些意外的線索。」
許楚見他說的語焉不詳,心知作為老油條的花相是不想摻和到這場陰謀之中來。所謂明哲保身,她的確能理解,畢竟身在高位,所代表的從來都不只是自己一人。
於是,許楚見他提點自己到這一步,心裡也當真生了感激。她拱手道謝,而後目送花相離開。
離開朝堂之後,她徑直去了長麗宮。因為之前,她與蕭清朗追查密道一事的時候,曾得過皇帝的准許,所以長麗宮附近的守衛跟暗衛也不曾為難與她。
雖然她沒有長麗宮的圖紙,可是按著花相所說的西南角,她還當真發現了一處荒蕪之地。這裡枯草遍地,而且並不見任何拱門與入口,但卻能看到強後有幾棵直入雲天枝杈疏斜的枯樹,枯樹之後隱隱可見一樁二層樓閣。
她腦殼抽痛,可想到花相話裡有話的暗示,最終還是咬牙攀爬上了那堵牆。也得虧穿越來之後,她一直生活在鄉下,也曾多番去山裡幫著一些獵戶收屍,甚至是爬樹躲藏猛獸。否則此時面對一堵一人多高的牆的時候,她真可能會無可奈何。
在爬上牆頭之後,縱然她腦子有些暈眩,可是卻也不敢多發出半點響動,唯恐將看守著暗道那邊的侍衛跟暗衛吸引過來。
待到坐到牆頭,她深吸一口氣,直接閉著眼蹲身跳下去。在落地的瞬間,她趕忙向前踉蹌幾步卸掉些許力道,可縱然如此,那腳跟處依舊疼的難受。
很難想象皇宮之中會有如此凄涼之處,就連水池之中也滿是枯草,而地上腐敗的枯葉跟樹枝,處處可見,甚至還散發著些許惡臭。
若是平常時候,許楚必定還會感嘆一番,如此場景不難想象得出當初它興盛之時的模樣。想來承宗皇帝也曾憑欄而坐,看著碧波漣漣的池塘,望著層層跌宕的青蓮賞畫。
那時候,這裡想必也是花團錦簇,雲蒸霞蔚,珠圍翠繞美不勝收。而時過境遷,如今此處美景不在,唯有乾涸的池塘還彰顯著曾經的幾分雅緻模樣。
許楚費力的將雜草撥開往樓閣走去,只不過是數百米的距離,卻讓她足足用了一刻鐘。而就只是一刻鐘,也已經讓她狼狽不堪,鞋底滿是泥濘,身上的官服也早已髒亂不堪。
不過她卻全然不在意,只尋了個豁口往樓閣里鑽了進去。剛一進去,一陣塵土襲來,讓她口鼻發癢忍不住劇烈咳嗽起來。
「還真是......有歷史厚重的塵埃啊。」她苦笑了一下,捏了捏因為發癢而連續打了幾個噴嚏的鼻子說道。
不過苦笑是苦笑,此時她還是環視四周,反覆敲打著那些全是塵土甚至已經看不清原本顏色的書桌書櫃。
其實她並不擅長尋到暗格,可之前她也曾親眼見過魏延等人在英國公府的書房尋找,此時倒也能照貓畫虎的查找一番。
不過須臾,她就在翻出許多畫軸,足有幾十幅之多,瞧著像是被人遺忘很久的。她將畫軸一一展開,其上多是山水畫,也偶有名家仕女圖。依著許楚這半吊子的賞畫水平,也只能說一句當真漂亮罷了。
待到看到一副月下美人圖的時候,她的手忽然頓了一下。只見畫卷之上,描畫著一名裸背女子,月華籠罩,香汗淋漓,模樣旖旎甚是惑人。即使並未描繪出那女子的美貌,那畫卷也夠香艷了。就連許楚這般的女子,也難以自持的舔了舔乾涸的唇。
她呢喃的將畫卷上的題詞念出,「對壘牙床起戰戈,兩身合一暗推磨。菜花戲蝶吮花髓,戀蜜狂蜂隱蜜窠。粉汗身中干又濕,去鬟枕上起猶作。此緣此樂真無比,獨步風流第一科。」
片刻之後,她咋舌道:「誰說古人都是含蓄的,這般艷詩,放到什麼時候都能引人想入非非呢。」
感慨落下后,她就將目光投向落款處,等看清楚落款處的私章后,她才陡然一驚。
她不敢再大意,接連展開了剩下的幾個畫軸。
「如此風流興莫支,好花含笑雨淋漓。心慌枕上顰西子,體倦床中洗祿兒。妙外不容言語狀,嬌時偏向眼眉知。何須再道中間事,連理枝頭連理枝。」
這一首一首的艷詩,當真是一首比一首露骨。
然而更讓許楚感到驚心的,卻是她打開的最後一展畫卷。這一次的畫卷並未什麼香艷場景,而是一個身著白色毛領粉色大氅的女子踏雪而立的模樣。許是年過久遠,那女子的面容已經不甚清晰,甚至面容左右還隱約有些渾濁的污穢痕迹。
不過讓許楚驚訝的並不是畫面之上的女子,而是畫卷右上角處的題詞。
「旭日小村鳩喚婦
堯夫更展鵾鵬翼
愛把鴛鴦兩處籠
妻男眷戀何時盡
楚畹飛香蘭結佩
眉翠工夫如月畫」
許楚看不懂工整不工整,卻清楚,這是一頭十分明顯的藏頭詩。所有的言語,不過只是一句「旭堯愛妻楚眉」罷了。
許楚曾查過承宗皇帝與恭順皇后,自然知道,承宗皇帝表字旭堯。只是他身為帝王,從不敢有人喚這一表字罷了。
可是恭順皇后的閨名卻並不喚楚眉......
她越看越覺得心驚肉跳,越想也越覺得驚愕失色。如果這裡的東西都是真的,那......那她們之前所查到的線索,甚至與猜測道的內情又是怎麼回事?
風湧入,吹起層層塵埃,讓許楚眼睛有些發疼。但是她還沒來得及揉一揉眼睛,忽然聽到外面又一陣細細簌簌的聲音,草木瑟瑟聲中夾雜著並不明顯的腳步聲......
這個時候,這個地方,根本不可能有人來。倘若有人來......
她來不及細想,倏然起身抱著手中的畫卷側身而動。一個側身之後,她就感到一股子十分壓迫的冷冽之氣襲來,接著就是長刀破空的聲響。
許楚到底是經歷過一次刺殺的,此時縱然慌張,卻也能穩住心神。她扯著畫卷不敢放手,風聲鶴唳之中,下意識的抬手生生一胳膊擋住了自上而下的一刀。
旋即,血花四濺,一股子粘稠的熱血噴洒在她臉上,也沾染在了對方的手上。許楚強忍著疼痛,步步後退,直到逃出樓閣之後才高聲喊道:「有刺客......」
她其實明白,自己現在是在賭。此時的她,無處藏身,且身受重傷根本沒可能毫無障礙的翻閱那牆頭。
她唯一的指望,就是看守長麗宮清宴廳的侍衛跟暗衛。
許楚跌跌撞撞,顧不得噴涌著熱血的右臂,只管向牆處狂奔。然而,她縱然用盡全力,也敵不過對方躍起后追趕的速度,不過須臾,那手持長刀的男人就再度將她的去路堵死。
胳膊上的傷口已經疼到沒有知覺,官服之上滿是血跡,此時抱著畫卷的許楚,只能憑著本能攥緊左手。
以前無論行至何處,她都會帶上驗屍刀防身。可自從為查案要出入皇宮開始,驗屍刀就再不能隨身攜帶。然而,就是這麼一點差別,此時就讓她徹底成了刀俎之下的魚肉。
來者手起刀落,毫不在意許楚的叫嚷聲,只管下手狠厲的往她心口處送去。
莫名的,許楚忽然就想起了她心窩處的那個疤痕。當初,爹爹自密道救治自己的時候,恰就是貫穿傷,若非救治及時只怕早就喪命了。卻沒想到,時隔二十年,她依舊逃不過......